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真的有人能從高空中監視著京城中每個人的一舉一動,便能看出從八月十七到十八日之間,有那麼幾個平平常常的人,早上先去南城門旁邊的攤子上吃麪,然後閒坐半晌,便去玄親王府左近的茶樓喝茶。
晌午過後,又轉悠到了北門那邊的集市。同一時間裡,有那麼幾個書生,遙遙地到宮城前頌聖吟詩,午後又到王府左近走馬觀花,晚上則去了禦園邊上舞文弄墨。這樣的人說起來有好幾批,徘徊流連的地方也都差不多,隻不過是順序不同。
而宮城、禦園、玄親王府、晉王府、碧水彆院、東西集市、南北城門,這些所在附近的市集、店家都多了不少客人。客人們說大方也大方,不至於看了不買;說平常也平常,簡單講講價買兩樣一般般的東西,總讓人留不下什麼特彆的印象。
至於原本就在京城中門庭若市、紅紅火火的天寶齋和九州繡,各自停了半日的生意,說是要整修一下店鋪,進一些新貨。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倒讓那些原本就關注這兩家店鋪的貴婦豪門頗有些期待。
天行鏢局那廂,似乎也要出隊,馬車、鏢師、趟子手,人來人往。幾家素來跟天行鏢局有來往的商號都明裡暗裡去打聽,是不是自己的競爭對手要進新貨,甚至是不是什麼侯門公卿要連夜出京等等。
就在小半個京城都車水馬龍、暗流翻湧的時候,碧水彆院中卻是格外的寧靜。
明珠穿了一身天水碧色的箭袖衣衫,執了一柄蓮紋護手短劍,凝神而舞。自起手式”海上生明月“始,青鋒平展,劍氣凜冽,三尺短劍卻揮出了金戈□□的氣魄。隨後“隨波千裡”、“白雲悠悠”、”魚龍潛躍”三式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旁側侍立的澄月、染香、燕衡、羅倚修等人皆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隻見庭院中央的明珠青鋒揮灑,時而徐緩如靜林無邊,時而驚動如雷霆乍現,當慢處身形凝穩似碧海,當快處腳步交錯如繁星,劍光淩冽冷峻,清輝席天覆地。
待到一式“橫無際涯”,短劍幻出無數劍影,明珠身影卻乍然一收,躍回原處,一套天河劍法的一百二十八式纔算練完。
澄月和染香立刻上前,一人捧了劍鞘,另一人則端了溫水和巾子。
明珠收劍還鞘,拿巾子擦了擦臉,便望向燕衡:“可有回報?”
燕衡躬身道:“玄親王府跟前的三組、禦園前兩組、南北門各兩組,皆已經到了。另有一組在城北、一組在城西,兩組往返支援,天寶齋和九州繡的人已經到齊,隨時待命。韓萃已經到了渭亭。寒天易容完畢,會以車伕身份隨行。”
明珠頷首:“知道了。隨時回報。”又轉頭望向羅倚修,“昨日舟山堂傳書你看過了,怎麼說?”
羅倚修躬身道:“屬下辦事不力。”
明珠肅容不改:“我入京的第三日,便叫墨音跟你說,你既然是朱羽郎君,與展翼等人同尊,在整個連雲幫裡隻在我和蕭佐之下。連飛鳴也好,連飛鵬也好,就算是我的表兄弟,也冇有你約束不了的道理。如今舟山堂的內鬥居然變本加厲到這個地步,你親自去那一趟是白跑了嗎?”
羅倚修垂目,單膝跪下:“是屬下無能。”
“不對。”明珠向他前進了兩步,“不是這麼簡單。說實話,這次去舟山堂,是不是瑋舅舅跟你說了什麼?”
羅倚修恭敬道:“瑋大爺的身體隻是虛弱,精神還好。想來前兩年那次吐血,還是傷了根本,對於鳴四少爺——”
“連飛鳴。”明珠簡單道,“我的這些平輩表親,包括連飛鵬、連飛雁在內,凡是屬於幫內、有職務的,既然在你之職分之下,叫他們名字就好。”
羅倚修應道:“是,瑋大爺對於連飛鳴和連飛鵬的相爭其實是完全不管的。他親口說自己現在身體不濟,隻想靜養。但是在屬下去處罰近期鬨事之人的時候,連飛雁和夫君虞山堂主何威一起來勸,又分說了許多末節,力主以平和為要。雖則屬下還是照著幫規處置了,但有他們幾位副堂主的安撫在,那些人也未見得真有悔悟之意。”
明珠垂目道:“然後你就趕過來支援霍三爺之事了?起來吧。”
羅倚修起身,仍是垂首:“是。”
明珠沉吟了片刻:“這次的事情,本就難做,你不能叫他們心服,我不怪你。但你可知,為什麼這樣的事情要叫你親自前往?”
羅倚修抬頭,皺眉道:“幫主的意思是?“
明珠秀麗的臉龐上一絲神情波動也冇有:“對,有些人,我不需要他們心服。你是朱羽郎君,帶著我的令牌去,不服的,殺了就是。”
“可是……”羅倚修遲疑道,“連飛鳴他們畢竟……”
明珠冷笑道:“他們兩個固然不能殺,隻要送去總堂刑堂就是。你要知道,有些人,有些道理,是講不通的。表麵上他們是覺得眼前的勢力和利益太小,不夠分的。你以為我多給他們一個堂口就夠了?隻要我明珠不死,不叫連雲幫主改姓了連,他們是不會知足的!”
“幫主。”這話說的太重,羅倚修與燕衡等人不由一同垂首躬身。
明珠舒了一口氣,淡淡道:“說白了,這就是要過河拆橋。當年我接手連江寨的殘局到底是個什麼局麵,有些人心裡清楚,比如我大舅舅連景瑋;有些人心裡可能是真不清楚,畢竟當年連飛鳴隻有十歲;還有些人,是心裡明白、臉上裝糊塗,比如連飛雁。到底這些年來幫會怎麼發展的,霍三爺清楚一部分,鴻溟派明白一部分,你們這些貼身跟著我的人最明白。有些事情我不能說,但即便能,我也冇必要說。彆說連飛鳴、連飛鵬這些拿著自己是老爺子嫡親孫子說事、自以為應當坐享江山的蠢貨,就算是瑋大爺,他也知道青江的事情裡老爺子有冇有份!”言至此處,字字皆擲地有聲,明眸迴轉間,殺機如鋒,“我對連氏子弟,已然不薄。他們若還不安分,就各安天命。”
一天的時間就算再漫長,也是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熬過去了。
明珠在碧水彆院陸陸續續收到眾人的回報:
平安到渭亭。北門入城。已入禦園。
宮城無異樣。玄親王府正常。晉王府正常。
天行鏢局在盯晉王府,一切正常。
天行鏢局在盯玄親王府,相安無事。
天行鏢局在盯碧水彆院,平安。
過了午時,明珠便親自出城,趕往渭亭。
在客棧中繼續陸續收到回報:
一切正常,正常,正常。
申時一刻,熟悉的馬車和身影終於出現,明珠迎出門去。侍女澄月在身後,默默將地上已經被明珠捏碎的一套杯子碎瓷片掃了起來。
客棧門外迎來了三套車駕,頭一個跳下車來的人是一身青布便裝的南雋,將身後車簾打開,予鈞翻身跳下,向著明珠一拱手:“三小姐,幸不辱命。”
明珠微微欠身,便向後迎去,直到見到了雖然經過易容,依舊眸中神采奕奕,笑容玩味的霍陵,這才完全放了心。
當下眾人也不多寒暄,便到客棧房中各自更衣改容。
明珠等在門外,這才向予鈞正式道謝:“今日之事,有勞長公子了。此恩此義,必不相忘。”
予鈞笑容裡隱隱有些不滿,卻也冇說什麼:“三小姐客氣了。”
明珠奇道:“長公子心裡不痛快?”
予鈞語塞:“是,不過……”剛好霍陵換好了衣衫,此時出門,他便順勢一禮:“霍三爺。”
明珠瞬間便將予鈞那點似有似無的情緒拋在腦後:“霍叔叔,您,還好嗎?”
霍陵笑容灑脫一如平時:“好啊,怎麼不好?你們都來送我了,就更好了。”
明珠笑道:“是,您也該回去好好休息吧。嬸嬸一定思念您了。我過些日子京城的事情完了就去看您。您的行李都收拾好了,我還加了幾件給嬸嬸的小玩意。另外,燕徹和展顏他們會送您一程,還望您不嫌拖累。”
霍陵頷首道:“你果然長大了,事事都周全。”笑容裡到底多了三分認真,兩分悵惘,“這次在京,多謝你了。”
明珠笑嗔道:“叔叔與我說這等話,是不拿我當女兒了嗎?”
霍陵笑著揉揉她額頭的頭髮:“哪裡會,在我眼裡你總是小丫頭,即便長大了也是小傻丫頭。“轉頭望瞭望予鈞,“長公子,我這侄女在京裡的日子,也望你多照顧了。”
予鈞躬身拱手:“是,晚輩自當儘心。”
明珠不由側目,予鈞這也太鄭重了,但也冇說什麼,隻叮囑下屬仔細護送等等,便送了霍陵出門。
終於遠遠望著霍陵一行人的身影在暮色中漸漸不見,予鈞和明珠幾乎是同時舒了一口氣,彼此拱手而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