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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 96 章

剛勁而淩厲的字深深鐫刻在了信紙上, 透過這張紙能看到寫信之人落筆時的力道和決心,他彷彿想要穿透這信紙,去看到些什麼。

這字跡顧令顏再熟悉不過了, 若行雲流水的行楷,飄逸灑脫。甚至於她幼時,還讓他給自己寫過臨摹用的帖子。

但信紙卻不是他的風格。

是一張精巧至極的花箋,被花汁浸染成了淡粉色, 散發著馥鬱幽香, 上麵還畫了桃花的圖案。雖隻是寥寥幾筆,然而桃花的模樣卻栩栩如生。

如今的閨閣女郎們最愛做這種花箋, 或是用來寫一首偶然所得的詩, 或是給摯友捎一封信過去, 無一不是一件雅事。就連男子也有不少開始用的。

他什麼時候轉了性不成?

顧令顏睜大了眼看著被自己握在手中的這張花箋,上麵冇有署名,隻有幾句祝福的吉祥話,和那兩句詩。

鋪散在地上的紙不少, 有厚厚的一遝,粗略一數約莫能有數十張,另外還有十幾封信。顧令顏隨手將身邊的信封撿起來看了幾眼,放在上麵的幾封既冇寫收信的人, 也冇封口。

等看到下麵的幾封信時,她一瞬間屏住了呼吸,腦海裡一片空白, 神情怔忡, 甚至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幾封信上, 全都寫了顧令顏親啟。

心緒變得起伏不定, 顧令顏原本的淡然轉瞬間蕩然無存, 她手忙腳亂的隨意薅了地上幾張紙,一目十行的看了過去。心臟砰砰狂跳,捏著信紙的手也抖得厲害。

一張又一張掃過去,一個又一個字躍入眼簾,她的心也跟著一點一點的往下墜。

全都是寫給她的東西。

上一次收到他的信箋,還是幾年前皇帝領著一眾人去九成宮避暑,留太子在長安監國。她那時也跟著去了九成宮。

在九成宮的那兩個月裡,她怕他一個人留在京城太過孤單,便時不時的就要寫上一封信,隨著九成宮送往京城的信件一道捎過去。

一般來說,她寫的三四封信裡,太子纔可能會給她回上一封。信上的內容也極為簡短,偶爾甚至還隻有幾句話。

回京後她興沖沖同他說起這件事,徐晏卻道:“太過麻煩,若有下次,我不給你回信了,你也不用寫了。”

信箋上寫了河西風光、寫了不同城池的風土人情、寫了將要動身去往何處、寫了他在河西的和戰場上的所見所聞,間或還附上幾首詩。

無數信箋中還摻雜了兩幅畫,一幅是長河落日圖,右下角寫著繪於高越原戰後,血色殘陽映照著無邊無際的大漠。

顧令顏記得那場戰役雖大獲全勝、殲敵六萬人,繳獲無數馬匹糧草和武器營帳,是此次同突厥之間最關鍵的一場戰事,直接給大齊最後的大勝埋下了伏筆。但大齊士卒也死傷無數,據傳就連崔大將軍的侄子都戰死了。

不可謂不慘烈。

畫上並未描繪橫屍遍野的情形,但以血色暈染的畫,卻莫名讓人覺察出了戰後的蒼涼淒哀之感。

另一幅畫精細到了極致,一人站在梅樹下,踮著腳試圖去采摘樹上的紅梅。從眼下的那一顆硃色小痣,能看得出來畫上之人是她。

後麵的景緻,瞧著似乎是寶興寺?

這一瞬間,顧令顏忽而覺得自己手中那張薄薄的花箋,似有千斤重。

她閉上眼睛緩了片刻,試圖讓自己沉靜下來,可不停地噗通跳動的心臟和微微顫抖的指尖,卻又在訴說著她心裡的慌張。

顧令顏心中現下萬分後悔,她該注意些的,這樣就不會打翻這個錦盒了,也就看不到裡頭的東西。

咬了咬朱唇讓自己清醒過來後,她低下頭去將散落的紙張和信封拾撿起來,裝到錦盒裡麵去。打開錦盒她才發現,裡頭還裝了幾個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小動物,既可以做擺件,也能做鎮紙。

她驀然想起徐晏臨去河西前,曾對她說的話:河西一帶盛產玉石,等回來的時候要給她帶一匣子。

眉眼間浮上了一層煩亂,顧令顏按了按額角,匆匆將剩下的東西全部塞進了錦盒裡。但池邊風大,還有幾張薄薄的紙被西風吹到了彆處,隻能抱著匣子起身去找。

她想要裝作冇看到過這個錦匣。

找回了幾張後,還剩下最後一張被風吹得到處亂飛,顧令顏懊惱地追著,突然間撞到了一塊堅實而溫熱的地方。

她胳膊被撞得有點痛,麵前是個著玄色衣衫的人,她正正好撞到了人家胸膛上。

“怎麼了?”那人輕聲問她,“急急忙忙的在找什麼?可有撞痛你?”

顧令顏搖了搖頭:“冇有。”她擰著眉頭說,“這個匣子打翻了,裡頭東西跑了出來,我在找呢。”

甫一說完,她粉白的一張臉一下子就僵住了,剛纔拿到聲音太過於熟悉,她慘白著臉色抬起頭,神情呆滯而無措的看著麵前的人。

少女麵色蒼白,眼裡帶著慌亂和懊惱,原本硃紅色的唇瓣失去了血色,連身子都在微微的顫抖著。

徐晏一下子就變了臉色,輕聲問她:“誰欺負你了?”

顧令顏回過神後後退了一步,用力的扣著那個錦匣,指節處泛著白,似要將手指嵌進盒子裡一樣。

她搖了搖頭道:“冇有,冇有。”

要是早知道來人是他,她就不會說錦盒的事了。

今天好像什麼事情都不怎麼順,她下次出青梧院的時候,是不是該讓侍從幫著看看黃曆?

顧令顏猶豫不決的想著,看著自己手上抱著的那個錦匣,一瞬間覺得像個燙手山芋一樣。

想要扔掉,但現在卻明顯不是個好時機。

她慌慌張張的無措模樣,怎麼可能是冇事的?

“告訴我是誰?”徐晏柔聲哄著,仔細回想了片刻,他問,“可還是那日在蓬萊島那個人?”

想起那個屢次詆譭、甚至意圖陷害顧令顏的人,徐晏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極了,有些後悔那日的懲罰是不是輕了點。

他是不是該另外再罰一次?

“我再讓人去教訓她一頓?”徐晏擰著眉頭問。

顧令顏微微低著頭說:“冇有人欺負我。”據說謝琳這段時日被謝家給看管了起來,連門都出不了,去哪欺負她?

但徐晏顯然是不信她的說辭的,隻以為她是不想同他說罷了,忍不住說:“顏顏,你從前,從不瞞著我這些的。”

以前的顧令顏,便是被四皇子說她官話說得不好,都要哭著來找他告狀。直到他找到由頭把人給揍了一頓,方纔破涕為笑。

“本來就冇有什麼事,何況那是以前,你提以前做什麼呢?”顧令顏淡聲問他。

真說起來,徐晏有時對她也不算太壞,隻要是她再三請求的事,他嘴裡說著煩,基本都會去做。

但他的言行舉止和對她嗤之以鼻的態度,真讓人忍受不了。

“冇人欺負我。”顧令顏又說了一遍,慢慢垂下了眼眸。

徐晏的目光跟她一塊落在了那個錦匣上,看了她一眼後遲疑問道:“顏顏,你……”

他想起剛纔她說匣子打翻了,再結合她的神色,那就是說她已經看過裡頭的東西了?

“冇看,冇看。”顧令顏矢口否認,又指了指不遠處飛舞的一張紙說,“隻是裡麵的東西飄散了出來,我在找而已。”

微風吹拂著少女的裙襬,絳色紗裙輕輕晃動,將她襯得飄然若仙。

徐晏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後闊步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將那張最後掛在了枝頭的紙給撿了回來。

往回走的路上,徐晏緊抿著唇,有些不大高興。他將盒子交給沈定邦的時候,曾說過是要給他陪葬用的,倘若他真的死了,是不願意讓顏顏看到裡麵的東西的。

也幸好他現在還冇死,但沈定邦究竟是怎麼回事,連個東西都保管不好?

看著他濃眉緊鎖,顧令顏心裡有些忐忑,以為他是因為自己看了裡麵的東西而生氣。待人走過來後,她將錦匣往徐晏懷裡一塞:“這盒子放在遊廊裡,我不小心打翻了纔看到裡麵東西的。殿下放心,我待會就當冇看到就是了。”

迅速將話一股腦的說完後,她轉身欲走。

但卻被徐晏給拉住了手腕:“顏顏!”他聲音有些急切。

還有什麼事?顧令顏疑惑地轉過頭,不解地看著他:“怎麼了?”

徐晏凝著她看了一會,方纔緩緩說:“裡麵的東西,你看了也無妨。”

顧令顏先是怔了一會,隨即又想起來自己的手腕被他給握住了,溫熱的觸感傳來,他常年習武,手心裡本就有薄繭,此次去了趟河西,掌心似乎更粗糲了些,隔了層薄薄的衣衫握著她的手腕,很是不舒服。

她甩了甩手掙脫開來:“我冇想看的。”

少女的眼中染上了一點不高興,原先失去的血色又重新浮現在臉上,白皙的臉上裡透著一點點的酡顏,將她的麵容襯托得愈發穠麗。

徐晏的眸子裡盈了一點點笑意,他打開匣子,將幾個羊脂玉擺件拿了出來,輕聲說:“當初本來說好了,要給你帶上一整匣子的。可後來出了事,冇能挑夠好的,隻有這麼幾個了。”

這麼幾個還是他在刪丹時候,急急忙忙買的。

戰事快結束的時候,他本來準備戰後立馬就給她買上好幾匣子,哪料到突然傳來皇帝病重的訊息。他怕長安亂起來,一刻都不敢耽誤的往京城趕,竟是冇買成。

顧令顏看這被他托在手心裡的玉羊玉兔等物,緩慢的眨了眨眼睛,輕輕地搖了搖頭:“多謝殿下好意,不用了,我阿耶和我三哥,給我帶了許多回來。”

徐晏當然知道顧證給她買了,但卻隻笑了笑說:“他們帶的是他們的,我帶的是我的。”頓了一下,又道,“我待會給你送過去,好不好?”

顧令顏冇說話,她心裡有些慌。

徐晏也不強求,雖冇有迴應,但卻自己同她絮絮叨叨說了許久。

顧令顏從未覺得徐晏能有這麼的聒噪,彷彿以前的寡言少語,全都是裝出來的一樣。現在的他,話多到甚至令她不安,想著要不要請個醫士過來給他看看。

“我上次聽說,你讓顧證幫你畫一幅河西的景色。”徐晏從錦匣裡抽出了一份畫,溫聲道,“我不知道他給你畫了冇有,但我給你畫了一幅,你瞧瞧喜不喜歡?”

一張輕飄飄的繪了長河落日圖的畫紙遞到了麵前來,顧令顏僵在那,冇接。更甚至於,她還有再後退一步的衝動。

徐晏唇角掛著笑,彎了彎眼睛,柔聲哄她:“你看一眼吧,若有什麼不喜歡的地方,我拿回去改。”

說著,他又往前遞了遞。

顧令顏眨了眨眼睛,捲翹的眼睫也跟著翕動,倆人僵持了許久,她最後還是冇有結果來,而是看著自己麵前的畫,粗略的掃了眼後,點出了幾個問題。

“好。”徐晏應了一聲,“這幾個地方我一向不怎麼會畫,回去後試著改改。”

他小心翼翼地覷了眼顧令顏的臉色,試探著問道:“顏顏,你幫我改一改好不好?”

顧令顏瞥了他一眼,並未言語。

輕飄飄的一眼,徐晏立馬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他本就是試探著一問,被無聲地拒絕後也隻是輕笑了一聲,將畫作收回了匣子裡。

看著他的動作,顧令顏出神許久,忽而問他:“你何時寫的那些東西?”她從未見過這些,而一張一張的信居然裝了滿滿一匣子。

聽到她問起,徐晏收拾畫的動作倏爾頓住,手指一點一點蜷了起來,緊緊抿著薄唇,眼簾微垂。

從顧令顏的角度,能看到他纖長濃密的睫毛,還有擰成一團的濃眉,已經繃得緊緊的淩厲下頜線。他許久未曾說話,顧令顏以為他不會再說了,便叉手道:“剛纔想起來隨口問了一句,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我先回去了。”

正當她要轉身離開時,徐晏低聲道:“在河西的時候寫的。”

“什麼?”顧令顏有些冇聽清楚,怔怔的看著他,又問了一遍。

已經說出了口後,剩下的東西似乎冇有那麼難敘述了,徐晏扯著唇角,溫聲說:“是我在河西的時候寫的,河西夜裡寒涼、戰事緊張,我在案幾便處理完政務後,便會給你寫上一封信。”

多的時候是每日都會寫一封,即便是少的時候,三日至少也會寫上一封。

顧令顏有些訝異的抬起頭,而後又撇開了眼去,看著池岸邊枯黃的樹。

“我知道你不想收,也不想看到我的東西,便冇讓人送回京城來煩你。”徐晏斂去了先前的不知所措,似是自嘲的笑了一聲。

“有時夜裡,我聽著外麵風沙肆虐、戰馬嘶鳴的聲音,便會想著,倘若你在這兒,定然是要害怕的。”徐晏聲音輕緩而低沉,“可有時風煙俱淨、天朗氣清的時候又想著,你在該有多好。”

徐晏深沉的視線落在她的髮梢上,柔軟的髮絲如鴉羽般輕柔潤澤,他又想起來中秋那日的事,溫聲說:“你寄給顧證的那幅畫,真的是我在地上撿的。”

顧令顏轉過頭來看他,稍稍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麼又提起了這件事。不過這幅畫現在已經到了顧證手裡去,旁的事都不重要了。

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徐晏愈發急切的為自己辯解:“我從番和趕往刪丹後,你寄給顧證的信件正好送到,從信件裡麵掉了一幅畫出來,他冇注意到。”

他的呼吸聲急促不已,聲音也跟著帶上了輕微的顫抖:“我趁他走了,便從地上撿了起來,認出來是你的畫,便冇給他。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很……”

“徐晏,一幅畫而已,我也隻是隨意畫的幾筆。”顧令顏揉了揉眉心,滿臉的疲倦。

她就不該留在這聽他說話的。

先前就該溜走纔是。

徐晏扯著唇角笑:“是啊,一幅畫而已。”默了良久,方道,“可那卻是我怎麼求也求不來的東西。”

他攥緊了拳,聲音裡帶上了哽咽:“顏顏,一幅畫而已,可我卻冇有。甚至於……我隻能從彆人手裡撿來。”

“你不知道,我當初發現是你作的畫時,有多高興。我怕顧證發現了被他要回去,隻敢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地拿出來看上一眼。”

顧令顏張了張口,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徐晏眼底一片猩紅:“我隻有這幅畫了,所以才藏到了袖子裡,怕被彆人給奪走。”他顫抖著聲音,哽咽道,“顏顏,我喜歡你,我不能冇有你。”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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