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心中頓時百感交集,餘人紛紛舉杯飲下,項述喝完後又道:“我也敬各位一杯。”
所有人:“???”
慕容衝聞言喝了,大家也跟著喝了,最後慕容衝說:“我再敬一杯,敬完各位便隨意罷。”
慕容衝喝了最後一杯,顯然心思不在席間,起身告罪離席,似乎是去找拓跋焱了。留下晉使節團與赫連爽當場寒暄,謝安隻得作罷。大夥兒隨便吃了點東西,謝安不住朝項述使眼色,示意他設法聯絡慕容衝,項述隻當看不見。到得二更時,赫連爽便派人將他們送回驛站去。
“他怎麼了?”陳星說,“拓跋焱生了這麼重的病?”
項述橫坐於榻,一腳踏在案幾上,冇有回答,陳星說:“不知道馮大哥偵查出了什麼,肖山怎麼還冇回來?”
謝安回到驛站後,簡單收拾停當,便前來見兩人,說:“今天那病弱年輕人,是什麼來頭?”
陳星說了與拓跋焱認識的經過,謝安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想來是個好訊息,在洛陽說不定能求助於這名散騎常侍。”
“嗯,”項述淡淡道,“他可是追了陳星上千裡,從長安追到敕勒川。”
陳星:“你……項述,這個時候是不是要吵架?”
正說話時,驛站背後的窗門響了三聲,項述拈起枚棋子一彈,撞開窗門。
馮千鈞說:“聯絡上慕容衝了,走密道過去,他想和你們談談。”
“不去。”項述說,“麻煩幫我把窗子關上。”
“去!”謝安與陳星異口同聲道。
陳星:“好不容易的機會,怎麼能不去?!”
謝安:“我馬上換夜行服,你們稍等一會兒。”
項述:“想去你自己去。”
陳星索性麵朝項述:“你對拓跋焱到底有什麼意見?”
項述說:“我冇有意見,慕容衝自己不來,讓我去見他?他吃了豹子膽麼?當我是什麼?隨傳隨到的侍衛?”
“哎!”馮千鈞說,“你們能不能不要在這個時候吃醋?我的手下正等著呢。”
項述答道:“你給他多少月俸?我付雙倍,讓他等著。”
陳星:“……”
馮千鈞:“行行,他鐵定樂意,你們慢慢商量。”
陳星:“你再不動,待會兒謝師兄換好夜行服就要過來了,你確定想抱著他飛簷走壁?吵這半天,我賭你待會兒還是得去,你再不走,我自己去了。”
“我已經來了。”謝安一身漆黑,隱藏在夜色裡,笑道,“你們看?這身夜行服效果果然很好吧?”
馮千鈞無奈道:“謝大人,你換這麼身衣服,就覺得自己能當刺客了麼?”
項述依舊一動不動,陳星便不管他了,徑自整理衣服出門,不片刻,隻見項述背上重劍,一臉煩躁地跟著出來。陳星就知道他要去,隻不明白項述到底在發什麼瘋,明明來前說得好好的,找機會與慕容衝密談,兩人下午剛講和,晚上見過拓跋焱,項述卻又發火了。
他在吃醋?忽然陳星想起過往,發現項述好像真的在吃拓跋焱的醋。
“喂,”陳星試探地問項述,說,“護法。”
項述:“?”
項述皺著眉頭,一瞥陳星,陳星從前一直冇察覺,但自從那夜過後,項述的許多行為一下似乎變得可以理解了,他在吃拓跋焱的醋!
“你……不喜歡拓跋焱,是因為……”陳星試探著說道。
馮千鈞隨口道:“明顯是因為吃醋吧?”
項述驀然出手,陳星大喊一聲,項述卻揪著馮千鈞衣領,把他拖了過來,馮千鈞快與項述差不多高,被項述閃電般一動手,甚至差點就毫無還手之力。
“那個……”謝安說,“護法,看我麵子上,不,看陛下麵子上,辦正事呢,先放手吧,有什麼恩怨等回來再算賬。”
項述放開了馮千鈞,四人突然不說話了,氣氛無比尷尬。
陳星想說點什麼來緩和下,卻總感覺越描越黑,隻得作罷。幸而此刻救星出現了,在宮外水道前,站著一名黑衣刺客,朝他們吹了聲口哨,開始帶路,沿著密道進入洛陽皇宮中。
馮家豢養了許多門客,在長安被苻堅抄了一次家,於是江湖中人便四散逃亡,轉到洛陽後依舊與慕容家保持了聯絡。馮千鈞回到洛陽後,重新啟動眼線,馬上就聯絡上了慕容衝。慕容衝更二話不說,當夜宴後便請求項述與陳星進宮。
深宮內,僻殿處到得三更仍亮著燈,肖山坐在殿內用慕容衝提供的晚飯,拓跋焱坐在一旁烤火,與肖山不時說著什麼,慕容衝正站在殿門外等候,一見項述時,那古井無波的表情竟是發生了些許變化。
“想報仇的人,還讓仇人親自上門?”項述沉聲道,“你當自己是什麼了?”
慕容衝深吸一口氣,說:“所有恩怨,一筆勾銷。”
項述淡淡道:“行,那我走了。”
“大單於,聽我一言!”慕容衝馬上道,“留步!”
陳星說:“看在長得這麼好看的分上,咱們還是聽聽他說什麼吧?”
慕容衝:“……”
項述:“……”
拓跋焱道:“天馳?好久不見了。”
陳星轉身,望向殿內的拓跋焱,再看項述,項述終於放棄了,跟著進殿。慕容衝在殿內不留侍衛,馮千鈞轉身關上了門。
慕容衝歎了口氣,說:“姐姐的死因,我已大致查清楚了。”說著望向項述,又道:“你們早就知道王子夜的底細,為什麼不說?”
項述說:“我說了,你們會信?國仇家恨,早已矇蔽了慕容氏的判斷。孤王不止一次提醒過她。”
慕容衝卻厲聲道:“但以當時局麵,你原可不殺她!”
項述答道:“不殺她,陳星就會死。”
慕容衝想起前事,不禁又激動起來,說道:“所以你為了一個漢人,連最後的一絲求生機會,也不留給家姐!”
“想報仇?!”項述正暴躁,一聲怒喝道,“孤王陪你比畫!”
殿內忽然靜了,謝安在一旁坐下,見肖山正吃糕點,便揀了塊,說道:“兩位有什麼深仇大恨,還是暫時先放放罷。奇怪……我這一路上怎麼總是在說這話。”
慕容衝長籲一口氣,在榻畔坐了下來。安靜數秒後,項述一瞥拓跋焱。
陳星從宴席上見麵時便在疑惑,問道:“你怎麼了?”
拓跋焱搖搖頭,慕容衝說:“他受傷了,傷情久治不愈,王子夜給他用了藥,讓他不至於化為魃,王子夜被我殺了,再無人為他配藥。我便將拓跋焱帶到洛陽來,遠離長安是非之地。”
“我看下?”陳星說,“傷在哪兒?”
拓跋焱答道:“不礙事,停了那藥以後,我反而覺得好多了。”
謝安說:“慕容太守,我們雖遠在建康,卻也大致知道您的一些近況……”
項述隻是站著,忽然問:“肖山,我來之前你們在聊什麼?”
肖山:“?”
謝安被忽然打斷,咳了聲,拓跋焱卻道:“冇聊什麼,就問問你們一路上去了哪兒,已經一年冇有天馳的訊息了。”
“與你有關係?”項述沉聲道,帶著威脅之意。
“項述!”陳星驀然怒喝道。
眾人又靜了,謝安隻得道:“那個……你們有什麼恩怨,不妨……算了,反正大家都明白我意思。我怎麼這麼囉嗦?人老了果然就喜歡囉嗦,見諒,見諒。”
慕容衝道:“苻堅解去我兵權,聽信我姐的話,在龍門山下豢養了數十萬活死人……回去告訴你們陛下,逃命罷。”
馮千鈞皺眉,沉聲道:“你姐果然還活著?”
慕容衝說:“我不知道她算是死了還是活著,如今的她已成為了一隻怪物。”
拓跋焱說:“幸而王子夜已死。”
“王子夜若死了,”項述沉聲道,“我們在江南碰上的那怪物是什麼?”
刹那慕容衝感覺到了危險,喃喃道:“他冇死?”
一個月前江南歲祭發生了這麼大的異變,瞬間傳遍了大江南北,慕容衝竟是現在還不知道,想必確實被軟禁在了宮中,得不到外界的所有訊息。
“怎麼辦?”拓跋焱倒是老實,朝慕容衝問道。
陳星冇有回答,隻祭起心燈,按在了拓跋焱的額頭上。
拓跋焱原本按著手臂,不讓陳星看他的傷口,冇想到陳星卻直接以心燈注入了他的心脈,頓時十分痛苦。
與車羅風臨死前……或者說被轉化為魃時的情況很像。陳星幾乎可以確認,拓跋焱被王子夜下了魔神血,隻是也許他混合了其他的藥物,來抑製魔神血的發作時間,導致他足足過了一年多,迄今還未被轉化。
拓跋焱苦忍著心燈對經脈中魔神血的剋製作用,額上現出汗水,慕容衝看見心燈,便知找對了人,問道:“他怎麼樣?”
“你會好起來的。”陳星朝拓跋焱說。
拓跋焱喘息片刻,閉上雙眼,心燈一撤,頓時昏了過去。
陳星放他躺平,朝眾人說了實話:“他的體內,生機正在與魔神血互相搏鬥,所幸劑量不高,說不定能活下來。這些日子裡,儘量讓他靜養,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活著也是受苦,”慕容衝倒是看得開,他所在意的人一個接一個,父母、姐姐、堂兄弟、親人們,幾乎在這亂世之中全死光了,有些死在了秦人手裡,有些則死在了漢人的手中,“死了也算解脫,他讓我帶他到洛陽,便是為的有朝一日,萬一自己不受控製成了魃,想我親手殺了他,不願被苻堅驅策。”
項述難得地讚同了一次慕容衝,走到一旁坐了下來:“說得對。”
項述的家人、安答,曾經在意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在這點上,他與慕容衝彷彿能夠互相理解。
馮千鈞沉默不語,對他而言也是。
陳星就更不用說了。
謝安於是道:“這麼說來,愚見是,大夥兒想必是站在同一邊的了。”
慕容衝說:“不錯,你是謝安石吧?”
謝安欣然一笑,不僅冇有否認,反而大方點頭,說道:“後生可畏。”
慕容衝沉聲道:“你身為一國重臣,涉入如此險境,我若在洛陽扣下你,當作人質,你有冇有想過會造成什麼後果?”
“江南子弟千餘年來自強不息,”謝安笑道,“從不因某個人的力量,換句話說,哪怕陛下駕崩,我們也一樣與苻堅打仗。可是慕容大人,你再想想北方局麵,苻堅若是一夜冇了,會是什麼後果?這就是咱們兩邊的區彆。”
一時所有人都不說話了,謝安語氣雖輕,所言卻極有分量,在苻堅即將大軍壓境的現如今,反而透露出強大的信心。
“我們還是來仔細商量商量,”謝安說,“怎麼破去王子夜的計劃罷,畢竟此事是我們陛下最關心的,先解決掉他的魃軍,方能公平一戰定勝負。”
慕容衝說:“我以為你們當真是衝著議和來的。”
“能議和是最好,”謝安哂道,“人有天命在身,神州也有,此事不能強求。”
慕容衝長歎一聲,苻堅開戰在即,先前對王子夜言聽計從,如今王子夜竟未死,想必很快就會回到長安,局勢隻會更危險。
慕容衝沉吟良久,說道:“是,姐姐既已身亡,我想讓她歸於塵土,不再被王子夜利用,再除掉他與那夥魃軍,為姐姐複仇。”
項述又冷漠地道:“順便朝苻堅開戰,複你的大燕國?”
慕容衝望向項述,短短瞬間,雙方心下瞭然,項述懷疑慕容衝的真正目的是接管魃軍權當助力,攻打秦軍。慕容衝若不明確表態,想必雙方永遠無法達成和解。
“你把我當什麼了?”慕容衝說。
項述隨口道:“行,記得你說過這句話。”
慕容衝朝謝安問道:“你們有多少人?”
謝安攤手,笑道:“一行不到二十人。”
慕容衝:“……”
慕容衝問的是謝安能代表司馬曜,提供多少兵力,謝安卻不想正麵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馮千鈞說:“算上我吧,馮家豢養的門客重新召集後,能有三千兵馬。”
項述說:“慕容衝,你呢?先說說,你又能提供什麼?”
慕容衝現在被困於深宮,孑然一身,焦躁地踱了幾步,答道:“平陽還駐紮著我的銀騎衛,尚有兩萬人能調用,但一旦調動,就是破釜沉舟之策,苻堅不會放過我,我慕容家被留在長安充當人質的子弟,一定會慘遭屠殺。”
謝安想了想,說:“隻要順利鏟去王子夜,讓苻堅恢複清醒,我想就不會有這個問題。鋤奸扶秦,天王還須感謝你。”
“談何容易?”慕容衝陰冷地說,“他現在已似變了個人,最後的一點點人性亦喪失殆儘……”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謝安笑道,“我們有心燈,自當幫助天王恢複清醒。”
陳星本想說心燈不是這麼用的,卻被項述認真的眼神阻止了,忽然察覺到在場的所有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算盤。若成功除去了王子夜,困住苻堅,江南絕對不會這麼容易就放他回長安,否則不就是給自己找麻煩麼?
慕容衝自然也知道,謝安不過是想促使他達成聯盟。
“馮家有三千人,”慕容衝轉向項述,說,“你們呢?述律空,你已不再是大單於了。”
項述隨口答道:“我隻有我自己。”
謝安馬上說:“我們還有驅魔師,他有法寶,有好幾件。”
慕容沖懷疑地望向陳星,陳星理所當然地說:“隻要王子夜在合適的時候現身,剩下的事,就可以交給我們了。”
慕容衝說:“那麼,咱們隻有兩萬外加馮家的三千人,你當真覺得,僅憑這點人能與三十萬魃軍開戰?”
“三十萬?!”陳星冇想到居然有這麼多,王子夜到底是從哪裡弄來了這麼多死人?!
“再提醒一次,”項述說,“你又漏算了我,是兩萬三千零一人。”
“必要的時候,”謝安說,“江南的北府兵會提供協助,但我們隻能為你牽製住苻堅,無法直接與魃軍戰鬥。”
江南已經被瘟疫搞怕了,謝安確實不敢冒這個險。
慕容衝沉默良久,仍在斟酌,項述知道他尚不願確定下來,隻因這關係著鮮卑慕容氏全族的存亡,甚至一旦朝苻堅舉起了反叛的大旗,勢必會引發關內五胡的站隊,屆時將牽扯進更多的人。
“你慢慢想罷。”項述說,“先告辭了。”
“等等,”慕容衝答道,“我決定了。”
慕容衝知道時機稍縱即逝,謝安所代表的晉人遠在長江以南,遠水救不得近火尚在其次,真正促使他下決定的,反而是項述。自從述律空接任敕勒古盟大單於那天起,十六歲在川中獵場成名後,平生未嘗一敗。胡人少年俱欽佩武者,項述對許多事更是彷彿胸有成竹,而且塞內塞外傳言,隻要是他點頭的事,就一定會辦到,從不食言。
站在他的這一方,也許纔是正確的選擇。
慕容衝提壺,斟了五杯酒,接著取出匕首,割破手臂,將血滴入酒中。
陳星心想不不不、不會吧,要歃血為盟嗎?看起來好痛!
馮千鈞與謝安照著做了,陳星表情抽搐,要接匕首時,項述卻不讓他歃血,說道:“我便算驅魔司的在一起了。”
說著項述朝杯中滴過血,慕容衝說:“敕勒川與陰山群山,北方大地的龍神見證,以鮮卑人血。”
“漢人血。”謝安顯然也很清楚這一儀式。
“漢人血、鐵勒人血。”項述終於承認了自己有一半為漢人的身份,說道,繼而一瞥肖山,抬手在酒杯上一讓,“及長城以北,曾與述律氏締結血盟的匈奴人血、高車人血、柔然人血……等十六胡之血,高句麗人血。”
陳星:“!!!”
陳星想起來了,項述雖已不再是大單於身份,但在往昔敕勒川中歃血為盟時,卻是飲過諸胡血酒的!也即意味著與他結盟,即與所有與項述肩負盟約之人結盟。
慕容衝又補充道:“長城以南,曾與鮮卑人締結血盟的氐人血、羯人血、匈奴人血、羌人血,眾血為盟,以抗暴秦,若違此盟,天人共誅。”
四人先是將酒一飲而儘,陳星待要拿杯時,項述卻將他的那一杯也喝了,翻杯扣在案上。
“具體計劃,謝安會想清楚,屆時再通知你。”項述看了慕容衝一眼,又朝陳星示意,走了。
盟誓既成,慕容衝彷彿失去了全身力氣,走出了這一生裡至為艱難的一步,疲憊不堪地坐在榻上,陪伴在昏迷不醒的拓跋焱身前。
陳星又一瞥拓跋焱,說道:“這幾天有空的時候,我會來看他,換我開的藥方先吃著,彆再吃王子夜開的藥了。”
慕容衝表情看不真切,在燈火所照不到的黑暗裡苦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