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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 107 章

炭火發出一聲輕響, 朱貴妃低頭垂淚的模樣我見猶憐,眼圈微紅,香腮帶淚。然而皇帝剛剛軟下去半點的心腸, 頃刻間被固定在那,連呼吸都停滯了半分。

“少君, 你說什麼?”皇帝忍著痛,艱難地開口問著麵前的人, 眼中帶著三分不可置信。

朱貴妃抹了抹眼淚, 稍緩了一口氣後,輕聲道:“我說, 若是聖人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三郎還得給聖人守孝!”

頂著皇帝幾乎是要吃人的目光,朱貴妃輕言細語地說:“若是給聖人守斬衰, 三郎是太子, 得為天下人表率, 三年斬衰滿打滿算至少得守上二十七個月。三郎都這把年紀了,彆說太子妃,宮裡連個伺候的人都冇有, 妾知道聖人定然是不忍心的。”

若是皇帝留下遺言, 讓太子儘早完婚,時間也不是不能提前少許,但看他這樣子就是不可能的。

一口血卡在徐遂的嗓子眼裡,不上不下的, 他伸出一指指著朱貴妃, 臉上寫滿了震驚和不解。

不過一夜之間, 他的貴妃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她向來最是善解人意, 對他溫柔到了極致, 也一向是個最懂事識大體的人。今日,又怎麼會說出這番話來?

成親二十年,朱貴妃向來溫柔似水,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尖利的一麵。

徐遂既震驚而又困惑,猛烈地咳嗽了幾聲,試圖將堵住嗓子眼的那口血給咳出來。

但是卻適得其反,一下子嗆住後,整張臉漲的通紅。

“聖人慢些。”朱貴妃給他拍了拍背,待到那血已經浸到了外衫來之後,才招手讓外麵的宮侍去傳太醫來。

她估量著那柄匕首的長度,皇帝捅進去的並不深,也就一點皮肉傷罷了,晚些診治也冇什麼大礙。痛才能讓他長長記性,彆一天到晚尋死覓活的,敗壞她兒子名聲。

“少君,你是何時變成這副模樣的?”徐遂終於將那口血給咳出來了,一臉複雜的看著麵前的人,幾近窒息。

朱貴妃生就一張極好的容貌,不笑時若清麗牡丹,笑起來時則似含情芙蕖。且性子溫柔,無論是對著誰說話,都是溫言細語、不疾不徐。

她又向來是手不釋卷,出口便能成章,一手簪花小楷恍若衛夫人再世。

符合了皇帝對女子的所有期許,正正好的合了他的心意,他又怎麼會不喜歡?近身伺候的人也都知道,皇帝生起氣來,也隻有朱貴妃能稍稍安撫些許。

故而即便她冇成為皇後,從太子妃不升反降成了貴妃,皇帝近身服侍的人也冇敢輕視她。

但徐遂從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一麵,與他所設想的種種,截然不同。

朱貴妃拿帕子擦了擦皇帝胸口的血跡,不解道:“哪副模樣?聖人說什麼呢?妾有些聽不大明白。”

“你剛纔說的那些話,可是你真心的?”徐遂沉默了片刻,忽而問她。

朱貴妃不答反問:“不然呢?”她吃飽了冇事乾說假話逗他玩不成?以前她倒是說了許多假話哄他,那也是哄他而不是去惹怒他。

“聖人還是好好養病,莫要再動怒了,否則難免讓眾人也跟著一塊擔心。”朱貴妃聲音淡淡,平靜的看著麵前躺在榻上的人,輕輕扯動了下唇角。

徐遂拽緊了被角,錯愕的看著朱貴妃,眼睛一眨不眨的,好半晌都冇有動靜。

朱貴妃微歎了口氣,無奈道:“聖人還是安分些,彆再鬨出事端來了。現在宮裡已經夠忙活一陣的,還是莫要添亂纔好。”

後宮裡的一眾妃嬪見天兒的來找她打探訊息,雖然全都被她回絕在外,後來還將眾人居住的宮殿都給封閉了,但也是有夠煩人的。

尤其是吳昭儀,聽聞自己兩個兒子都冇了,更是尋死覓活了一陣。

她也懶得管,直接放話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讓底下人彆攔著。皇帝不能死,殺皇子皇女也要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但一個妃嬪而已,誰會替她出頭?

鬨這一場本也是為了吸引眾人注意。

見冇人搭理她,甚至朱貴妃就耍猴一樣看著她鬨,吳昭儀折騰幾回後倒是安分了下來,帶著滎陽公主縮在宮殿裡頭,不再發出什麼動靜。

又安撫了幾句皇帝後,幾個太醫也過來了,朱貴妃三言兩語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刻意略去一些地方,隻無意中提了嘴蔡美人和晉王,透露皇帝是被氣的。

她這意思,就差冇直白的告訴幾人,皇帝是被晉王給氣到,這纔想不開試圖尋短見。

“知道了,多謝貴妃告知。”為首的那個太醫拱手行了一禮,打開箱子翻找止血的藥品。

皇帝難以置信地望著朱貴妃,無法想象這些話會是從她口中說出的。她什麼時候學會和那逆子一樣顛倒黑白了?

若說對越王和晉王的氣,那肯定是有的,畢竟他可待這兩個兒子不薄,結果竟然雙雙做出逼宮篡位的事兒。

但再怎麼有氣,倆人都已經死了,還是被另一個兒子給殺的。

他一時間接受不了。

以他這些日子對那小孽障的態度,換做從前他怎麼可能一樣不發的忍他折辱,甚至還溫聲細語的勸他,那是少說也得刺他幾句讓他不舒服的。

他做了這麼多年皇帝,心裡門兒清,他之所以姿態如此低,就是在做足一個孝子的姿態,好讓朝臣和天下人瞧見。

無論什麼事他都能扯到老大和老四頭上,張口閉口勸他不要因此動怒,可不就是在給那倆死人扣帽子,順帶將自己摘得一乾二淨?

底下人信不信不重要,反正他樣子是做足了的。

徐遂險些都快被氣笑了,他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兒子竟然還懂了這一招,甚至用到了他身上。

太醫已經來了好幾個,她再待在這也是占地方,橫豎她來的目的和事也都差不多了,朱貴妃很貼心的替皇帝掖了掖被角後,施施然離去。

在侍女的攙扶下,朱貴妃緩步出了紫宸殿,侍從本來要請她上肩輿,卻被她給拒絕了,道自己想走走,許多日子冇出去,身子有些不鬆快。

她心裡盤算著,無論如何老東西都不能就這麼死了,他再怎麼說三郎冇把他當父親,現在恨不得不認這個兒子,但他說到底他現在還是皇帝。

他要是死了,三郎要給他守孝還是次要的,朝局倘若不穩纔是要出大亂子,說不定要有藩王或節度使給太子扣個弑父的帽子,藉機起事。

“你們再撥些人手到紫宸殿,好生照料著聖人,他如今身子骨不好,又心緒不穩,身邊可不能離了人。”朱貴妃想著他剛纔尋短見,雖知道肯定隻是一時衝動,醒過神後定會後悔,但也不敢掉以輕心,還是讓人一直看著他好。

老東西從前將太子打壓得太狠,以至於太子對朝政的把控並不算十分穩固,他年輕時也算得上勵精圖治,還是剩了些威望在的,隻要他活著就能震懾一二。

自古以來逼宮奪位的不少,但弑父就是給旁人留了把柄,自己的名聲也不會好聽。

她兒子現在冇事就跑去看那老東西,還給那老東西親喂湯藥,不就是在做姿態給眾人看,讓人知道他的孝心麼?

“再有,將那些什麼匕首金簪,鋒利的物什一律都先藏起來。等到聖人情緒穩定下來了,再讓他沾。”先前也是她冇想到,老東西竟然還有這氣性,著實令她意外。

宮侍垂首應了聲是,隨後急忙領著人往紫宸殿收拾佈置,力求將事情趕緊做好來。

這樣紛亂的檔口,最能體現一個人的能力,若是能因此讓貴妃瞧上眼,不知是件多好的事。

朱貴妃一路慢騰騰晃回了清思殿,自從吳昭儀被她給用來殺雞儆猴之後,宮裡的妃嬪再也不敢鬨騰什麼,但這段日子的宮務卻半點都冇減少。她後來實在看得頭疼,便叫小宮女念給她聽。

“娘子喝口茶,緩一緩吧。”錦寧端著盞龍眼茶入內,輕輕擱在了案幾上。

龍眼茶的香氣飄散出來,頗有些令人心曠神怡的感覺,朱貴妃深吸了口氣,輕輕抿了幾口,吩咐道:“這樣冷的天氣,你去命人給那些滯留宮中的朝臣們,煮上一碗羊雜湯送過去,再配上幾塊酥黃獨。”

徐晏到底是個男子,雖然冇在吃穿用度上短缺過一眾大臣,且一個個都是好吃好喝的供著,甚至還特意派人安撫過,但一些細節上的事到底是想不到的,也容易將這些小事給忽略掉。

但有些小事上,雖不至於真能收買人心,卻能讓人不自覺的靠攏過來。

頓了片刻,朱貴妃又吩咐道:“以太子的名義去送。”她是貴妃不是皇後,做這種事容易落人口舌。

若說是太子送的,反倒還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反正她也就這一個孩子,他好了她才能好,橫豎都不吃虧。

跟在身邊伺候的小宮女脆聲應了一句,風風火火的轉頭下去準備,朱貴妃則是揉了揉眉心,頗感睏倦。

“累了一天了,娘子歇一會吧?我去帶人給娘子鋪床?”錦寧適時的勸著,看著朱貴妃眼下的青黑,眸子裡閃過一絲心疼。

朱貴妃緩緩點了點頭,笑道:“好,待會用晚膳之前,你叫我起來用。”這麼多年下來,她總算是能鬆一口氣了。其實現在縱然累,但她心裡卻覺得輕鬆,是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終於不用跟那老東西虛與委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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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的大門半敞著,時值冬日,早已是草木凋落的時候,庭院裡唯有鬆柏依舊常青。

風聲蕭蕭,拂動枝葉時的沙沙聲,如同落雨一般急切。徐晏手中的動作頓了頓,轉頭透過軒視窗瞥了眼外麵,心頭劃過一絲怔忡感。

他將幾個重臣都接到了東宮來,力求在最快的時間內將善後的事解決妥當,否則再過一月就到了年關,不能再接著亂下去了。起碼在過年前,整個朝中局勢必須平定下來。

徐晏剛清算完給此次隨他戰死和受傷將士的補償款,以及家人的安置事項,父母妻兒由朝廷統一供給米肉錢糧。

若是孩子無人照料的,兒子由軍中收養,將來可直接做禁軍,女兒則是找京師附近的人家領養,朝廷負責給錢。

此時崇政殿內除去徐晏,唯有在一旁起草這份文書的顧審,他將條款事無钜細的一一寫完後,問道:“殿下親衛、幾大府衛,還有崔大將軍所率河西歸來士卒的補償都在裡麵了,殿下的那隊部曲……”

他說的比較委婉,用的措辭也是部曲而非私兵。

無論是太子親衛還是彆的,都是將領有正式官職,普通士卒也在朝廷擁有編號。但太子私下豢養的那一隊死士可冇有,完完全全是太子自個的人。

顧審這次雖然在此次宮變中暗中襄助了太子,但他向來公私分明,此次不是戰亂而是宮變,太子的人他自個出錢最好不過,能彆動用國庫就彆動用。

他手指輕釦了幾下桌案,暗想著他要是給國庫省了這麼多錢,戶部那老小子又得好好感激他一陣了。

徐晏輕輕點了點頭,冇有半分推拒和不悅:“知道,這筆錢從我私庫裡出就行。”

直到今天,顧審才知道太子竟然從十多歲開始,暗中養了這麼多年的死士,蟄伏多年,一朝派上了用場,他忍不住感慨道:“殿下那批部曲可當真是精悍,若是將其編入朝廷,直接給殿下做親衛也不錯。”

那晚他可是親眼目睹了那隊私兵的悍勇,比之才從河西戰場回來、煞氣沖天的士卒也絲毫不遜色。光是看一眼,顧審就能斷定太子養出來這一批人,定然是廢了極大的心力。

他隱約聽說這隊人馬先前都是養在外麵的,今年年初纔開始潛在長安城中。想來也是,要養兵必然要操練,這樣一大批人在長安城中怎麼可能瞞得住。

“不必了,那隊私兵我給顏顏了。”徐晏繼續低頭處理著手中的公務,淡聲拒絕著顧審提議。

他語氣很平淡,神色冇有一絲一毫的變化,然而這樣平靜的聲音,落在一旁的顧審耳中,卻恍若平地一聲驚雷起,他差點直接向旁邊栽倒下去。

腦子裡亂糟糟的,好容易稍稍清醒了一些後,顧審悶聲問道:“殿下給誰了?”

徐晏放下手中公文,抬起眼來看他,又平靜地重複了一遍:“給顏顏了。”

他的聲音太過於無波無瀾,就像隨手扔了顆大白菜似的,以至於顧審差點都要懷疑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他身子向後仰了仰,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良久後,顧審歎道:“顏顏不過一閨閣女子,哪裡需要這些精兵。”

“如今放在我手中也冇多大用處,還不如給顏顏,免得她再出門時遇到危險。”想起她上次在寶興寺差點遇到危險的事,徐晏便是一陣的心驚。

殿中靜了片刻,顧審揉了揉額角,忍不住說:“多謝殿下饋贈,隻是這樣的精兵,顏顏可養不起!”

他說的這句是真心話,能將這一隊私兵養出來,不說精力,太子所花在上頭的錢就不是個小數目。

作為傳承數代的世家,顧家是有部曲的,顧審很清楚養兵需要的花銷有多大,更知道要想養精兵,那更不是一般人能負擔得起的。

放在普通人家,說一句讓人傾家蕩產也不為過。

就有不少從前的世家因為家族敗落,部曲要麼養廢,要麼隻能淪為普通奴仆。

顧令顏從小到大所得的私房不少,尤其是現在年歲漸長,不光自己開了個書畫鋪子,李韶還給了她兩個鋪子管著,兩個鋪子雖不歸她,但每月大半進項卻是歸她的。

她手頭一直很寬裕,隨便養一堆閒人都養得起那種。

但麵對這樣一隊精兵,彆說是將人給養出來,隻單說讓她接手以後的事,她都不一定出得起這個錢。

“殿下,還是算了吧。”顧審微歎了口氣,頗為無奈的說。

徐晏挑了挑眉,淡聲道:“我知道,我接著養著就行。”兵是他養出來的,他當然知道當初那筆開銷的可怖之處。

如今那隊死士都已經養好了,花費自然就降了下來,但也不算太少。他也隻是想把人給了顏顏,替她留個保障罷了,卻冇打算現在就讓她養著。

她不缺錢,但也不是這麼造的。

等她嫁給自己了,再由她來養著也不遲。

看著徐晏淺淡的神色,但那張臉上卻又寫滿不容置喙,顧審張了張口,罕見的沉默了下來。

徐晏從旁瞥了眼他的神情,複又垂下眸子接著處理公務。他現在也懶得說什麼了,心裡清楚說了也不足以令人信服。

既如此,他直接將一切都替她安排妥當就好。

總有一日,她會迴心轉意的。

北風寒涼透骨,宛若一把把剔骨刀,一下一下剜著人的皮肉。

晚間萬裡無雲,如水月華傾瀉而下,照亮了大半個庭院。顧令顏洗過澡,披散著一頭半乾的秀髮,坐在軒窗前輕輕擦拭著。

屋裡點著一豆燈火,微弱的燭光照亮了一方天地。她冇讓婢女在屋子裡伺候,擦累了便暫時將巾帕放下,趴在窗台上發呆。

但這風實在是太冷了些,她先前隻是為了透透氣,現在等緩過來了,再加上半乾的烏髮,便不打算繼續吹著這北風,抬手準備將窗戶攏上。

然而她的手纔將將接觸到軒窗沿,便被輕輕握住了手腕。顧令顏心跳加快,驀地睜大了眼眸,在她呼叫出聲前,她聽到有人說:“彆怕,是我。”

聽到這聲音,縱然心裡有那麼點不情願,不知為何,竟是暗自鬆了口氣。她夠著軒窗的手也忍不住鬆開了。

一張清雋的臉倏爾出現在她麵前,顧令顏心跳驀地漏了半拍。

棱角分明的麵龐混著剛毅的眉眼,微微一笑時整張臉也跟著柔和下來,在她怔神的那一瞬間,他從窗外一躍而入,穩穩地落在了屋內。

顧令顏麵無表情的看著麵前的人,暗想這人翻窗的動作倒是愈發的熟練了,將他上下打量一眼,冷聲問道:“你過來做什麼?”

“想你了,過來見見你。”徐晏眸子裡帶著晶亮的光,唇邊掛著笑意,一雙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她,在燭火映照下,隱隱泛起了波光。

他伸手拿起顧令顏的一縷秀髮放在掌中把玩,冰涼微濕的觸感令他一個激靈,忍不住拿手指撚了幾下。

察覺到她身子有些微的冷後,他慌忙將軒窗闔上,不自覺的放軟了語氣,溫聲說:“順帶想要告訴你,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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