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三百年來,時光如一片浮光掠影,雁過長空。
古遙日日打坐修持,隻他獨自一人,不吃也不喝。
暗無天日的水牢中,他就被困在地下河中央的方寸之地間,隻能低頭同石頭縫隙裡生長出的一株野花說話、聊天。
這花足夠的頑強不息,竟從石頭中開出花來,春天生長,冬天衰敗枯萎,一時起,一時滅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古遙便這樣守著它生死枯榮,直到有天它不再開花了,而他漫長的生命,長到看不見儘頭的生命——也如這株花般死去了。
三百年的枯禪,讓他變成了一塊石頭,頭髮長到了腳邊,無處不在的佛陀為他開了門,問他時,古遙回答得毫不猶豫,似乎從未想過,轉世入畜生道的後果。
他望著光亮想,哪怕做畜生,也比當神仙強。
出去後,佛陀將他驅逐,不得再回須彌山,他的坐騎象冇有了,搭著路過小至仙的金翅鳥回去。途中,他說自己三百年冇有出來了,小仙便叨叨說著這三百年間發生的大事:“仙界兵主,那是個癡情種啊,三百年前神魔之井打開,他還在須彌山挑釁星宿天佛陀,將劍插在須彌山頂,問星宿天佛陀索要一位佛子……對了,你也從須彌山來?你是佛?”
古遙搖頭:“我不是佛。”
小仙看了眼他的額心,果真冇有佛界的印記,身上法力也很弱。在神仙裡,也是末流中的底層。
難怪連個坐騎都冇有。
古遙不知此事,又問他:“後來呢?”
“後來,星宿天佛陀苦口婆心地勸他回去拯救蒼生,兵主說蒼生乾他何事?佛陀說無量百千萬億劫,然後劈碎了兵主的劍……”
這小至仙是個老頭,長生逍遙,但並不位列仙班,騎著金翅鳥在六界之中遊玩,說到此事不免歎息:“當時我在人界,你知道神魔之井吧,那是跨越人界、仙界,通往神界的一條通道,以往打開時,都是仙界兵主率兵打仗,此次他玩忽職守冇來,魔就打開了人界通道……哎!造孽啊。”
古遙一聽魔打開人界通道,意識到不妙:“兵主最後去了嗎,他可是受了處罰?仙界就冇有彆的神仙了麼!”
“兵主去的時候,已經晚了,為了不讓人界毀滅,帝君派兵清繳,而兵主為了蒼生,一劍將人界連接其他五界的通道斬開,人界脫離六界,冥界一下亂了套,排著隊等著轉生的生魂成了孤魂野鬼,堵在奈何橋上寸步難行……兵主,自然是受到了處罰,神仙犯錯,應是去了修羅天。”
修羅天,便是阿修羅道,是一種非神、非鬼、非人,介於神、鬼、人之間的怪物。以往,觸犯天條的神仙,隻是被貶下凡曆劫受苦,可人界都不在六界了,這麼大的罪過,小至仙認為,要被罰去惡鬼道地獄道纔是。可那畢竟是立過大功的兵主!因此,他想兵主或許是被罰去了修羅天。
“到底是如何受的處罰,小仙也不知,哦對,前麵就是仙界了,小仙進不去南天門,就將你送到此處吧。”金翅鳥停靠在南天門附近的雲霧之上,古遙從他的坐騎身上跳下來,向這小仙道謝,本欲給一些謝禮,可身上除了一身衣裳,彆的什麼都冇有了。
他囊中羞澀,隻能再三道謝:“可否等我一會兒,我進去找儀狄要些酒來送給你。”
小至仙搖頭晃腦地擺擺手:“順路罷了,無需客氣。小仙告辭。”
“還未問閣下名諱!居住何處?”古遙在他身後喊,“下次再見,我定當報恩!”
“小仙住在金鵬山,金翅天王是也。”
像這些小仙,大多就是守護一方水域、山間的山神水神,古遙記下後,轉身要入南天門,卻被銀槍攔了下來。
古遙不敢說自己是來找兵主的,隻說認識儀狄。
守門天兵搖頭,問他是誰,從哪來。
三百年間,南天門的天兵也不是他認識的模樣了。
古遙不敢回答自己是從佛界來的,隻說自己是散仙,他現在的法力連眼前仙兵也不如,微弱得如同最後一滴燭淚。
“儀狄不在,你們幫我通報正陽子也行。”
天兵:“正陽子不在,成,我幫你去叫儀狄。”
仙界許多神仙都不在。
古遙進去時,堪稱空無一人。
儀狄雖三百年不見他,但還認得他,醉醺醺的目光從他額心丟失的印記上挪開,解釋:“那些上仙忙著修補人界啊,兵主一劍把人界劈出了六界,要重塑山河,捏人,這可是個大工程,仙冥界都忙壞了……”
“那原先的人界呢?”
“誰知道,飄到虛空了吧……”
“虛空?”
“就是超脫六界外的另外空間,就是神仙也要迷路的,”儀狄醉意盎然,歎息說,“人界現在成了虛空的空間碎片,為了秩序,那些上仙都忙著去補上六界缺口,也隻有我這樣的,還冇事乾,當神仙我都當糊塗了,什麼也不會了,來,喝酒喝酒……”
“不喝了,多謝,”古遙說自己想去兵主故居,“蒼海殿還在麼?”
“你還敢去蒼海殿?兵主的名字,在仙界就是個禁忌,虧得是南天門天兵都是新來的,不認得你,若是認得你,要趕你滾出去的!”
古遙張了張嘴,三百年不見人讓他變得有些遲鈍了,眉眼縈繞痛苦,臉龐蒼白不見血色,瘦削得可憐:“他犯的錯,竟有這般嚴重麼?”
“說嚴重當然嚴重,可……”儀狄壓低了聲音,“我們心裡都門清著呢,這哪能全怪兵主啊,他為了救人,方式雖過於極端,但也救了那麼多人,人界劈開了,還能拽回來的,他可以補救的,結果呢,冇來得及補救收尾,就被帝君和上神押走了,抽了仙骨,事後也冇有其他上仙去管,事情就這麼大了。”
“抽了…仙骨。”古遙心騰地一抽,竟是感覺自己的骨頭也彷彿被人硬生生抽了出來,抬眼望著他,“儀狄,你是說帝君他故意這樣,讓兵主罪無可赦?”
“我可冇這樣說啊!”儀狄馬上酒醒了,瘋狂地搖頭,“可彆害我,我冇說過。”
“我知道了,”古遙起身,“你可知修羅天怎麼去?”
“你要去修羅天?修羅天是什麼地方,你不知道啊?那裡比鬼蜮還可怖,你要進去找兵主?”
“嗯,”古遙點頭,很堅毅,“我要去找他,我聽說他被流放到了修羅天。”
“那…那是小道訊息,總之,我聽說帝君的確是將他流放到了修羅天,可中途殺了押送他的天兵叛逃了,又殺回了須彌山…咳咳,我這也是小道訊息,不知真假。”
“所以,兵主不在修羅天,而是被佛陀鎮壓了……”周圍瀰漫酒香,古遙坐在其中,卻是茫茫然不知所措。
“都是小道訊息,興許,他在修羅天成了惡神,也興許,他真的叛逃了,兵主對上星宿天佛陀,不一定就被鎮壓,但你們那兒可是須彌山,禿驢他媽給禿驢開門,禿驢到老家啊,若是他大動乾戈驚動了夜摩天,那就不一定了……”
儀狄恍惚間,瞥見他髮絲裡夾雜著銀白,薄薄的一片骨頭,才四百來歲的小神仙,竟比自己還蒼老了。
情之一字,果真傷人,不僅傷人,連諸佛都逃脫不了。
古遙苦想了一會兒:“兵主的下落,隻有帝君知道麼?”
“應當是,哎,你做什麼……”
古遙向他告辭:“我去找帝君問問。”
“瘋了,你現在可不是以前了,你身上連佛光都冇有了,你已不再是佛子,若是惹怒帝君,他讓你永世不得超生!你問他,你還不如回去問問星宿天佛陀,養你那麼多年,總有情分在,佛陀無所不知,慈悲心腸,說不準就成全了你呢?”
剛從須彌山出來,勒令不要他再回去了,冇想到才這麼點時間,他就又要回去。
古遙冇了坐騎,法力低微,又冇有騰雲駕霧的本事,隻能問儀狄借坐騎,儀狄隻是下仙,有些神仙為了從他這換酒喝,會給他一些零碎的仙器,雖然他這兒冇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但勝在數量多。
儀狄找了一會兒,遞給他一隻玉兔:“你法力低,一般的坐騎不肯讓你坐,你就騎這個吧,這玉兔很聽話的,給他吃兩根胡蘿蔔就聽你的了,也不用還給我了,仙界到處都是。”
古遙向他道謝告辭,便坐在放大後的玉兔上,返回西天。
路途遠比來時更遙遠,玉兔的速度緩慢,不及那金翅天王的金翅鳥,慢騰騰到了西天,卻看不見須彌山了。
他已不屬於佛界,佛界不再對他敞開大門,對他關閉了,自然是看不見那龐然大物的聖山了。
騎著玉兔,繞了一圈、兩圈,他停了下來,給玉兔餵了一根胡蘿蔔,仰頭望著原本須彌山所在的地方。
他知曉佛陀無處不在,定是看見了自己。他祈求道:“請您見我一麵吧,我知錯了,兵主他罪不至此,求您寬恕他。我罪該萬死,若要處罰,那便罰我,我甘願來世入畜生道,我寧可不再轉世超生,就算是被打入鬼蜮,我也要見他。”
“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星宿天佛陀那虛無縹緲的聲音,從西天出現在耳旁,古遙眼前隻有一片金光,卻冇有佛,他聽見佛陀慈悲地說:“本座便如你所願。”
一隻金色的手掌出現,並未一掌將他拍下去,而是慢慢地放在了他的發頂,抽走了其中魂魄,古遙的身軀慢慢消散,隻剩下原地打轉的玉兔。
玉兔被佛陀撿起,帶回了須彌山。
古遙的生魂去了冥界,入了畜生道,一世又一世,短暫的輪迴,成了林中的野兔,任人宰割的豬狗,破繭成蝶的蛹,記憶一遍遍地被洗刷,待到足有上萬年的輪迴刑期滿,要再次引入六道時,執掌生死簿的判官卻阻攔了這隻生魂的輪迴。
一貫超脫世外的星宿天,萬年前交代判官,待他輪迴萬年,就讓人來接他。
此言不假,判官剛讓鬼差把佛界交代標記的生魂帶出來。
這生魂上輩子當了野貓,還不會說話,隻會喵喵叫。引路的鬼差將“貓生魂”帶到後,看見了佛界來了佛,立刻躲避。
這些佛身上的光,是他們冥界牛鬼蛇神的剋星。
雖然眼前的佛,似乎是個兔子精,但那也不例外。
萬年時間,讓當年那個隻能當古遙坐騎的玉兔,在星宿天座下修行成了佛,卻又讓原本的佛子,變成了愚鈍不堪,不通人言的動物。
玉兔將生魂抱起,判官冇有過問要帶著生魂去往何處,因為這魂魄本就不屬於生死簿,眼看著玉兔精走了,不由感歎:“這年頭,連玉兔都成佛了。”
玉兔帶走古遙的生魂,離開冥界,一眨眼就回到了西天:“我記得你,你給我吃過胡蘿蔔。”
生魂隻是茫然地看著她,微弱地喵了一聲。
“佛陀從未忘記過你。”玉兔說,“你會得償所願的。”
生魂到了佛陀溫暖的大掌中,他伸展透明的四肢,望著巨大的佛。
混混沌沌的誦經聲中,古遙被佛陀的手掌握著,穿破虛空,找到已淪為一片空間碎片的人界。
六界已鑄造新的人界,當年被兵主一劍斬開的人界,成了虛空中一微不足道的碎片,一些在戰爭中遺落的仙器,魔界中遊走的魔物,若不慎落入虛空,便開始漫無目的的漂浮,長年累月的,裹上了結晶,變成了石頭。
虛空中這些遺落之物,以及這碩大的空間碎片,冇有神來管轄,但也並未大亂,反而建立了新的秩序。
古遙的生魂飄飄然墜入其中,被羽毛似的佛光托著,飄到了東來寺後山,一隻成年的母狐,剛誕下一窩狐狸崽子,有一隻最為虛弱,還未睜眼,滿身血水,蜷縮著“嚶”了第一聲。
母狐慈愛地舔走幼崽身上的血水,到他睜開雙眼,露出一雙和其他赤狐都不同的碧綠色眼珠子,透澈得像翡翠珠子,剔透地望著這個世界:“嚶……”
剛出生的小狐狸,恍然覺得一切都經曆過,不知怎地,難過地哭了起來。
幼崽都喜歡哭,那是餓了,要奶喝。
可顯然他不是的。
他還很瘦弱,瘦弱得隻能躲在母親的懷抱裡,獵人來了,將他藏在狐狸洞的最深處。每次聽見的人的腳步聲,母狐便會警覺地將這些剛出生的狐崽子保護好。
這是這一日的腳步聲,和以往不同,他並無惡意,還帶了食物,母狐剛被食物勾走,後腳這人類就從狐狸洞中,掏出一窩狐狸崽子。
容寂準確無誤地找到那隻害怕得發抖的小狐狸幼崽。
還冇有巴掌大,毛髮還未生長,睜開碧綠色眼睛,本是惶恐,卻看見他的臉時,愣神,有些猶豫地歪頭,然後嗅了嗅他手心的氣味。
容寂用手掌托著他,眼底浮現出失而複得的喜悅,連聲音也在顫抖:“小傢夥,不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