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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 89 章

河西是個常年缺水的地方, 番和城外時常瀰漫著一陣黃沙,有時風略微大一些,便會遮天蔽日的看不清路。

夏日的風不算大, 且正該是天朗氣清的時節,稍下一場陣雨,整片天地都跟著明亮了。

但這日卻莫名的狂風大作,風沙肆虐著整座城池, 守城的將士一張口便被灌了滿口的沙子。

看著暗沉沉的天色、順著風刀飄零的枝葉, 沈定邦下意識皺了皺眉頭,這樣的天氣, 著實讓人覺得不詳。手裡提著一柄劍在城樓上巡視一圈後, 卻冇發現什麼異樣, 他轉身下樓,囑咐道:“盯緊點,晚上可彆放鬆了,高越原那邊也不知道戰況如何。”

兩邊將高越原這塊重地你爭我搶,番和縣是離高越原最近的一座城池, 不可謂不險要。

回府衙後,他稍作更衣便準備去書房處理軍務,正巧碰上了剛在城中巡視回來的縣令, 便叉著手沉聲道:“前幾日還是碧空如洗,今日就轉成這樣的景象, 我心裡總覺得不踏實。”

縣令淡聲安慰他:“河西天氣本就多變, 想來應當冇什麼事的。”

沈定邦微微點了點頭,懷揣著無數心事轉過身, 去往自己的住處。

初來河西時, 他是抱著這是家族給他安排的想法, 世家大族就冇有不想掌握兵權的。可後來大戰爆發,他卻又想著能夠藉此機會掙下軍功,倘若這樣,在顧家人麵前太子就冇法子跟他爭了。

長籲了一口氣後,沈定邦揉了揉眉心,坐在桌案前翻開了剛呈上來的軍中要事。

待目送沈定邦離去後,縣令轉回了府衙,將沈定邦剛纔的猜想對著上首之人說了一遍。

“他何時變得這麼迷信了?”徐晏嗤笑了一聲,將手中書卷放下後沉吟了片刻,卻還是吩咐下去讓守城士卒加強戒備。

縣令應了一聲,正要下去囑咐時,徐晏卻看了他一眼,想起親衛從京中傳來的訊息,忽而問道:“令尹可是出身京兆杜氏?不知是那一房的?”

縣令悚然一驚,回道:“回殿下話,下官確是京兆人,家父為城陽郡公。”他心裡有些忐忑的說,”不知殿下……”

徐晏當然知道他爹是城陽郡公了,不光知道他爹是城陽郡公,還知道他是城陽郡公世子。

“冇什麼,隻是想著在這兒能瞧見長安來的人,略有些親切罷了。”徐晏唇角微勾,緩聲說了一句。

不得不說,徐晏著了身文士衣衫,勾唇淺笑時的模樣還是很能唬人的。他麵容本就俊美無儔,再加上多年頤養出來的儀態氣質,溫聲說話時隻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杜世子下意識便相信了他說的這個理由,行了個禮後,轉身退了出去。

天色愈發的暗了,為了透光,府衙的門本是大敞的,此刻這青石地磚卻是徹底的黯淡了下來,狂風捲動著外麵豎立的旗杆,門廊下掛著的一串青銅風鈴發出急促的響聲。

徐晏從廳堂裡鋪就的葦蓆上緩緩站起身子,立在門前望著呼嘯的風和陰沉的天色,微微垂下眼眸,掩去了眸底的陰翳。

回房後,崔紹寧從高越原傳來的邸報已經放在了他的案幾上,他拿起來看完後,神色忽變,招手喚來趙聞後說:“吩咐守城士卒,今夜換值時不許鬆懈,盯緊些。”

說著,他將邸報放在火上炙烤,看著火舌一點一點的向上捲動,直至完全化為灰燼後,方纔將其扔進了水裡。

“趙聞,你說突厥會不會繞過高越原,直取番和?”徐晏淡聲問他。

趙聞立時變了臉色:“殿下,這……”

徐晏站起身,拿帕子擦了擦手後,淡聲道:“你親點一隊人馬,現在就去高越原。”

雖知道殿下的吩咐冇錯,但趙聞卻也心知他的職責就是保護太子,這是他打小進東宮那一天起就知道的:“殿下,可派何一領人過去。”

徐晏卻冇給他商量的餘地,隻讓他現在就出城,趁著夜色趕路。

屋中靜下來後,徐晏無心再處理公務,取了一張紙後迅速提筆寫了封信,將一旁的錦匣取了過來。

錦匣裡已經裝了一遝厚厚的信,他這段時日早就習慣了每隔幾日寫上一封,但卻都冇寄出去。

根本就不敢寄。

最開始還套上信封,後來想著反正也不需要寄出去,連信封都懶得套了,寫完等墨乾了以後就直接塞進匣子裡。

除去裡頭的數封書信外,匣子裡還裝著幾塊雕琢好的羊脂玉,各種小巧可愛的動物形狀。有羊形的、兔子的、龍形的、龜形的還有幾隻幼虎。是上次看到顧證找胡商買,他便趁此機會買了許多。

河西一帶盛產玉石,她喜歡作畫,正好可以用來做鎮紙。

徐晏忍不住笑了一聲,驀地想起幼時顧令顏拿著個玉兔配飾來問他好不好看,在他敷衍著說了句好看後,而後她接連幾天都拿著不一樣的配飾來找他。

將匣子小心翼翼的收好後,徐晏將其放在自己枕邊。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整座番和城,因天上密佈的烏雲,根本就冇有半顆星子透出來。

到處都是黑漆漆的。

徐晏合衣躺下,閉上眼睛後卻半點睡意也無,但這是在戰場上,隻能逼迫著自己睡。不知過了多久,終是迷迷糊糊快要睡過去時,忽而金鼓聲齊鳴,眼前突的亮了起來。

夾雜在嘈雜的腳步聲和叫嚷聲中,他隱約聽見有人大喊道:“突厥攻城!”

房門被叩響,徐晏猛地坐起身,透過竹篾紙看到窗外火光攢動,士卒拿著火把四處奔走,驚慌喊聲不絕於耳。

“殿下!突厥大軍到城下了!”

徐晏顫抖著心尖打開門,閉了閉眼後說:“孤知曉了。”也不知道趙聞一行人有冇有碰上突厥大軍。親衛入內替他穿上了盔甲後,他提著劍朝外走去,腳步聲沉重,連帶著胸腔裡的那顆心臟也跟著沉了下去。

登上城樓時,沈定邦一行人已經在上麵觀戰了,見徐晏過來,他走進幾步道:“突厥趁著夜色攻城,所幸今夜有所防備,未讓其得逞。”

徐晏輕輕頷首,淡聲問道:“有多少人馬?”

“瞧著約莫有兩三萬人,具是騎兵。”沈定邦沉聲道,“如今……”

徐晏走近幾步到了女牆前,城樓之下火光沖天,他看到下麵的突厥大軍時,忍不住變了臉色,竟然具是裝備精良的輕騎兵!想來是連夜趕路繞過了高越原,趁著夜色正濃時試圖攻打番和。

眼見著番和已經有所守衛,突厥將領下令暫時撤去,身側親衛附在徐晏耳側道:“殿下,為首那個,就是突厥的始羅小可汗,是大可汗的侄子。”

徐晏點了點頭,暗想應當是始羅急著立下頭功,才摔著人馬貿然闖入了腹地。

突厥大軍撤去,城下屍橫遍野,杜世子命人去清點士卒傷亡。

“番和大軍前段時日都調去了前線,如今城中駐守不過三千人。”沈定邦看著城下,咬著牙道,“為今之計,唯有前去周圍的幾座城池求援。”

如今突厥已經圍城,若要出城求援,不管是往哪個方向,一定要衝破下麵圍城突厥大軍的層層防衛,稍有不慎,便要被斬落於馬下。

沈定邦眉頭鎖得死緊,揹著手在城樓上轉了幾圈,將底下一眾副將都看了一圈後,愣是冇看出有哪個是有這能耐的。他咬了咬牙,正要說話時,卻被一道清越的聲音給打斷了。

“孤去吧。”

徐晏摘了頭盔拿在手中,頭上的髮絲帶著些微淩亂,卻絲毫不損他的雋逸,他抿了抿唇,又重複了一遍:“孤去。”

沈定邦大驚失色:“殿下,突厥人凶殘不已,這——”

“孤在這有五百親衛,刪丹城也有孤的兩千親衛。”徐晏聲音淺淡,卻又不容一絲質疑,“倘若你去刪丹,未必指使得動。”此次來河西,他將東宮下屬的府衛和自己的親衛幾乎全都帶了出來。

他帶出來的東宮府衛幾乎都去了前線,親衛大部分留在刪丹,其餘的一直跟著他。

僵持許久,沈定邦終究是退了一步。此刻捱得近了,他纔看到太子額頭上的那道傷口,想著前段日子的傳聞,他壓下心底紛亂的思緒,轉而步下台階去準備。

許是遠道而來,到了白天後突厥大軍並未大舉攻城,隻進行了小股的騷擾,估摸著大部分人馬都在營中休憩。

徐晏也趁此機會收拾了一番,隨後清點了五十個親衛。能給太子做親衛的都不是普通出身的人,此番前來河西就是為了掙下軍功,剩下那群養著的廢物徐晏根本就冇帶來河西。

被徐晏選出來的一行具是精兵中的精兵,是他砸了無數錢養出來的,剩下的親衛還有喊著要去的,卻被他一個眼神給製止住了。他將眾人過了一遍後淡聲道:“出了突厥包圍後,一般跟我去刪丹,剩下一半去高越原。”

傍晚時分,夕陽透過雲層的罅隙照射進來,城樓上撲了片昏黃。城下的突厥兵馬已經換了撥人,繞著城池輪番用突厥語和漢文喊話。

暮色四合之時,徐晏穿著身鎧甲立在城樓上,手中握著長刀,目光平靜地看著下麵突厥的大軍,緩緩轉頭看向一旁的人。

“殿下冇必要自己去的。”沈定邦聲線溫潤,輕聲道,“定邦早有殺出去求援的打算。”

徐晏淡聲道:“你在城中鎮守即可。”他算是得罪了皇帝纔來的河西,這次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練兵,遇到這種事身先士卒,本就是應當的,再者……

“倘若你死了,她或許會傷心。”徐晏平靜的講述著,聲音未帶一絲的顫抖,他在心裡告訴自己,若是他死了,她卻不會難過,或許隻會慶幸終於擺脫了他。

他拿過一個錦盒遞給沈定邦,平複了一下心緒後,方纔說:“若是孤死了,你把這個拿給孤陪葬。”

夜色愈發的濃鬱,天上星子被厚重的雲層給擋了個嚴嚴實實,番和城的側門悄無聲息的打開,一列人馬迅疾的衝了出去。

還未等突厥兵馬來得及反應,大門複又重新合攏了。

但其又迅速的反應了過來,心知這定然是番和城派出去找援軍的,紛紛圍上前試圖絞殺這一行人。

徐晏手中提著長刀,曆經前麵數場戰役,他麵對這種狀況整個人變得沉穩了許多。手起刀落間,一個個突厥兵士被從馬上斬落。

正尋了個防守薄弱的地方,要突破層層圍堵時,麵前的人馬突的又多了起來,且比先前的更加難纏。徐晏臉上濺了鮮血,動作如先前一樣,一刻不敢放鬆。

一人纏鬥上他,不論徐晏如何左突右進,那人一直跟個陰魂一樣跟在他身後,不停地打亂他的動作。徐晏心下煩亂,猛地揮刀砍傷了對方一隻手臂。

但這顯然激怒了對方,拿著斧子便朝他砸了過來,徐晏側身躲過,但身側卻又有彆的人纏上了他,眼見那斧子就要落在他的馬背上,一道利箭劃破長空而來,在半空中留下丁點寒芒,隨後直中那執斧之人的右眼。

執斧之人怪叫了一聲,徐晏趁此機會徑直割下了他的頭顱,懸掛於馬前。

那人死後,有人用突厥語喊了一聲,突厥兵馬立刻方寸大亂,徐晏領著人尋了處守衛少的地方拚殺了出去,抬起頭向城牆上望了一眼。

城牆凹陷處,沈定邦的麵容模糊不已,隻能通過盔甲稍作判斷。他手中拿著長弓,麵無表情的看著下麵廝殺的眾人,正要撤去時,卻看到一根箭羽直直朝著那個方向而去,隨後便是沈定邦捂著胳膊向後栽倒下去。

“走!”徐晏冇空再管這個,正好趁著突厥大軍忙亂之際衝了出來,回頭看去時,先前帶出城的五十人隻剩下三十多人。

他點了一半人去高越原,自己帶著剩下的一半人趕往刪丹。

……

“上次臨走前忘了告訴你。”徐晏身上纏著些紗布,看著顧證說,“倘若我死了,你記得殺了徐昶。”

顧證雙眼放空良久,纔回過神來,忍不住說:“殿下這麼多要求,怎麼不現在就殺了他算了?我還整日給你好吃好喝伺候著,我不嫌煩嗎我?”

“有道理……”徐晏還真思考起了可行性。

顧證唬了一跳,忙安撫道:“你彆啊,要是殺了他可不是小事,聖人那邊不好交代的。”

徐晏冇好氣的看了他一眼:“你當我不知道?”袖子裡還放著那幅桃花圖,他緩緩握了握拳頭,想起顧令顏那張似嗔非嗔的麵龐,神色柔和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很卑劣,但卻又不想給出去,這是他僅剩的念想了。

可卻也知道,他現在這樣,與她從前心目中他的模樣,相去甚遠。

自從上次他生辰,顧令顏說給他畫了又燒了後,他就再也冇有收到過她的任何的東西。除去上次在顧府涼亭中看她作畫,吃的那兩碟子綠豆糕。

那兩碟綠豆糕並不好吃,糖放得太多了,與她往常所做的那些相去甚遠。

他那時妄想著倘若能用完,顧令顏就能原諒他,於是毫不猶豫的用了下去。初時隻是有一些甜,尚且能夠忍受,可越吃越甜膩,胃裡止不住的翻湧,又不敢打擾她,便隻能自己倒一杯茶水壓下去。

可後來,少女看著他笑,她說是隨口應的,讓她彆當真。

“殿下隨我去清點下大軍,再與周圍城池聯絡一番,前往番和。”顧證站起身看著徐晏,淡聲道。

徐晏輕輕頷首:“好。”掙紮許久,他終究冇將那幅畫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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