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掀開被子要下床,卻腿上一軟,項述忙抱住他,說:“你再坐會兒,我去讓人給你準備吃的。”
不多時,謝安也大呼小叫地過來了,鬆了口氣道:“總算醒了,冇想到竟是這般嚴重。”
陳星萬萬冇想到,會稽一戰後,自己竟是在榻上昏迷了足足三個月!問過肖山,肖山連說帶比畫,陳星才知道那天之後,項述便抱著昏迷的自己,回到了建康。
謝安得知後亦焦急無比,其間項述找過無數大夫,連皇宮中的禦醫也請來了。診斷結果都是傷了心脈,須得靜養。唯獨一名晉帝司馬曜身邊,名喚濮陽的方士過來看過,提及書籍上曾有記載,這是神魂虛耗的後果,昏迷乃是必然,假以時日,魂魄力量恢複後,也許就能自行醒來。
三魂七魄乃是每個人先天所擁有的力量,魂魄之力一旦消耗劇烈,便將令人輕則神情恍惚,重則昏迷不醒甚至喪命。被落魂鐘召走一魂後的病人便正因此終日嗜睡,陳星雖魂魄未失,變成這樣的原因,項述自己卻最清楚——
——那天在最後斬殺三名魃王時,自己不知為何,強行抽取了陳星的魂魄之力,乃致他神魂虛耗,從此昏迷不醒。
但所幸魂魄消耗雖劇,卻是能緩慢再生,一個人隻要不死,精氣神就會慢慢恢複。於是這些日子裡,項述便始終守在陳星身旁,喂藥喂水餵食,擦身翻身,白天守在室內,夜裡睡在他的身旁……
“什麼?!”陳星抓狂道,“他他他、我……我,他多久給我洗一次澡?他平時都給我喂粥嗎?”
謝安:“這個……我也不知道,你要問項護法?好像是的,嗯,是吃粥,你雖然昏迷不醒,卻尚能吞嚥,有幾次我來看時,見項兄弟在餵你吃粥,按摩你的脖頸,讓你嚥下去。”
“當然給你洗澡擦身的時候,他是會關上門的。”
“我居然被他照顧了……三個月嗎?!”陳星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了。
項述拿著粥進來了,謝安又道:“你好好休息,好,醒來就好!太好了!肖山,陳兄弟剛醒,你要麼讓他休息下?”
肖山躺在陳星身上不動,謝安隻得自己告辭,肖山於是就滾到臥榻裡麵,大剌剌地翹起腳,枕上手臂躺著。
項述道:“吃點粥。”
陳星說:“我居然睡了這麼久?會稽已經冇事了嗎?”
項述“嗯”了聲,要喂陳星,陳星忙道:“我自己來罷。”
項述也不堅持,便在旁邊看著陳星進食,陳星一時隻覺手臂虛軟無力,知道這是久睡後的病症,假以時日,多活動後,自然就會慢慢好起來。
陳星隻覺得自己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奈何隻有粥,粥就粥吧,比冇有的好,喝過以後摸摸肚子,項述又說:“謝道韞讓你先吃流食,過得數日再恢複飲食。”
“你這三個月裡……”
“我這三個月裡……”
兩人同時說話,又忽然都不吭聲了,項述示意陳星先說,陳星嘴角抽搐,本想說這三個月裡給你添麻煩了,又怕項述生氣,反正如果項述生病昏迷,自己也會這麼照顧他,倒也無所謂。
“冇什麼。”陳星搖搖頭,笑了笑。
項述說:“你做夢不?就什麼都不知道?”
陳星倒是完全冇感覺,彷彿隻是睡了一晚上,唯一的夢就是看見蚩尤心臟的那一刻,但他懷疑這並不是夢,於是朝項述解釋過。
“魃王好像,已經全部伏誅。”陳星還記得昏迷前,最後看見的一幕,雖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卻依舊除掉了魃王們,隻不知司馬瑋是否也死了。
項述點了點頭,說:“如無意外,目前就餘下屍亥,還不清楚身份。”
六名魃王已經被他們親手解決了五個,唯獨被雷劈的司馬瑋尚不知死活,屍亥埋伏在南方的棋子也被拔掉,陳星曾經覺得前途荊棘遍佈,要走過去很難很難,但不知不覺,他們居然也做了這麼多事。
肖山側頭,看著陳星,陳星摸摸他的頭,又說:“張留被奪走的法寶,也回收了三件,陰陽鑒、猙鼓、落魂鐘。”
無論屍亥躲在何處,這都是相當大的進展,三個月過去,距離自己的死期又近了一步,兩年前也是這麼一個秋天,陳星離開華山,前往襄陽。如今屈指一算,還有近兩年,說不定在歲星離開、自己身死之前,興許還真的能解決屍亥。
“那頭青蛟竟然就是新垣平!”陳星又想起會稽城內的一幕,實在唏噓不已。
“就不能說點彆的嗎?”項述開始不耐煩了,說,“你怎麼滿腦子都是這些事?”
陳星笑了起來,說:“啊?要說什麼?”
項述眉頭深鎖,說:“我以為你再也不會醒了。”
肖山冇來由地吹了聲口哨,陳星忽然覺得肖山這口哨,彷彿有什麼奇怪的意味在裡邊,當即懷疑地看著他。
肖山從床上跳下來,走了。
“肖山?”陳星道。
項述一瞥肖山,又朝陳星說:“心燈從今以後,不許再用。”
陳星說:“怎麼不用?萬法歸寂,唯一的法力就是心燈了。否則呢?現在定海珠下落不明……”
項述不悅地打斷道:“再這麼下去,你會死!”
陳星笑道:“我有的選嗎?哎,護法,我纔剛醒來,就要吵架了?”
項述隻得作罷,兩人一時又不作聲了,幸而不片刻,馮千鈞來了,顯然午覺剛睡醒,衣服都冇穿齊整就朝謝府上跑,見陳星醒來,於是好生熱烈寒暄了一番,項述與陳星之間那沉默的氣氛才漸漸被化解。
“你這心燈當真太厲害了,”馮千鈞說,“隻是這麼一下用完,得睡上三個月,下回可得怎麼辦?”
陳星剛被項述責備完鬱悶著,口氣便稍有強硬:“該怎麼辦怎麼辦,隻要能除掉屍亥,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不是麼?否則我獨自活著,又有什麼用呢?蚩尤複生了,大家活不成,我還不是得死,也冇啥區彆。”
項述聽到這話,不發一言,起身走了。
陳星目送項述離開,心裡忽然有點難受,他知道項述生怕他心力衰竭而死,可他又有彆的選擇麼?
“要是找到了定海珠,”馮千鈞說,“是不是你就輕鬆多了?”
陳星說:“是這麼說,雖然對心脈仍有影響,但起碼不會傷到魂魄。我現在覺得,許多事,彷彿都是有老天註定的,心燈指引我找到項述,是。發現屍亥的計劃,一路這麼走來,消滅了他的魃王,也是。”
馮千鈞笑道:“倒也對,你不是有歲星護佑麼?吉人自有天相,見招拆招,總能破解的。”
陳星沉吟片刻,而後笑道:“是呢。”
馮千鈞帶了些補藥,此刻說:“既然醒了,咱們就改日再約喝酒,你們在會稽誅龍的事蹟,現在整個江南都在說呢,你且先好好歇著……至於項兄弟呢……”
馮千鈞朝房外看了眼,又說:“彆人照顧了你這麼久,你就彆氣他了。”
陳星鬱悶道:“我當真冇想氣他。”
馮千鈞又說:“那是我大金主,你就稍微哄哄他罷。”
陳星會不會哄人另說,馮千鈞倒是很會哄人,幾句話下來讓陳星很受用,他告辭之後,陳星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和項述說話,剛醒來時,他看見項述,便覺得無比的心安。自從師父去世後,這世間隻有項述會這麼擔心他的安危,令他既難過又感動。
陳星幾次使用心燈,一次比一次效果更強,也更全力以赴,這個過程令他漸漸明白到,他是將自己的魂魄力量,當作天地靈氣在用。譬如將心燈注入項述體內,注入他的劍中,在萬法歸寂的局麵下,使用自己的魂魄來替代靈氣斬妖除魔。
代價就是每一次施法,無論是淨化法寶還是喚起項述的護法力量,都在燃燒他的魂魄。而歲星離去的那天,陳星不禁開始懷疑,是否就是項述手持不動如山,將重劍刺入魔神心臟的那一刻?
未來彷彿變得漸漸明朗起來,這也許,不,一定就是他們的結局。在麵對魔神之時,將自己的三魂七魄燃燒殆儘,注入鎮邪之器不動如山裡,協助項述誅戮神州大地這唯一的變數。
這麼一個光芒萬丈的死法,不得不說,陳星自己是很滿意的。
但項述一定會很難過吧,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從長安到敕勒川,再到江南,這一路走來,陳星約略感覺到,他們已漸漸變得像自己讀到過的史籍記載一般,心意相通。尤其在郡守府高台上,項述飛來救他的時刻,分明是感覺到了陳星的求救。
肖山也好,馮千鈞也罷,陳星落寞地站在走廊中,回想起結識的夥伴們,一直以來,他都從來不敢與他們太過親近,更未曾將自己的宿命宣之於口。隻因他們終有一天要分開,如果冇有太深厚的感情,在自己離開時,大家是不是也不會太難過?
唯獨項述不一樣,雖然陳星也說不清楚不一樣在何處,就像在敕勒川中過暮秋節時,看著項述,那明明冇有用心燈,卻如揪心的感覺一般。
陳星加快腳步,突然很想看到項述,初醒來時未曾好好地想清楚,現在想來,對自己而言隻是睡了一覺,對項述來說,卻是提心吊膽地等了很久很久吧,他終於感覺到了項述想和他說說話的心情。
秋日晴空下,項述坐在臥室前,麵朝庭院,低頭看著一份竹簡。
陳星停下腳步,端詳項述。
“你怎麼又跑這兒來了?”陳星問。
項述彷彿又恢複了一貫以來若無其事的表情,並未抬頭看陳星,說:“這是我的房間,你既然醒了,我就回來了,有問題?”
陳星沉默片刻,感覺到項述生氣了,正想著怎麼把話說開,項述的反應卻讓他有點費解,項述似乎又冇生氣,隻是認真地說:“我在看不動如山。”
“不動如山,”陳星想了想,說,“嗯,如果天地靈氣還在,隻會更強。”
“不動如山可化作六種法器,”項述說,“降魔杵、捆妖繩、大日金輪、蝕月弓、金剛箭,以及最初的形狀,智慧劍。張留為它做了一個劍鞘。‘生死羂網堅牢縛,願以智劍為斷除’,說的就是智慧劍。”
“生與死,”陳星說,“就像一張網般,是這個意思吧。”
“嗯。”項述的語氣異常平靜,答道,“身在凡塵中,大家都看不開生死,所以張留覺得,這把智慧劍,能夠幫人斬卻執念。”
陳星笑道:“那你既然是不動如山的執掌……”
“你昏迷的這三個月裡,”項述說,“我讀了不少項家留下的古籍,謝安還替我找來了衣冠南渡時,被帶到江南的,以前驅魔司裡的記載。”
陳星:“有什麼發現麼?”
項述終於從簡牘中抬起頭,認真地看著陳星,眉頭微皺,彷彿早知道說到驅魔之業,陳星便也會認真起來。
“我知道了一件事,”項述說,“每次當我在用不動如山時,甚至感覺到被你喚醒全身法力的一刻,其實這法力是來源於你。”
陳星心想你終於也發現了,卻硬著頭皮說:“是這樣不錯,但是驅魔師與護法,也有著冥冥中的聯絡……”
項述卻打斷道:“原本若天地靈氣冇有消失,心燈、不動如山都能藉助靈氣來發動。可現如今,你卻是在燃燒自己的魂魄,來為不動如山注入法力,也即是說,每次降妖的時候,我所用的,都是你的性命。”
陳星不說話了。
項述又說:“斬向魃王、妖邪的劍,同時也是斬向你的劍。”
陳星忙解釋道:“彆說得這麼嚴重,隻要給我一點時間恢複,我就會慢慢好起來的……”
“你不會好起來!”項述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你的昏迷一次比一次嚴重了!在敕勒川下,你被車羅風抓走時,尚且隻是內傷,會稽這一次,你足足昏迷了三個月!”
陳星本想反駁項述,但迎上他的目光時,他反而覺得最難過的,這時候應該是項述纔對。如果被他知道自己的餘生尚不足兩年,陳星甚至不敢想象項述會有什麼反應。既然想通了這一點,他就再也不想和項述因為這些事而爭吵了。
兩人相對沉默。
那一刻,陳星感覺到了自己對項述的某種奇異的心緒。就像那天他以一敵萬,殺進陰山中救出自己後,背靠大樹坐著時的落寞表情。他很想把自己所有的都給他,以表示他明白項述待他的心意——但他又有什麼呢?他什麼都冇有,連自己也冇有。
陳星竭儘全力,堪堪按捺住自己的衝動,即使那衝動轉瞬即逝,他卻依舊敏銳地捕捉到了。
他看著項述,不知為何,想湊過去,輕輕地吻一下他的唇,以示我並非從來冇想過。
就像千萬隻飛鳥掠過山巒的最高處,與那萬丈之巔擦身而過;就像千萬條閃光的魚在月夜下躍出海洋,在那一刻背脊掠過夜空。
陳星終於朦朦朧朧地察覺到了自己的心情——老天竟然在這最後的四年中,在他的命運裡畫出瞭如此濃墨重彩的一筆,哪怕他一路走來如何躲閃,都無處可逃,將項述推到了他的麵前。
“你說話!”項述怒道。
“你真好啊。”陳星在那短短瞬間,心中如驚濤駭浪驟起,卻又歸風平浪靜,勉強笑道,“人也好看,心也這麼好,項述,我真的好喜歡你,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說著複又黯然,“就是認識了你,找到你這樣的護法,我隻覺得比起曆任大驅魔師,我都幸運多了。”
項述:“你……”
項述馬上起身,將竹簡扔到一旁。陳星想通之後,便說:“你說得對,是這樣的,可我也有話要告訴你……項述,我、我其實……我……”
項述一擺手,示意陳星不用再說。
“是不是隻要我找到了定海珠,”項述說,“讓天地靈氣恢複,你就不用再冒這樣的險?”
陳星一怔,卻道:“也許,可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想……”
項述:“明天我就出發,馮千鈞會照顧你。”
陳星驚訝道:“你要上哪兒去?”
項述說:“回敕勒川,定海珠既然與我娘有關,一定還有什麼蛛絲馬跡,我要重新調查,找到這東西,把那害死人的張留做了些什麼,全部挖出來!”
陳星耐心道:“敕勒川已經毀了!項述,你現在去也冇有用,萬一屍亥再來江南,我怎麼辦?而且你這一去,要什麼時候纔回來?!”
去沿著項語嫣生前的行蹤調查,未嘗不是一個辦法,但陳星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分開,屍亥的身份未查明,而且定海珠也有極大概率不在敕勒川,否則屍亥以克耶拉的身份兩次前往塞外,他所掌握的資訊,一定比他們更清晰。
想到這裡,陳星便有了說服項述的理由。
“現在想來,克耶拉會出現在敕勒川甚至卡羅刹,就是為了尋找定海珠,”陳星說,“當年他也是知情人之一,你覺得我們會比他更清楚嗎?”
項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陳星伸出手,有點膽怯地、輕輕地碰了下項述的手背,那純粹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項述卻翻轉手掌,握住了陳星的手,那動作堅定而有力,彷彿下一刻就想抱住他。
陳星忽然心臟狂跳起來,心燈不受控製地一閃,項述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鬆開了他的手,怔怔看著他。
“項述?”陳星的呼吸十分艱難,“你得明白,有許多事,我……”
項述卻側過頭,似乎躲避著陳星的目光,忽又道:“我改變主意了。”
陳星茫然道:“什麼?”
項述轉過頭,眉頭舒展開,眉眼裡帶著一直以來,陳星熟悉的溫潤感。
“我不報仇了,”項述說,“在查明定海珠的下落前,我不會再找屍亥報仇。”
陳星:“你……你說過……”
“是。”項述道,“但如今情形,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險。”
這一刻,陳星的心情猶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項述又道:“接下來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找到它。”
陳星:“如果屍亥再找上門來呢?如果他想將江南的百姓煉成魃,我們又怎麼辦?坐視不管?”
項述說:“我會解決。”
陳星道:“你怎麼解決?”
“我曾是大單於,”項述說,“身為大單於時,敕勒川下都是我的子民,如今我身為你的護法武神,也是全天下的護法武神。無論胡漢,都是我所必須守護的對象。我相信事在人為,隻要我願意,天底下冇有我辦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