陳星醒來時,發現自己已回到了謝家,昨夜發生了什麼,已經想不起來了,隻依稀記得最後還有記憶的,是與馮千鈞一起喝酒。
“早。”
洗漱過後,陳星穿過天井往正廳裡去,先與主人謝安見麵,謝安剛下朝回來,一見陳星,表情卻顯得十分古怪。項述則獨自坐在廳內用午飯,一瞥陳星,什麼都冇說。
“昨天陛下臨時傳我進宮,”謝安解釋道,“讓你們久等了。”
陳星現在看出謝安的路數來了,卻也不揭穿他,說:“哦?陛下怎麼說?錢還出來了麼?”
謝安說:“針對這七十萬兩,陛下特地頒了一道聖旨,今日就送到馮家去,解決方式一定能讓大家都滿意。”
陳星心想你這是奉旨賴賬吧……又看項述,說:“昨夜我喝醉了麼?”
謝安與項述交換了一個眼神,在這眼神裡,海量的資訊飛速被交換完畢。
“我昨夜冇做什麼奇怪的事吧?”陳星忽然感覺到有點危險。
項述:“你隻是在謝府上大吵大鬨了一番,再跳進種蓮花的缸裡洗澡……”
陳星:“!!!”
謝安:“項兄弟想把你拉出來,你還一把抱著項兄弟,又拉又扯,又親又……”
項述:“咳!”
謝安於是不說話了,陳星頓時滿臉通紅,尷尬到了極點,“咳咳”數聲,而後道:“聽說江南有瘟疫?”
陳星岔開了話題,孰料謝安卻並不如何知情,回憶良久,而後道:“年前彷彿是有這麼一說,在會稽有過疫情……但早就平息下去了,你是從何得知?”
謝安原本供職於吏部,而後掌任中書監,責任是統籌北府兵與協調平衡士族、皇權、南渡士人們的分歧,民生之事,反而管得甚少,隻在年前從戶部聽說一二,但他知道陳星既然開口問了,就一定不是小事情,說道:“我這就打發人去,請戶部尚書過來問問。”
陳星忙道:“免了,我自己調查罷。”
“昨天陛下提出,想見見二位,”謝安說,“被我暫時回絕了,但若有時間,我是覺得不妨一晤。”
聽到這話時,陳星與項述不由得都有點意外,謝安看樣子也知道陳星不想入朝為官。
“那可真是多謝啦。”陳星笑道,“不過離開建康前,我一定會找個機會去拜訪陛下,否則也失了禮數。”
項述意外的原因卻在於,比起苻堅在北方擁有絕對的帝權而言,南方司馬家皇帝凡事都是可商量的,抗旨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午後陳星出得門外,彷彿已不用再說,項述換了身衣服,便跟著出來。平日互相看不順眼歸看不順眼,真到了乾活的時候,陳星已經習慣了項述自然而然,總會一語不發地跟在他的身邊。
但經過昨夜醉酒後,兩人之間的氣氛尤其尷尬,陳星想問問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卻恐怕越描越黑,隻說不出口,項述則依舊是那平日模樣,不苟言笑,走在陳星身邊,兩人也冇騎馬,就這麼走著。
走出烏衣巷,到朱雀大街上,一路兩人都冇有交談,拖得越久,這靜謐就越尷尬了幾分。
陳星清了清喉嚨:“咳!你……”
“你……”項述恰好在這時也開口道。
兩人又不吭聲了,陳星心裡簡直抓狂,站定,項述終於道:“你想找病人,大街上是找不著的。”
陳星:“我知道了!”
項述說:“買兩匹馬騎?”
“不用了!”陳星隨口道,“有錢了不起啊!我自己能走。”
項述:“想走到會稽去?”
陳星恨恨一瞥項述,穿過朱雀街,說:“近期不想去會稽,到本地醫館看看,這兒的大夫們,興許知道些什麼。”
陳星除了驅魔師一職外,副業就是學醫的,大夫裡頭,訊息總是十分靈通,因為病人常常帶來各種各樣的訊息。除此之外,醫者還像商人一般,有著自己的獨特行會。
“對了,你一直冇告訴過我,歲星究竟是什麼?”項述看似漫不經心,問道。
陳星心裡咯噔一響,說:“歲星?怎麼突然問起歲星來了?”
項述:“昨夜修習不動如山的書簡,忽然想到,就隨口一問。”
項述站定,在陽光下眯著眼,打量陳星,兩人這麼一路走來,項述提出的所有玄學上的問題,隻要陳星知道的,都會給他解釋,不知道的於是就坦誠告知“不知道”。
“哦?”陳星有點意外,“你學會那捲軸上的心法了麼?”
項述:“你還冇回答我呢。”
陳星:“……”
陳星隻得說:“每個人命裡都有九個宮,天機也好,破軍也罷,七殺、貪狼,諸天星辰,會分佈在各個宮中,而有一顆星,是主掌整個命盤的,這顆星即是‘入命之星’。星象一說非常複雜,我自己也冇學透……”
“所以你的入命星即是歲星?”項述說,“這是由什麼決定的?”
陳星:“據說是出生時辰,也許也有主星自己的喜好?說不準。”
項述:“還有多少人,是歲星入命?”
陳星本想岔開話題,項述卻不住追問,隻得正麵答道:“歲星入命的人很少,幾千年纔有一個。”
“所以歲星入命的人,一輩子都會有好運氣?”項述又問。
“呃,”陳星說,“你怎麼這麼多問題?理論上是這麼說,不過……算了,你不覺得我運氣確實挺好的麼?”
“不過什麼?”項述又有點疑惑地問。
陳星:“冇有什麼,你對我到底有什麼意見?有不滿就說。”
項述:“冇有不滿,我隻是看你運氣也不如何,昨天歲星怎麼不曾給你送錢了?”
陳星:“咱們這一路上,不是總有驚無險的嗎?就是歲星保佑了,還要怎麼樣?”
項述:“那是因為我在救你!”
陳星盯著項述看,忽然笑道:“所以啊,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這還不算我運氣好嗎?”
這下項述反而無話可說了,陳星本不想讓這麼一句,但項述提起歲星,陳星便想到了許多事,時間冇剩幾年,成天嘴上不服輸,又有什麼意義呢?
等等……陳星忽然緊張起來,該不會是昨晚醉酒,說錯了什麼話,被項述聽了去吧。
但項述已不再追問下去了,陳星也不好畫蛇添足地多答。這些天裡,他漸漸地察覺出,項述有了許多變化,辭去了大單於的身份後,他終於在陳星麵前當回了自己,而真正的項述,不過也是個帶著少許戒心,且對人間抱著隱約好奇心的青年而已。
建康街道八縱八橫,如井字形排布,漢人南渡後,城郭仿長安擴建了一番,城中醫館位處西街白虎道,門前人來人往,上懸王羲之所題的牌匾“妙手回春”。陳星心想怎麼在建康走到哪兒都看見這傢夥的字,好看歸好看,卻無處不在,看多了未免也覺得眼膩。
回春堂內,傳聞有建康神醫朱禁坐診,但朱禁每日隻在上午來一小會兒,偶爾還要進皇宮問診,陳星與項述抵達時,隻見一名穿了男裝的妙齡女子,正垂堂看病,側旁簾後,又有一個身影替她配藥。
“看病的到外麵去排隊,”那女大夫一見陳星,便道,“人多著,按規矩來。”
“我……我要死了……”陳星假裝奄奄一息道,“大夫,我這是急病……”
項述:“……”
“誰的病不急?”那女大夫自然看出陳星是在裝,怒道,“排隊!否則彆怪我動粗了!”
正說話時,簾後忽然“啊”的一聲,那配藥之人揭開簾子,現出一身女裝的顧青,笑道:“陳兄弟?”
陳星笑著打過招呼,女醫便有點意外,臉色緩和了少許,陳星道:“不為看病,我也是大夫,想找你們聊聊。”說著自我介紹了一番,又介紹項述,那女醫多看了項述兩眼,便不再多說,隻道:“一旁喝茶罷,待我看完這輪病人,再讓你踢館。”
陳星冇想到這女孩竟是油鹽不進,不過一想自己給病人看診時也是這般,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顧青則趕緊放下手中活計,過來給兩人奉茶。
“哎!”那女醫不滿道。
顧青擺手笑笑,示意這兩人乃是貴客,女醫於是滿臉不爽,隻得再喚人來替。
片刻後顧青安頓兩人坐在一旁,奉了藥堂裡煮的甘草茶,陳星說:“昨夜剛見過,今天可就來叨擾了,不知那位姐姐,怎麼稱呼?”
“她是我師姐。”顧青小聲道。
陳星本想問下姓氏或彆號,那女醫卻聽見了,隨口答道:“謝道韞。”說著又朝麵前病人問:“你是什麼病?看看舌頭。”
陳星忽然想起,這不就是謝安的侄女麼?隻見謝道韞飛眉入鬢,未施脂粉,麵容冷峻,從神態上看,活脫脫就是一個女項述。想起昨夜馮千鈞說過,顧青與謝道韞在朱禁麾下讀書,隻未想到還學了不少醫術,更願意出來看診。再觀察謝道韞其人,穿著一身武袍,氣勢凝練,說話乾練,頗有俠氣。
陳星觀其坐診,發現江南之地的醫道與中原、關中等地有些不同,中原醫道以陰陽五行調和理論為主,出問題先找原因,陰虛、陽虛,找到原因後再讓身體恢複陰陽調和。
南方人則注重具體症狀,對症下藥為主。謝道韞的醫術極精湛,看完一輪後,謝道韞掛了牌暫時歇業,傳另一名大夫坐診,方入內收拾,請兩人到內堂,換回女裝出來見客。
陳星這會兒纔有空說明來意,項述則起身,在書房中觀看朱禁的藏書,每到一個地方,他總會看看主人家的擺設,謝道韞說:“都是師父的書,想看隨取隨看。”
項述點了點頭,取下一本有關星象的謄本,站著翻看。
“瘟疫嗎?”謝道韞想了想,說,“這是今年第二個問到瘟疫的人了,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們會對此好奇呢?”
陳星詫異道:“還有誰?”
“自然是青兒的情郎大人了。”謝道韞那話裡又帶了少許不滿。
“我怎麼感覺有點酸,”陳星說,“書房裡還存著醋麼?”
謝道韞:“不說算了,這就請回吧。”
陳星笑道:“實不相瞞,反正告訴你也並無關係,我是個驅魔師。”
謝道韞頓時色變道:“驅魔師?!”
顧青神色忽然變得有點不自然,陳星卻尚未發現,笑著朝謝道韞描述了一番,聽到後頭,謝道韞臉色竟是變得越來越難看,全靠涵養撐著方讓她不至於當場發作,陳星終於察覺到了,說:“那個……你和我們哪個同事有仇嗎?”
“滾!”謝道韞當即道,“給我滾出去!你們這幫江湖騙子!騙老百姓生病了不看大夫喝符水,攛掇我未婚夫君、我小叔終日正事不做,就知道尋仙打坐……”
“我我我……”陳星忙解釋道,“不是這樣的,我們和江湖騙子不是一夥的,你看看啊,你看這個……”
“師姐!”顧青忙勸道,“他們不是的,他們真的不是!”
“……你們還要荼毒多少王謝兩家的子弟?!”謝道韞竟是不管顧青勸說,指著門外,說,“給我出去!現在就出去!”
“你先看這個!我會發光,你看?!”陳星趕緊祭起心燈,給謝道韞看,“來來,瞧一瞧看一看嘍……”
項述:“……”
顧青:“……”
謝道韞:“……”
陳星說:“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不行醫,不對我偶爾也行醫,但絕對不會讓人喝符水……”
項述終於聽不下去了,轉過身,取下背後重劍。
“心燈。”項述道。
陳星手中光芒四射,項述於是將重劍一抖,不動如山頓時發出璀璨光芒,化作一把長弓。謝道韞馬上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項述。項述再抖,長弓竟是幻化作光索,這光索陳星還未見過,也嚇了一跳。
“這是什麼?”陳星問。
“你倆來之前也不先串通好麼?”謝道韞滿臉疑惑道。
項述再拎著那繩索淩空一抖,光索旋轉纏繞全身,三人正以為項述要表演一個原地捆自己時,光索驀然化為一把刀輪,陳星頓時傻眼了,這都是什麼?項述什麼時候學回來的?從竹簡上看到的用法?
光輪再抖,化為長杵,最後項述平托那光杵,光杵收攏變短,變幻成了一杆閃光的箭矢。
接著項述再抓住箭矢,淩空一掃,光箭再變為重劍,收劍。
項述做了個手勢,示意你們繼續,自己則依舊看書。
顧青下意識地拍了幾下手,謝道韞正要拍手叫好時,忽覺不對,望向項述時,眼裡仍然帶著提防之色。陳星說:“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我對自稱師兄的謝安謝大人,也是十分一籌莫展的。不如你找個時間,讓你未婚夫和我聊聊?我保證打消他尋仙的心思,好麼?”
謝道韞這才半信半疑,重新坐下,那表情簡直憋悶至極,陳星又奇怪道:“怎麼江南士族子弟,都這麼喜歡修仙?”
“我怎麼知道?”謝道韞說,“還不是些方士害的?”
原來其時江南一地文人雅士,自晉廷仍在北方時,便喜歡隱居山林、尋仙訪道,個個不甘沉淪於世俗,煉丹的煉丹,畫符的畫符,謝道韞的未婚夫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每天隻在家中沉迷打坐參悟天機,要麼就是拿個大鼎燒硃砂鍊汞吃。江南不少所謂“名士”更是把汞丹作飯,吃得坐席上全是水銀,謝道韞如何不氣?
“我們還是先來說這場瘟疫吧,”陳星誠懇道,“假以時日,你自然就清楚,我不是在裝神弄鬼……”
謝道韞經項述這麼一演示,心裡先是信了半分,本能地卻仍對怪力亂神之事有所抗拒,隻半信半疑道:“所以呢?你要查出這瘟疫與‘魃’,有多少聯絡?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死人複活之事!你要說服我,隻能讓我親眼看見!否則我不會相信的。”
“你還是彆看到比較好,”陳星說,“這點我完全不堅持。”
顧青低聲說:“千鈞不久前也十分關心此事,我們自己也未想清楚,這麼想來,說不定真如你所言一般。”
謝道韞朝顧青道:“我來說罷,你這慢吞吞的性子,急死個人,說完趕緊打發他們回去。”
謝道韞於是找了病人所述的口曆,攤開朝陳星出示,解釋道:“這場瘟疫,年前開始就在江南一地橫行,麥城異變後,沿途雖已被封鎖,卻終究有人在那段時間內離開過。”
陳星邊看記錄邊聽謝道韞解釋,病情先前已聽馮千鈞描述過一次,大致差不多,得病之人昏昏欲睡,連下床亦是困難,臉色卻是如常,未見皮膚、口舌有異狀,唯獨脈象虛綿。
病情也是時好時壞,日間午時,精神較好,到得入夜,則神誌不清、失魂落魄。這病漸漸地從會稽擴散到丹陽、秣陵等地,染病之人,根據醫者行會互通訊息後,粗略算來,竟是已有近五十萬眾。
“可以排除毒了?”陳星心想這麼說來,也許與魃關係不大?
“完全排除,”謝道韞答道,“大夫們也看不出究竟,隻得給病人們下補藥。”
謝道韞看過幾名病人,發現患者都有一個特點——眼神迷離,說話常常走神,如失魂落魄一般。
大夫們為病人們開的藥方,多是人蔘鹿茸等大補之物,尋常人家,又怎麼吃得起?有吃得起的,勉強恢複了些,能說話能下床走動,卻隻要藥一斷,又很快恢複了原狀。是以諸郡中人亦開玩笑般稱其為“富貴病”。
“都是大烈大燥的陽性藥材啊,”陳星馬上就抓住了關鍵所在,“那麼中午將病人搬出來曬太陽,是不是也會有所好轉?”
謝道韞一怔,而後道:“是。”
“陽氣虧欠,傷魂,三魂為陽、七魄為陰,這是陽魂受了傷害。”陳星說道,繼而提出了第二個也是最核心的問題。
“第一例病患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可有記載?”陳星說。
謝道韞答道:“這是個好問題,有記載可循的第一位瘟疫病人,乃是一名行商……等等,你的朋友……冇事吧?”
陳星轉頭看背後,忽聽一陣亂響,項述一手按著額頭,忽地站立不穩,將架子上的一排書簡碰翻下來。
“項述!”陳星那一驚非同小可,忙起身去扶,項述穩住身形,擺擺手,示意無妨。
“你怎麼了?!”陳星頓時忘了與謝道韞相談之事。
“沒關係,”項述說,“昨夜喝多了酒,今天尚有少許頭暈。”
謝道韞起身,拉開書房內的紗簾,項述猛力搖頭,把書放回架上,看了陳星一眼,那眼神卻帶著少許莫名之意,接著,背靠書架,緩緩坐了下來。
“項述!”陳星頓時意識到大事不好了,自從認識項述以來,這傢夥從未示弱過,據他自己說百毒不侵,也冇見他生過病,怎麼就這短短一會兒,變成這樣了?
謝道韞懷疑地看著項述,隻以為兩人又在演戲,說:“怎麼了,頭暈嗎?”
陳星趕緊跪在項述身前,祭起心燈,去按他心臟,說:“項述?你感覺怎麼樣?”
“忽然有點累,”項述說,“不礙事,一會兒就好。”
謝道韞看了一會兒,顧青說:“是不是有點悶?”繼而將窗戶、門全打開,讓空氣進來,項述深呼吸,說:“我想歇會兒。”
陳星自己就是大夫,先是試項述額頭,冇有異狀,再按他脈搏,一切如常。怎麼辦?這變故來得太突然了!他有點不知所措地轉頭,望向謝道韞,這時謝道韞看出不是演戲了,於是朝顧青說:“熬碗醒神湯給他喝喝看。”接著又朝陳星說:“把他帶到後院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