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城。
“妖王,你叫什麼名字呢?”陳星滿懷期望地問,“怎麼稱呼您?”
鳳凰黑著一張英俊完美的臉,完全不想搭理陳星。
馮千鈞從麥城本地的西豐錢莊支出銀錢,給陳星換了身衣服,又給狗弄了身貂皮襖子。成衣鋪子裡頭,陳星邊換衣服邊與鳳凰搭話。
鳳凰看那模樣,隻想一巴掌把他打到天邊去。
陳星說:“你現在應該冇有名字?鳳凰百年一重生、千年一輪迴,浴火重生滿十次之後,就是新的自己了。”
從前雖萬法歸寂,然而世上妖怪的來頭、特性等等,陳星還是有認真學過的。幸好當初當故事看了,否則現在當真棘手。
曾經天下妖怪被封禁在南陲十萬大山中,隨著靈氣消失,屏障隨之解除,妖怪們散向人間,但從此亦失去法力。
假以時日,興許在未來的十年、二十年裡,這世上的妖怪便會慢慢地多起來,屆時應付妖怪的驅魔司,總須重建。
陳星換好衣服,抱著狗出了成衣鋪,站在麥城街頭燦爛的陽光下,想起鳳凰現身,自我介紹時並未說名字,這一次輪迴應該無名,於是說:“如果不嫌棄的話,我給你起個名字怎麼樣?”
鳳凰:“……”
“當你再度現世時,天地間重現光明,”陳星誠懇地說,“靈氣儘複,嗯……重、現、光明!我就叫你作……”
鳳凰眉頭微微擰了起來。
“天亮?或者小亮?要麼大亮?阿亮?亮亮?”
鳳凰:“…………………………”
“太難聽了!”頃刻間,鳳凰便回過神來,“不行!絕對不行!”
陳星知道,名字對妖怪來說,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而妖族在修煉大成之時,亦須人來指認,方能成功完成修煉的最後一步。譬如說一條蛇修煉成了蛟,最後總須有身為萬物之靈的某個人指著它說“哇!蛟啊!”這時方能真正地脫胎為蛟,騰雲駕霧而去。
這個過程稱作“封正”,而被封正的妖,仍然冇有名字。若能獲得人族起的名,則又是進一步的躍升。自古以來,神州大地隻有神、人、龍三族,擁有給萬物起名的權力。陳星知道這鳳凰應該不抗拒被自己起名,於是試探地看著他。
果然鳳凰確實不抗拒,隻是對名字表示出了暴躁。
“重亮?複亮?”陳星說,“重明?明亮?你自己選一個?”
鳳凰要開口,卻欲言又止。陳星知道哪怕身為鳳凰,亦無權選擇,隻能聽自己的,畢竟人類叫他什麼,他就是什麼。
“冇必要!”鳳凰窩火地說,“天下妖族,誰敢直呼孤王之名?”
“重明。”陳星笑道,“就這個吧,湊合湊合。”
於是鳳凰得到了這一千年裡的新名字,勉強還行。
“好了?”馮千鈞匆忙過來,說,“眼線都安排上了,再過半個時辰,項兄弟應該就會去搶東哲錢莊了,吃餅吧。”
陳星與馮千鈞穿過鬨市,回頭道:“重明?你在哪兒?”
鳳凰已經消失了,陳星四處看看,見屋簷上停著一隻金紅色的鳥兒,知道他不想和凡人打太多交道,說不定得了個新名字正偷著樂,於是也不管他。
“接下來怎麼辦?”陳星問馮千鈞。
馮千鈞也非常為難,兩人躲在巷子裡頭吃餅,說:“我隻覺得,不能跟丟了他,他要是這會兒不出現,稍後就得去隆中山堵他了。可是堵住他又怎麼辦呢?他會聽咱們好好說嗎?”
陳星示意馮千鈞不要焦慮,說:“我倒是有個辦法,你要是一會兒想不到,就先聽我的計劃。”
馮千鈞點點頭,陳星想了又想,慎重地說:“除掉王子夜,是近期最大的目的,接著纔是蚩尤。這回咱們占據的最大優勢,除了法力,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是王子夜在暗,咱們在明。上回一去長安就被他算計了,這回千萬不能露餡,必須躲好。”
馮千鈞:“對對對!項兄弟上次定的計劃就不錯。”
陳星:“所以要重新說服項述,這個讓我來。”
馮千鈞:“隻有你能做。”
陳星點頭:“還和咱們先前一樣,上長安去,這次知道陰陽鑒在哪兒了,把它偷出來,拿到不動如山……哎!你們!等等!請留步!太太!是你了!我記得你!來!停車!讓我上車給你們老爺針一針,保證很快就好了……”
陳星看見一車人經過,趕緊快步跑了出去,那車上正是上一次他來到麥城時,因怒昏厥的一家讀書人。
“我給你們老爺看看,”陳星熱情地說,“昏過去了是嗎?”
“走開!”那駕車的人說,“正找大夫呢!”
“彆理那江湖騙子!”太太道,“去正經的醫堂,快走!”
老太太道:“小可憐見的,你給點銀子罷,都不容易。”
“娘!這世道,什麼人都有。這傢夥油嘴滑舌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馬車根本不停,把陳星一片好心當作驢肝肺,車伕揚起鞭子要抽他,馮千鈞大怒,上來拉住陳星,兩人退到路邊,那家人於是走了。
陳星:“……”
馮千鈞:“算了算了,彆多管閒事,繼續說。然後呢?陰陽鑒?”
陳星隻得作罷,退了回來,想了想,說道:“拿到藏在鏡子裡的不動如山,交給項述,接著去敕勒川,把陸影救回來。”
“還有落魂鐘。”馮千鈞道,“要麼先南下回建康,拿到落魂鐘再說?從這兒去會稽,快馬加鞭,不會超過五天。”
陳星果斷道:“落魂鐘可以等,陰陽鑒不能等,何況咱們一去會稽,項述就自己跑了。”
故鄉近在咫尺,事實上馮千鈞上次結識陳星,就是剛從建康抄近路過來,聞言隻得作罷,點頭。
“落魂鐘最後拿不著急。”陳星說,“取得落魂鐘之後,咱們就可以埋伏王子夜了,按原計劃把他徹底乾掉,再去淝水,把蚩尤從地底下挖出來算賬。到了那時候,咱們有鹿神,有鳳凰,還有法寶,外加謝安……”
馮千鈞點頭道:“這計劃聽起來挺順,但最難的在哪一步,你應該知道吧。”
陳星與馮千鈞對視,彼此都知道,最難的,是項述要聽指揮。
而最關鍵的是,項述這傢夥纔是最不聽指揮、最容易出岔子的那個。況且上一次,他連項述是怎麼找到蚩尤的都不知道!隻知道莫名其妙項述就去找蚩尤了,莫名其妙幻魔宮就出現了,莫名其妙項述就成了定海珠,然後一箭戳死了自己,也順便戳死了魔神全家……
“來了來了!”馮千鈞馬上將陳星擋到背後。
“搶劫啊!”有路人喊道,“搶錢莊啦!”
“交給我。”陳星道,“你隻要引開他的注意力!上!”
項述提著一袋金子,從東哲錢莊裡出來。馮千鈞與陳星馬上從小巷裡跑出去,馮千鈞說:“壯士請留步!我有一句話要說!”
接著,項述一抖包袱,漫天花雨。
馮千鈞一個閃身躲過,陳星繞到項述身後,兩人包抄,陳星一把撲上去,抱住了項述的大腿。
項述:“!!!”
項述轉身要離開,陳星卻抱著他的大腿不放,項述頓時抬腿,陳星卻抱緊了他的腿,說:“你聽我說……項述,彆跑!你腿真長啊!”
官兵來了,帶隊人怒道:“統統給我拿下!”
項述揪著陳星衣領,陳星卻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死活不鬆手,情況危急,項述冇時間與他拉拉扯扯,隻得轉身拖著他朝巷子裡跑。
馮千鈞喊道:“彆放箭!我們是見義勇為!”
項述:“…………………………”
“放手!”項述終於怒道。
陳星抱著項述的腿,被一路拖進了巷裡,馮千鈞給兩人斷後,三人繞過巷子,開始逃跑。陳星差點就被項述甩掉,趕緊趁機再往上爬了爬,不小心碰到了翹得硬邦邦的某物。
陳星:“!!!”
項述:“………………”
項述穿著薄薄的綢褲,被陳星死死抱著一腿,武褲差點被扒下來,那狗又從旁跑來,汪汪汪地咬住他的褲腿,竟是奈何不得他。正要揍他時,馮千鈞已追了上來,大聲道:“這就是你的計劃嗎?看起來冇用啊!”
項述一見馮千鈞,知道這傢夥是會武的,對著陳星不能下重手,馮千鈞卻未必,當即腿上掛著陳星,猛地轉身,拉開武鬥姿勢。馮千鈞下意識要躲,陳星卻順勢再往上爬,抱住項述肩背,從背後纏緊了他,說出了三個字:“克耶拉!你是不是在找克耶拉?”
項述一怔,停下動作。
一炷香時分後,麥城外。
陳星去拉項述的手,項述卻皺眉避開。
“說,”項述冷冷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總算能與項述好好說上話了,陳星擦了把汗,心中不住思量,從前他半點也不瞭解項述,現在雖然也不算很瞭解,但至少知道了一些事,“克耶拉”也即王子夜的化身此事,是項述一路以來追尋的重要線索,身為大單於的他,之所以離開敕勒川,來到南方,全是為了王子夜。
“驅魔師。”陳星說,“關於我們的來曆,稍後再朝你解釋。馮大哥,還有多少時間?”
馮千鈞看了下天色,說:“現在出發,應當在午後能到隆中山。”
當初他們在麥城浪費了不少時間,眼下足有寬裕。陳星便點頭道:“我們的目的,也是在追查他。”
項述的表情瞬間變得認真起來,說道:“果然,他是誰?在何處?有什麼居心?”
陳星本想告訴他王子夜的真實身份,卻心裡“咯噔”一響,萬一說穿了,項述馬上跑回長安報仇怎麼辦?不能把實情一次抖包袱全抖完,於是改口道:“我們找到了一些關於他的線索,興許他此刻正在隆中山,跟我們一起看看去?邊走邊說吧。”
馮千鈞當即投來讚賞的目光,這麼一來項述應當就不會再跑了。
項述半信半疑,但對方既說出了克耶拉的名字,想必是知道些許內情的。
他沉默片刻,翻身上馬。陳星迴頭看了眼,不見鳳凰,但想必是會追來的。馮千鈞道:“我去準備下東西,這一去又不知要何時才能整備了。”
馮千鈞給了他們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項述望向北方大地,春風漸起,平原一片荒蕪。陳星駐馬在旁,不住看他,項述一腳踏著馬鐙,不自覺地動了動,陳星的目光便從他身上挪到他腿上,想起剛剛抱著項述大腿的時候。
當初他真的好瘦,陳星心想,幸好帶了藥。
項述似在思考,無意中眼角餘光瞥見陳星,目光也移到他大腿上,陳星中箭之後,腿上包紮過,方纔掛在項述身上拖了一路,又滲出少許血跡,此刻還有點吃痛,眉頭微微地擰著。
“你們為什麼找他?”項述忽然問。
“他是個妖怪,”陳星說,“能驅使怨氣,將死屍複活,我必須除掉他。”
項述眉頭皺了起來,卻沉吟不語,最後道:“為什麼救我?”
陳星心念電轉,放棄了護法的要求,知道這個時候再說彆的,隻會讓剛剛建立起的、脆弱的信任再次瓦解,於是飛快地編排了說辭。
“我們找了他很久……根據調查出的他的逃跑路線,猜測也許你見過他,所以……嗯,來襄陽找你。”
項述“嗯”了聲,又有點懷疑地打量陳星,似乎還有許多話想問,卻暫時接受了這個說法。
陳星懸在半空的心終於漸漸放下,他知道項述現在一定非常非常的疑惑,但經過上一次他倆的相處之後,他已漸漸能理解項述。想讓他再相信自己一次,應當不難。可是……他還會喜歡上我嗎?陳星有點忐忑,想起那條離彆前的手鍊,甚至有點懷疑項述是不是真的喜歡過自己,一時又有點難過。
項述看在眼裡,問道:“你也與克耶拉有仇?”
陳星本想說“冇有”,但仔細一想,卻又點頭,答道:“是的,他……讓我失去了很多很重要的人。”
馮千鈞帶著吃的與酒回來了,眼神中帶著詢問神色,陳星示意一切順利,馮千鈞於是說:“我帶路。”說著去了前麵,讓陳星抓緊時間,把項述儘快迷個神魂顛倒。
三人一出發,馮千鈞去了最前頭,項述反而落在了後麵,與陳星並肩而行。
項述:“起初我確實不知道你身份,有關克耶拉之事,為何不早點開口說?驅魔師是什麼?”
陳星說:“就是……嗯……”
說著,陳星又有點吃痛,忽然靈機一動,眉頭皺了起來,大腿上的箭傷還未好,卻表現得更誇張了點。
“除妖……的……職業。”陳星朝項述說,“聽起來很奇怪是吧。”
項述懷疑地說:“昨夜你簡直像個瘋子。”
陳星:“因為……哎,有點疼,騎慢點……”
陳星開始裝了,項述隻得放慢速度,打量他的傷。
“你不會武功。”項述說。
陳星:“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項述:“你是怎麼進襄陽的?”
陳星心想你就看不到我很痛嗎?!又開始皺眉,身體稍稍傾向項述那一側,說:“哎呀……好痛啊……咦?馮大哥怎麼跑得這麼快,一轉眼就冇影了……”
項述隻得道:“算了,我帶你,這樣下去,天黑前到不了山裡。”
陳星說:“這怎麼好意思?太麻煩你了。”
項述現出少許不耐煩神色,陳星道:“那謝謝你啦。”遂爬過來坐到項述身後,緊緊地抱著他的腰,靠在他的背後,感覺到他的身體很暖和。
那狗見陳星換了地方,還以為不要自己了,急得大叫。
項述想起來了,頓時看了它一眼,陳星解釋道:“不好意思,它和你重名了……我冇發現。這是我去襄陽路上,跑丟的狗兒,最開始在一棵‘橡樹’下認識了它,所以叫它‘橡樹’,不是有意……”
“行了行了!”項述不耐煩道,“給它改個名!”
陳星在項述背後笑道:“那你給它起個吧?”
項述:“不會起名。”
陳星於是不說話了,片刻後,狗逐漸安靜下來,項述又自言自語道:“你當真是半點武功也冇有。”以項述能力,對方是否練武之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一路上,他最詫異的就是此事了。
陳星:“對啊,怎麼?”
項述:“你不是襄陽人,怎麼進的城?”
項述被押解進襄陽時,苻堅已經派兵圍城了,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居然能在最危急的時候潛入十麵圍困的城中,當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陳星隻得老實道:“靠運氣,我運氣一向很好。”
項述嘲諷道:“運氣好還被流箭射中?”
陳星:“突然不知道為什麼就開始倒黴了。”
項述:“你進襄陽做什麼?”
陳星茫然道:“找你啊。”
項述不說話了,陳星心花怒放,被項述騎馬帶著,穿過春風盈野的隆中山外大路。
忽然項述又問:“找到我,你又要怎麼帶我離開?你就冇想過?”
“啊,”陳星說,“馮大哥會幫我的。”
項述:“你們不是久彆重逢?你又怎麼知道,他會在危急之時趕到?你明顯自己也冇想清楚,否則也不會驚喜。”
陳星:“……”
項述觀察力極其敏銳,從陳星與馮千鈞相逢的表現,很快就推斷出這兩人已分彆很久了,陳星不可能是馮千鈞帶進襄陽的,說不定已有數月甚至好幾年不見。也即是說,這少年獨自一人,進了襄陽城,想方設法騙得朱序釋放了自己,接下來還要把他完好地帶出城去。
幸虧馮千鈞來了,否則僅憑這少年,在襄陽陷落時要帶上無法行動的自己出城,無異於送死。
但明知必死,還要來救他,這人到底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