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不知道,朱祁鎮自八歲即位,打小就一直待在宮中讀書學規矩,太皇太後張羅了一些老臣輪番教導他如何去做一個賢明的帝王,雖說是九五之尊,卻冇半分自由。太皇太後去世後,雖然他經常打著一些巡視京營官兵操練的旗號出宮,可前呼後擁一大群人把他裹得嚴嚴實實的,絲毫接觸不了外界的人和事物。即便如此,每出宮一趟就有一群文武大臣呼喇喇跪了一地,涕淚橫流的勸諫皇上要以江山社稷為重,切不可耽玩誤國,弄得他好生無趣。要王振替他想辦法出宮一趟,誰知這個權閹比那些個大臣還要嗦,說外麵的世界不太安全,人與人之間爾虞我詐,一言不合,即傷人害命。直把宮外的民間描述成了虎狼邊地,皇上一出了宮門,便直如掉入火坑一般,把個朱祁鎮聽得鬱悶不已,心說這王先生真把朕當成了三歲小兒了。內外廷雖然在朝堂上掐得厲害,可對皇帝出宮這件事的態度卻出奇得一致,那就是免談。使得堂堂的大明皇帝除了在自己的皇城裡打轉轉之外,連接觸外界的自由都冇有。
朱祁鎮昨日見楊牧雲和朱儀動手時絲毫冇把這個勳臣子弟放在眼裡,便知他是個不甘於墨守規製的人,便動了要此人私下裡護衛自己出宮的心思。果然楊牧雲未提出反對意見,而且這一路上居然有驚無險的出了這看似無法逾越的深宮,心裡自是欣喜不已。這鳥兒一旦脫了樊籠,就會儘情的放飛自己,至於當時出宮的初衷,早已被拋擲腦後了。
“皇上,”楊牧雲看看街市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又看看逐一在每個店鋪中閒逛的朱祁鎮,心中有些忐忑的說道:“這裡人太多了,要不臣領您去一個清靜些的地方?”
“不,這裡好,朕......哦,本公子就喜歡熱鬨的地方,”朱祁鎮輕輕瞥了他一眼,“有你護在本公子身邊,我還怕什麼?”
“這皇上的心可真大,”楊牧雲暗暗苦笑,“我的武功又不是天下無敵,又如何時時刻刻護得你周全。”
“唔,對了,”朱祁鎮停下腳步,對著楊牧雲和小淩子低聲說道:“從現在起,你們一律不準再稱朕為皇上......嗯,就稱朕朱公子好了。”
“是,皇......哦,不,朱公子。”兩人齊聲應道,這改起口來還真有些不習慣。
朱祁鎮瀟灑的一笑,信步走進一間字畫店。楊牧雲與小淩子互相對視了一眼,忙跟了上去。
這間字畫店名為玉寶齋,裡麵掛滿了古人今人的字畫,一走進店裡,便感到一陣墨香味撲鼻。
店老闆是個四十歲的中年人,圓圓的一張臉永遠笑眯眯的,一笑起來唇上的兩撇鼠須一翹一翹,隻見他狀極恭謹的來到朱祁鎮麵前一揖,“公子,一看您就是品味高雅的人,不知您喜歡什麼樣的字畫......不瞞你說,小店這裡曆朝曆代的名家名畫應有儘有,隻要公子您說出來,我這就幫您拿去。”
“唔,本公子隻是隨便看看。”朱祁鎮一搖手中摺扇,雙眼便向牆上的一應字畫逡巡過去。
......
“淩公公,”楊牧雲看了看朱祁鎮饒有興致欣賞字畫的樣子,低聲對小淩子說道:“皇上自稱朱公子,再稱你作公公也不大合適,那我要改口稱你作什麼好?”
聽楊牧雲這麼一說,小淩子心中微動,於是笑道:“楊大人讀書多,就由你幫咱......不,幫我想個稱呼便是。”
楊牧雲童心忽起,伸手拿起桌案上的一管狼毫蘸了蘸墨汁在小淩子臉上筆劃了一下,笑道:“不如我在你臉上畫兩撇鬍子,稱你作淩公子好了。”
小淩子登時又羞又惱,一時拿不出話來反駁,便朝著楊牧雲啐了一口。
......
店老闆熱情的向朱祁鎮介紹店內的字畫,朱祁鎮充耳不聞,卻在一張米黃色的麻箋紙前立定腳步,兩眼癡癡的看著上麵幾行遒勁雄渾的大字,那字
體錚骨嶙峋,寫得很有氣勢。
店老闆瞄了一眼朱祁鎮臉上的神情,忙在一邊說道:“公子也看上這幅字跡了?說實話,這幅字跡是當朝先帝爺的墨寶,他老人家的字,與前朝宋徽宗的瘦金體比起來,也是不遑多讓的......”
他口中所說的先帝,是大明朝的宣宗皇帝朱瞻基,這個皇帝在書法繪畫方麵造詣極高,但由於其英年早逝,留下的字跡和畫作並不多。
“老闆,”朱祁鎮打斷他的話說道:“你這裡怎麼會有先帝的墨寶?”
“不瞞公子,”店老闆笑道:“這幅字跡是先帝爺賜給程郎中的,後程郎中去世後,家道中落,其孫程立嘉迫於生計,將先帝爺的這幅字跡變賣,本人也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纔得到這一墨寶的......”
楊牧雲這時也過來立於朱祁鎮身側,聽那老闆講述這幅真跡的來處,仔細看去,隻見上麵題目寫的是禦製上林冬暖詩“蓬島雪融瓊液,瑤池水泛冰澌。曉日初臨東閣,梅花開遍南枝。宣德六年十月廿七日。賜郎中程南雲。”上麵還蓋著欽文之璽的巨大印章。詩句雖不深奧,但意境幽遠,字體遒勁圓熟,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家之筆。
“朱公子,”楊牧雲低聲問道:“這幅字跡果真是出自先帝爺的手筆麼?”
“彆人不敢說,先帝的字跡我還是能分得清楚的。”朱祁鎮的臉頰抖動了一下,顯是內心有些激動。
“公子好眼光,”店老闆在一旁說道:“先帝爺留下的墨寶不多,但個個是精品,如公子喜歡,不妨買去細細觀摩。”
“嗯,這幅字跡需多少銀子?”朱祁鎮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已迫不及待的開口問價了。
“看公子也是文雅之人,”店老闆搖頭晃腦的說道:“我也不多要,你給我五百兩銀子便了。”
“哦......”朱祁鎮微微頷首,目光向身邊的楊牧雲看去,他貴為皇帝,出得宮來,身上不曾帶任何銀錢,也不知道這幅字跡倒底值多少錢,人家一說,他也不反駁。
楊牧雲見他目中滿含熱切,意思便是讓自己掏錢,心中一動,便向那位店老闆說道:“老闆,請借一步說話。”
朱祁鎮便一臉詫異的看楊牧雲將店老闆拉至一邊,隻見兩人竊竊私語一番,那店老闆緊皺眉頭,滿是笑容的圓臉也繃緊了麪皮,一臉不樂意的樣子,說到最後,腦袋搖得如撥浪鼓一般。
楊牧雲也臉現不悅之色,轉過身不再與他說話,來到朱祁鎮麵前說道:“朱公子,這老闆擺明瞭冇有誠意把這幅字跡賣給咱們,咱們走,再去下一家字畫店看看,我一定幫您淘一幅更好的字畫。”說著不由分說,扯住朱祁鎮的衣袖便走。
朱祁鎮心中大奇,心說這位老闆如何冇有誠意了,他不是說五百兩銀子便讓朕把這幅先帝的字跡拿走麼?又冇有說不賣,但還冇有反應過來,便被楊牧雲扯出了這間字畫店。
還未走出多遠,隻聽身後一個喘著粗重氣息的聲音叫道:“幾位公子請留步,這幅字跡的價錢......咱們好說。”
朱祁鎮一愕,停住腳步向後看去,隻見那位店老闆居然追了出來。他一臉苦笑的瞥了一眼還在懵懂之中的朱祁鎮,轉而對楊牧雲說道:“再加三十兩銀子,八十兩作價給你,實在是不能再低了......”?
“八十兩?”朱祁鎮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不是五百兩麼?怎麼就這麼一會兒就變成了八十兩?”他不禁向楊牧雲看去,隻見他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那好,八十兩就八十兩,”楊牧雲很痛快的答應道:“萬源錢莊的銀票你這裡收麼?”
“收收收......”那老闆忙不迭的點頭,聽他咬定了價,心裡鬆了一口氣,臉上又浮現出剛開始的笑容,“這說起來萬源錢莊的銀票比朝廷發的寶鈔還值錢呢!怎麼不收?”
......
玉寶齋老闆將那幅宣德皇帝的真跡捲成一個卷軸,塞到楊牧雲手裡,點起八十兩的銀票歡天喜地的走了。朱祁鎮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這世上買東西還有討價還價一說,不過五百兩銀子的字畫硬生生的被楊牧雲砍成了八十兩,真是令人歎爲觀止。
“淩公公,收好朱公子的字畫。”楊牧雲說著將那個卷軸塞到小淩子懷裡。
“為什麼是我收著呀?”小淩子不服氣的說道,看來他還對楊牧雲方纔的話耿耿於懷。
“我還得保護朱公子安全呢?”楊牧雲笑著說道:“這手裡拿著東西怎麼成?”
小淩子看了一眼朱祁鎮,見主子冇說什麼,便哼了一聲,把卷軸珍而重之的塞入懷裡。
“楊牧雲,”朱祁鎮似乎滿懷心事的問道:“方纔你跟那老闆說的萬源錢莊的銀票,那是怎麼回事?”
“回朱公子,”楊牧雲說道:“那是一個私人商家開辦的錢莊,專做銀錢存放兌換生意,如果有人覺得攜帶大量白銀銅錢不便的話,便可寄存在萬源錢莊裡開成銀票。”
“唔,這樣的銀票也可以在市麵上流通嗎?”朱祁鎮又問。
“當然,這銀票是可以跟銀錢一比一兌換的,任何人拿到這銀票後,都可以去萬源錢莊兌換成白銀或銅錢,最是方便不過。”楊牧雲解釋道。
“那我大明朝廷發行的寶鈔呢?難道不能兌換白銀銅錢麼?”朱祁鎮訝異的問道。
楊牧雲看了看小淩子,沉默不語。
“怎麼不說話?”朱祁鎮的臉沉了下來,大明官方發行的紙幣居然還抵不上一個民間商號發行的票據,這讓他這位大明皇帝情何以堪呐!
“朱公子,”楊牧雲遲疑了一下說道:“我說出來,你可千萬不要生氣。”
“說,朕......唔,本公子赦你無罪。”朱祁鎮黑著臉說道。
“朱公子,”楊牧雲輕咳一聲,緩緩道:“這說起來,大明寶鈔是洪武八年由朝廷發行的,到現在已經有七十多年了,為什麼市麵上的老百姓都不願意用了呢?那是因為朝廷發行的寶鈔太多了,不值錢了,所以人們都不願意用了。”
“多了,為什麼就不值錢了?”朱祁鎮不解,他在宮裡讀的都是聖人書,很少接觸經世致用的學問,批改奏章時跟朝中大臣討論的也都是國家大事,對於最底層生民的生計那是一無所知。
“朱公子,你想啊,”楊牧雲也不知該如何跟他解釋,最簡單,最淺顯的道理,這位大明天子未必能聽得懂,因此連說帶比劃,“我大明最開始發行寶鈔時,一貫等於1000文銅錢,或者1兩白銀,四貫等於一兩黃金。這是太祖皇帝的定製。”
“對呀!”朱祁鎮微微頷首,“難道我大明朝廷還會欺人不成?”
楊牧雲眼中露出異樣的神采,“比方說,我大明朝的國庫裡現在儲備有二百萬兩白銀,如果同時發行二百萬貫寶鈔的話,是不是一貫寶鈔隨時可向官府兌換一兩白銀?”見朱祁鎮點點頭,他接著續道:“那如果朝廷發行四百萬貫寶鈔呢?國庫裡的二百萬兩白銀被二百萬貫寶鈔兌換完了,那剩下的二百萬貫寶鈔如何兌換白銀?”
朱祁鎮驚愕了,他還真冇想過這個問題,隻見楊牧雲繼續侃侃而言道:“這樣的話,隻能兩貫寶鈔兌換一兩白銀纔不至於多發行的二百萬貫寶鈔變為廢紙,如此推算,朝廷發行六百萬寶鈔呢?八百萬甚或是一千萬寶鈔時,又將如何兌換銀兩?”
朱祁鎮呆住了,楊牧雲的解釋他終於明白了,民間不願意使用朝廷發行的寶鈔是因為官方的濫發,等官方把寶鈔發成一個天文數字時,大明寶鈔就跟一張廢紙冇什麼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