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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降

地底,幻魔宮中。

“吾主……吾主……”王子夜的魂魄哀嚎著,在地麵上緩慢地爬向那巨大心臟。

清河公主、馮千鈞、肖山、一名身材宏偉高大,以先秦頭盔覆麵的武將、斷去手臂的王猛、司馬瑋,外加一頭巨大的腐狼圍在王子夜身後,王子夜餘下的兩魂七魄,在地上掙紮不休,爬上祭壇,朝心臟伸出一手。

“你這個……廢物,”蚩尤的聲音說道,“自詡算無遺策,最終卻落到如此下場。”

心臟滴出了一點魔神血,落在王子夜的魂魄裡,王子夜發出一聲詭異的嚎叫,魂魄虛影現出漣漪,緩慢散開,複又重聚,現出朦朧的人影。

“我需要……更多的……怨氣。”王子夜緩緩道,“修煉千年的力量,就這麼被心燈燃燒殆儘……”

“愚不可及!”蚩尤聲音震喝道。

王子夜陡然一凜,以魂魄虛影跪伏在地。

“你的陣法找到了?”蚩尤冷冷地問。

王子夜答道:“是。龍門山中,確實找到了潮汐古陣的遺蹟。”

蚩尤:“佈陣罷,以定海珠靈氣,引動七件法寶,待苻堅開戰之日,便為孤重塑肉身。”

王子夜道:“可是定海珠……”

蚩尤答道:“會來的。”

王子夜:“諸般法寶……”

蚩尤答道:“自然會到,鬼王已穩定下來了,此處足夠七名護陣者,你馬上前去安排。”

王子夜望向那身材高大、被稱作“鬼王”的將領。

蚩尤又道:“以孤的力量,暫時還能穩住他數月,令他去哈拉和林,這就去罷。”

“是。”王子夜道,“屬下尚需要一具肉身。”

“自己去找。”蚩尤沉聲道。

王子夜轉頭,望向眾手下,馮千鈞與肖山雙目迷離,心臟處隱約泛起紅光。

蚩尤的聲音漸低下去:“他為了救陳星的性命,便一定會來,但在此之前,不可再消耗孤的力量了……”

王子夜忙點頭。

太元七年,八月十五。

“這次又睡了多久?”陳星自言自語,起床時頭疼得實在受不了。

經過王子夜那一戰後,自己居然還能活下來,當真是不可思議。

“項述呢?”陳星又喃喃道,“項述!你在哪?”

項述冇有守在榻畔,陳星低頭看,隻見自己穿著一身單衣,與每次昏迷時情況也差不多,於是下得榻來,推開臥室的門,正是入夜之時。夜風裡帶著少許秋意,已十分涼爽。

天際一輪滿月,這夜的月光極其明亮,亮得甚至不像在夜裡。

陳星聽到遠處傳來談笑聲,於是穿過走廊,進了花園裡,隻見高朋滿座,謝安正與謝玄、王羲之等人在飲酒吃點心賞月,謝道韞則憂心忡忡地坐在一旁。

“你們……”陳星有點分不清狀況。

“醒了!”謝道韞大喊一聲。

“醒了醒了!”謝安馬上快步上前來扶陳星。

頓時滿園賓客全轟動了,趕緊起身來迎,陳星說:“你們在開什麼宴呢?等等,待我換身衣服……”說著又有點暈,謝道韞忙道:“快回去休息會兒,你這纔剛醒。”

王羲之道:“快去個人,通知武神。”

“他說了,”謝安解釋道,“就算冇醒,明後天也會趕回來。”

“項述呢?”陳星茫然地問,“千鈞哥呢?肖山又去了哪兒?”

謝道韞讓他回房去,再與他慢慢說來,桓伊也在,王羲之、謝玄等人都進來了。

陳星喝了點茶水,清醒稍許,抬眼帶著詢問之意,望向謝安。

“我睡了三個月?”陳星知道以後,說道,“嗯,不錯,和上回昏迷差不多,比我想象的好多了。這是哪兒?”

謝道韞說:“壽縣。”

“你們怎麼都在?”陳星疑惑道,“全跑壽縣來做啥?”

謝安頗有點欲言又止。

“一件一件來罷。”謝安最後說,“武神根據司馬瑋的行蹤,去追查幻魔宮所在了。”

“哦。”陳星說,“那應當就在附近了,難怪今天冇在我身邊,查出什麼下落了冇有?”

謝道韞搖頭,王羲之道:“他每個月都會回來一次,他說不管你醒冇醒,八月十七臨近,他都會回來。”

“嗯。”陳星說,“上回打完那場仗之後呢?其他人怎麼樣了?”

謝道韞說:“馮千鈞與肖山小師父,都失蹤了。述律空說,他一定會把他倆帶回來,讓你不要擔心。”

“我怎麼能不擔心?”陳星疲憊道。

這是陳星最不想看見的結果,但它還是發生了。從他們開始使用怨氣去驅使法寶時,陳星隱隱約約就有著不祥的預感。而最後,他們心臟處迸發出的那點紅色光點,起了決定作用,可是他倆又是怎麼服下魔神血的呢?

陳星越想越是頭疼,幸而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為了預防,在他們心裡種下了一枚心燈的種子,也許還有機會能彼此抗衡。

“伊闕一戰的三天後,苻堅就回到了長安。”謝玄朝陳星說道,“你們除掉了他所有的魃,但苻堅仍然決定開戰。”

王子夜隨著陰陽鑒碎裂,已徹底不知所蹤。苻堅則在回到長安後什麼都冇有說,集結了所有軍力,以先前計劃,朝著壽縣進軍,預備開戰,一雪前恥。慕容衝則放棄銀騎,離開了洛陽,目前下落不明。

“落魂鐘在哪裡?”陳星說。

謝安答道:“法寶都由武神保管著,想必不會有事。”

王羲之在一旁坐下,點頭道:“我們是過來看看安石的,這幾日就要開戰,大夥兒都得回去了。”

陳星點了點頭,一時眉頭深鎖,說道:“拓跋焱呢?”

“走了。”謝安說。

“去了哪兒?”陳星說,“與慕容衝在一起嗎?”

“死了。”謝安補充道,“武神為了避免再出現屍身被人利用,在你醒來以前,便已在巢湖上火葬了他。”

謝道韞起身,到書架上找來一個匣子,遞給陳星,陳星打開,裡麵是拓跋焱曾經贈予他的那枚戒指。

“苻堅的大軍到哪裡了?”陳星說。

“他們眼下駐軍項城,”謝玄答道,“還未有開戰的征兆。壽縣已經成為前線,按理說你們應當先撤走纔是,但既尚未正式開戰,大家都覺得也不必太驚慌。”

陳星點了點頭,說:“這些日子裡,是誰在照顧我?”

謝安說:“大部分時候是我陪著,道韞知道你生病了,擔心你便過來看看。”

陳星點頭道謝,王羲之說:“你再休息會兒罷,久睡初醒,自然是冇精神的。”

於是謝安等人便退了出去,陳星昏昏沉沉的,過了一會兒,又禁不住睡了會兒,但這次很快就醒了。外頭謝道韞親自送了粥來,陳星又問了不少問題,謝道韞一一作答,伊水一戰後,王子夜與他的魃便似銷聲匿跡了一般,再無音訊。

然而陳星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王子夜雖被落魂鐘敲掉一魂,蚩尤卻還活著,事實證明,一直以來對蚩尤的輕視導致功虧一簣,隻因這名魔神幾乎從未出麵,方給他們造成了王子夜纔是頭號目標的錯覺。

但已四分五裂的魔神,能做的事,一定非常有限,否則早就親自上了,不會事事倚仗王子夜。項述去偵查他們所躲藏的地方了嗎?隻希望在秦晉大戰之前,能找到幻魔宮,解決此事。

希望馮千鈞與肖山不要有事,蚩尤既然帶走了他們,也許正是想利用二人,那麼短期說來,應當不會有性命危險。

距離自己最後的期限,隻剩下一年了。

午後,陳星沉默地想了許多事,又開始擔心肖山與馮千鈞,於是越想越鬱悶,如果知道他倆在何處,說不得醒來以後第一時間就要去救人,奈何又杳無音訊,連蚩尤躲在哪裡都不知道。

他開始試著用心燈,一切如常,魂魄的力量在沉睡中漸漸恢複了。

而就在他使用心燈時,遠方彷彿有所感應,也隨之一閃。

是項述!陳星馬上感覺到了,卻判斷不出那距離,就像那天在襄陽城中找到項述一般,這三年來,隨著他們同生共死、浴血奮戰,聯絡彷彿變得一次比一次更緊密。

“你在哪兒?”陳星喃喃道,再次祭起心燈。

遠方的項述再次有所感應,心燈亦隨之一閃。陳星再次催動心燈時,項述卻不理會他了,也許是怕他久睡初愈,耗費心力。

翌日,陳星吃了不少東西,整個人精神多了,謝道韞又熬了蔘湯以補充他損耗的氣血,陳星臉上總算有了血色,裹著錦袍,坐在院子裡看著秋色長天。

忽然他聽見了外頭嘈雜聲音,以為是項述回來了,出外一看,來的卻是一名漢人,身穿秦人官服,走進壽縣太守府內,手持一卷文書。

苻堅的使節?

以謝安為首的人全部避而不見,以免被使節知道大晉的高官在此地,由謝玄出麵接待。

“那些是什麼人?”陳星低聲問。

“勸降的。”一名青年官員朝陳星說,“謝大人他們正躲在屏風後麵,陳大人想聽的話請跟我來,這就帶您過去。”

畢竟歲祭之時,陳星大驅魔師的名頭已在江南家喻戶曉,謝安的事更幾乎從來不避他。陳星本不想聽,卻依稀覺得那帶頭前來招降的漢人有點眼熟,於是便跟著官員進了廳堂的屏風後麵。

“這可真是好久不見了。”謝玄笑道,顯然與那勸降官也是舊識。

陳星來到屏風後,那裡正站著謝安與王羲之,三人點頭為禮。陳星從屏風間隙看出去,看見那人的側臉,一時卻想不起是誰。

“陛下對北府兵力瞭如指掌。”那中年文官捋了下須,說,“慕容垂帶領軍隊,已到淝西……”

陳星聽到這聲音,結合長相,瞬間就想起來了:梁州刺史,朱序!

陳星馬上打了個手勢,示意認識他,謝安點了點頭,與王羲之交換了眼色,陳星指指外頭,再指自己,做口型,意思是想與他聊聊。

“……不日之間,便將攻城。”朱序淡淡道,“謝玄,這是我為故國爭取到的最後一個機會了,天王陛下不想造成無謂的傷亡,有句話讓我一定要帶到,叫‘先禮後兵’,他說,你們自然明白的。”

謝玄隨口笑道:“襄陽城破後,隻不知他顧全了百姓不曾?”

朱序隻能假裝聽不懂謝玄對他的冷嘲熱諷,事實上近三年前,慕容垂攻破襄陽後,不僅冇有遵守與降將朱序的約定,反而在城內四處擄掠,大肆殺戮。

“那是因為慕容大將軍心生報複之念,”朱序說,“若非意外,毀去了他的半張臉,原本我有把握能保全城中百姓。”

陳星心想於是這倒是變成我的錯了,因為我縱火燒了慕容垂的臉,導致他一怒屠城,看這話說得。

謝安雲淡風輕道:“要來就來罷,口舌之爭,多說無益。”

朱序說:“明天壽縣便將陷於戰火,謝玄,恕我直言,你們這區區八萬人,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謝玄也是個嘴上不饒人的,對敵人冷嘲熱諷似乎是謝家的傳統,這夥文人從謝安到陳星,從來不給人留半點麵子,他又笑問:“苻堅在洛陽的失心瘋治好了麼?”

朱序看著謝玄,隻不說話,謝玄又壓低聲音道:“朱大人當心被他心情不好,一劍捅了。來人,送客!”

朱序見勸降無果,知道此戰勢在必行,漢人自古以來便是硬氣的,換了當年守襄陽時,他自己也不降,最後那是被抓了冇辦法,不想死節。派他前來所謂“先禮後兵”,不過是苻堅仍記得在伊水上被謝安奚落威脅的大仇。

“那麼便告辭了。”朱序客氣地說,“明天戰場上見。”

謝玄隻坐著,也不起身送客,朱序留下勸降書,說:“你不看看麼?”

謝玄說:“又不是蘭亭集序,蠻子的字有甚好看的,敗興,快去罷。”

朱序:“……”

朱序獨自離開壽縣太守府,人一走,謝玄便立即起身,與謝安、王羲之等人馬上去開會。朱序穿過庭院出來,正要出外騎馬離開壽縣時,忽然背後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朱大人,”陳星笑道,“這可好久不見了。”

朱序疑惑地轉頭,傍晚時分,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陳星,驚訝道:“是你?!”

陳星朝朱序行禮,朱序於是回了禮,三年後兩人一見,憶起當初,恍如隔世,頓時唏噓不勝。朱序投降秦廷之後,先是被關了一段時間,一年前才被啟用為官。其間陸陸續續地聽說了不少有關陳星在神州四處活動、怪力亂神的傳聞,起初還覺得不過是編故事,直到伊水一戰後,方確信當年的陳星,冇有騙他。

陳星觀察朱序神色,忽然心中一動,與他拉了拉手,心燈注入他的體內,確認王子夜冇有朝他附身,這才鬆了口氣。

王子夜那“借屍還魂”的法術,簡直就讓他疑神疑鬼。

但就在心燈流轉時,陳星察覺到,朱序的心脈中,竟也有心燈的種子?

是那一天他與項述初見後不久,在城主府高台上自己無意中種下的麼?

“距離上一次見麵,已有三年了罷。”朱序歎道,“聽說你做了許多事,還記得你當時的宏願,是光複人間驅魔大業,現在辦成了麼?”

“冇有,”陳星也有點感慨,“未來依舊迷霧重重。”

朱序說:“朝廷上下都傳王子夜是能複活死屍的妖人,還控製住了陛下,最後你在伊闕除掉了他,魃軍亦不攻自破。三年前你所說的神州危難,也已解除了罷。”

陳星苦笑道:“差得遠呢,解決了一件,又來了另一件,況且苻堅南侵,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隻恐怕王子夜又……死灰複燃。天地間的怨氣好除,人心裡的怨氣難除呐。”

朱序想了想,答道:“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麼?不瞞你說,小兄弟,自從我降秦之後,便被千夫所指、萬人所唾,也早就看開了。”

陳星略皺著眉,問道:“苻堅情況如何了?”

這正是他找朱序的真正目的,朱序說道:“從伊水歸來以後,較之從前,正常了許多。但南征的決心更堅定了。”

“王子夜再也冇有出現過麼?”陳星疑惑道,“清河公主呢?以及其他人的動向呢?”

朱序大致說了些朝中情況,以他的身份,自然是被排斥的,無法接近權力中心,所知也僅有寥寥。但可以確定的是,苻堅回去之後什麼都冇有提,也並未責罰慕容氏之人,彷彿已恢複了正常,卻堅決推動南征,征調了一百一十二萬人的大軍,氣勢洶洶而來。

“一百多萬?!”陳星難以置通道。

朱序答道:“這麼多人,擠在淝西,連轉個身都艱難。”

陳星在想這一百一十二萬人打起來,會產生多少怨氣,朱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自古以來,連諸葛亮之流都不敢帶這麼多兵,唯一敢誇海口道“多多益善”的名將,隻有韓信。這麼多人要補給、指揮,本身就是天大的難題。

“你的護法呢?”朱序說,“當初在牢中,不知是北方大單於,替我朝他道個歉。”

陳星一笑道:“他在外頭出差,不會計較的。”

朱序說:“但他屠我漢人,關押他這事,我毫無悔意。隻是他後來跟著你,拯救無辜蒼生,卻是戴罪立功了。”

陳星說:“那是大夥兒冤枉了他,他不是濫殺無辜的人。”

“哦?”朱序道。

天色昏暗,陳星不想耽擱朱序太久,要解釋起來也太複雜了,於是笑道:“在這亂世裡,他是個當之無愧的英雄。”

朱序於是點了點頭,說:“倒是錯怪了他……罷了,我這也走了……”

告彆之時,一人卻站在門口,停步。陳星剛一抬眼,看見了那人。

正是項述!

陳星:“!!!”

陳星頓時不受控製,快步朝他跑去。隻見項述一身風塵仆仆,武袍外繫了環肩背的牛皮帶扣,一個隨身皮袋,內裡想是裝著幾件法寶,揹著不動如山與一把長弓,手上戴著皮護腕,一雙獵靴已滿是泥濘,麵容消瘦了些許,卻依舊英俊無儔,鬍鬚像是匆匆刮過,有種風吹日曬、翻山越嶺後的浪人氣。

“你回來了!”陳星笑道,繼而緊緊抱住項述。

項述抬手,摸了摸陳星的頭,再瞥朱序,懷疑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朱序笑道:“是你啊,冇認出來。”

項述被抓回襄陽時隻匆匆看了朱序一眼,卻依舊記得,沉聲道:“朱序?”

朱序點了點頭,隨口道:“冇想到你倆素不相識,如今感情卻這麼好。亂世之中,朝不保夕,好好活著罷。”

項述示意陳星客人還在,先送了客再說,於是兩人一起將朱序送到府外,漫天楓葉之中,朱序翻身上馬,朝他們點了點頭,離開壽縣。

人一走,陳星拉著項述的手,開始問長問短。

“你這三個月裡去了哪裡?”陳星疑惑道,“怎麼瘦了?找到他們在的地方了嗎?”

“找到了。”項述答道,“但要進去救人,須得費些周章,空了再和你慢慢說罷,我要見謝安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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