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外金川門江邊的龍灣內泊著一艘大船,船桅上掛著一麵宋字大旗。
身穿錦衣,麵色冷峻的宋傑看著府中的家丁將最後一批箱籠扛上船時,大手一揮,“拔錨。開船!”
“等一等——”一聲綿長的呼聲順著江風飄了過來。
“大公子,你看——”宋傑身邊的人一指城門方向,宋傑極目遠眺,隻見三個人騎著馬快速向這邊飛馳而來。
“大公子,好像是定西侯府的蔣公子和英國公府的張公子,我們——”有人眼尖,看出了來人是誰。
“吩咐下去,暫緩開船。”宋傑命令道。
三匹馬奔至船邊放緩步伐,馬上三人飛躍下馬,快步順著舷梯踏上大船。
“張公子,蔣公子,你們急匆匆而來,是有什麼急事麼?”宋傑皺著眉問道。
“大公子,我們與二公子相交一場,如今他要遠赴京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見,因此特備薄酒一杯,前來送行,大公子不會見怪吧!”蔣文英拱手向宋傑一揖。
“文伯,帶他們去見二公子。”宋傑冷冷地哼了一聲吩咐道。
“兩位公子,這邊請——”一名身穿茶色長衫的老者做了個請的姿勢,便頭前帶路。
“拿好東西,待會兒還需要你侍候。”張天合對身後一青衣小帽、低首垂眉的小廝說道。
“是,公子。”小廝緊了緊挎在臂彎下的食盒。
三人隨著文伯來到船尾的一間偏僻的艙房前停住腳步,文伯上前輕拍艙門:“二公子,你的朋友來看你了。”
“讓他們進來吧。”宋平的聲音有些萎頓。
“吱呀”一聲,文伯推開艙門,“二位公子請——”
“這是我的貼身下人,是伺候公子用餐倒酒的。”張天閤眼光看向文伯。
文伯微微頷首,不置一言。
三人走進艙房,青衣小廝回身將艙門關上。
“蔣兄,張賢弟,冇想到你們能來看我。”宋平見了他們,憔悴的胖臉上現出了一抹亮色。
“不要說那麼多了,宋兄,你看這是誰?”張天合一指身後的青衣小廝。
青衣小廝摘下小帽,抬起頭,露出一張俊秀的麵孔。
“楊賢弟——”宋平又驚又喜。
“噓——”蔣文英急忙一擺手,“你們兩人趕快把衣服換了。”
......
“勸君更儘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宋兄,請你滿飲此杯,一路保重。”
“蔣兄,張賢弟,你們一定要來京師看我。”宋平的聲音有些哽咽。
文伯站在門口,一雙眼睛似閉非閉。
艙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蔣文英和張天合唏噓不已地走了出來,一身青衣小帽的小廝跟出來後回身將艙門帶上,便低首垂眉佝僂著腰匆匆跟在他們身後去了。
“奇怪?”文伯揉了揉昏花的老眼:“這小廝怎麼感覺變胖了些,他原來就是這個樣子麼?”皓首頻搖:“看來我是真的老了。”
......
宋家大船終於拔錨啟航了。
“宋賢弟,你順著這條小路往西走,走到儘頭就是秦淮河口,楊夫人帶著蝶雨姑娘在那裡等著你,你快去吧!”蔣文英催促道。不時回頭看看逐漸遠去的大船,好像怕它去而複返似的。
“楊賢弟真的不會有事麼?”宋平忐忑的看著大船駛去的方向。
“放心吧,宋兄,楊公子武藝高強,脫身不難,”張天合看了他一眼,“倒是你,恐怕以後要浪跡天涯了。”
“大恩不言謝,蔣兄,張賢弟,告辭!”宋平拱手一揖,翻身上馬。
“一路保重。”
蹄聲得得,人影轉眼間變得模糊起來。
......
秦淮河注入長江的河口碼頭。
“蝶雨,你和宋公子此去需隱姓埋名,再不能公開露麵了,包袱裡有你們兩人的路引,還有五百兩銀子。一定要拿好......”紫蘇仔細地交代著。
“姑娘......”蝶雨欲語凝噎,眼中噙著熱淚。
“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你們快走,如果讓西寧侯府的人發現就不得了了。”紫蘇催促道。
“蝶雨,船快開了,我們快走吧。”宋平拉著蝶雨的手,扭頭看了一眼紫蘇:“楊夫人,回來你對楊賢弟說一聲,我宋平謝謝他了。”
“我知道了,你們不要說了,趕快走......”
......
拉著宋平和蝶雨的船出了秦淮河口,逐漸向上遊駛去......
“小姐,你說老爺會有事麼?”絮兒在旁問道,俏臉上滿是擔憂的神色。
紫蘇收回目光,睨了她一眼:“你老爺本事大得很,怎麼會有事?”
“可是他現在麵對的是西寧侯府,他們家大勢大,我怕老爺......”剩下的話絮兒便說不下去了。
“有你保佑著他,他一定會冇事的,這麼多大風大浪他都過來了,這點小事不算什麼?”紫蘇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她,“冇想到你比我還要擔心他。”
“老爺說過,等我長大了讓我侍候他。”絮兒睫毛微垂,嘴角勾出一絲笑意。
“這混蛋,連我身邊的丫頭都不放過。”紫蘇心中暗罵一聲,臉上不動聲色,“蝶雨走了,回去後,你就直接住進她的飛燕閣吧,我看你的天資比她還要出眾,用不了多長時間,你會比她現在還紅。”
“小姐——”絮兒怯生生地道:“絮兒不想當什麼花魁了,絮兒隻想一輩子跟在小姐身邊。”
“冇出息。”紫蘇哼了一聲,心道:就你那小心思,還想瞞我。正想說她兩句,眼波一轉,“好啊!那你就好好教教瑾萱,把她教好了,能夠代替你了,你就回到我身邊吧!”
......
“大公子,前麵就是運河口了,往北過瓜洲鎮就可以直通京師,南麵是鎮江府,快到午時了,我們要不要在鎮江府停靠一下。”船上掌舵的駕長過來向宋傑稟告道。
“往北,過瓜洲。”宋傑的話冇有絲毫猶豫。
“大公子——”文伯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欲語還休。
“怎麼了?文伯。”宋傑問道。
“二公子在房中大發脾氣,亂扔東西,還不讓我們下人進去。”
“由得他鬨吧,不要去理他,把飯放到門口就走,他愛吃就吃,不吃收走。”宋傑冷冷道。
宋家大船一路順風順水,第二天晚上就過了淮安府,夜間停靠在在洪澤湖邊的烏頭鎮。烏頭鎮屬於淮安府清河縣,是黃河與淮河交彙處的一個小鎮,自黃河改道南下在清河縣與淮河彙合後,就形成了一個大湖,叫洪澤湖。
楊牧雲已經假裝成宋二公子在大船上呆了一天一夜了,因為他使瘋耍潑,使得宋府下人不敢進他的房間,宋傑也不來理他,使得他能夠暫時矇混過去。可離南都越來越遠,離京師越來越近,他這假宋二公子遲早得露陷穿幫,逼得他不得不思考如何脫身的問題。
茫茫夜色中,他看著煙波浩渺的洪澤湖麵,心中暗想:“已經兩天了,宋平和蝶雨姑娘應該逃得很遠了。我現在脫身的話,宋家的人應該也追不到他們了。但我就這麼走了,宋家還是不會放過他們,得想個法子,讓他們認為宋二公子死了,這樣就可以讓事情一了百了。”他撫摸著下巴,目光掃到了房中的書案上,書案上放著一遝紙,那是宋平心煩意亂隨手寫的一些殘章斷句。他還曾細細看過,暗中笑話這宋二公子不通文墨,字體潦草。
現在......他眼珠一轉,計上心頭。當即端端正正坐在書案前,擺好筆墨紙硯,握筆凝神,微一思索,筆下生花,一篇“宋體”遺書頃刻間寫就於紙上。楊牧雲寫好後拿起一讀,會心一笑,正要吹乾紙上墨跡,轉念一想:不對,宋二公子讀書不多,這遺書寫得駢四儷六,讓人一看就覺得非出於他的手筆。於是揉成一團,隔著窗戶扔了出去。他從新鋪好一張紙,用半俗半雅寫了一篇“宋體”遺書,遺書中勾勾畫畫,塗抹甚多,其中一些句子甚不通順,大有宋二公子之風範。
他寫好後又仔細看了一遍,這才滿意的將這封遺書壓於筆架之下。整了整身上的衣衫,打開窗戶,縱身向湖中跳了下去。
“撲通”一聲,大船上值夜的宋府家丁連忙打著燈籠趕到船舷上,“不好,有人落水了。”
楊牧雲奮力向湖麵深處遊去,在他身後,宋家大船上的燈籠火把已亂成一團......
水流在楊牧雲身邊發出嘩嘩的聲響,他也不知道自己遊了有多遠,等他再回頭的時候,宋家大船上的燈光已消失不見。他抬頭看了看前方,不遠處有幾點豆大的燈光,不由來了精神,快速向燈光處遊去。
離燈光處越來越近了,楊牧雲加快了速度,突然他感覺自己的手腳好像被什麼東西纏住了。他掙了一下,手腳反而纏得更緊了。正彷徨無措時,燈光朝這邊移動過來,行到近處,原來是一艘漁船。
“當家的,快出來,好像網到了一個大傢夥,快幫我拉一下網。”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
“原來纏住我的是一張漁網。”楊牧雲剛唸叨了一下,隻聽一個男子的聲音應了一下。身上一緊,自己被緊緊罩在漁網中,“嘩啦”一聲被拖出水麵,“啪嗒”落在船頭甲板上。
楊牧雲感覺身上一鬆,一道亮光射到眼睛裡。
“這是——”傳來女子咯咯的嬌笑聲,“當家的,快來看,你看我們網到了什麼?”
楊牧雲睜開眼,抬頭看去,隻見一位大約十七八歲的女子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用手捂著嘴,雙肩不停地聳動,顯然在強忍著笑意。這時過來一位年約二十,長得濃眉大眼的青年,看著罩在網中的楊牧雲,吃驚地瞪大了眼:“媽呀,怎麼網到了一個人?”
“看上去還是一位小相公呢!”女子撥去罩在楊牧雲身上的漁網,“小相公,你怎麼跑到我們家漁網裡來了?”
“我......”楊牧雲一時語塞。
“你看人家渾身都濕透了,有什麼話進艙換身衣服再說。”濃眉大眼的青年說道。
進得艙中,那女子給他拿來一身自己男人的衣服,便出去了。楊牧雲脫下自己身上濕漉漉的袍服,換上一身灰色粗布短衫。艙簾一挑,濃眉大眼的青年端來一個粗瓷大碗,“船上冇備熱水,這裡有一碗薄酒,你且喝了,驅驅身上寒氣。”
“謝謝這位大哥!”楊牧雲接過碗來,其時天已進入六月,白天的暑氣已消,夜涼如水,他雖在水中遊了半天,但也並不覺得身上寒冷。
“當家的,東西都收好了,我們回家吧?”女子進艙說道,眼睛一瞥楊牧雲:“小相公,冇事了?”
“好多了,多謝大嫂關心。”楊牧雲拱手一揖。
“那你在艙裡休息吧,我和當家的撐船去。”女子一笑,跟那濃眉大眼的青年出艙去了。
“這洪澤湖大得很,看來不下於湖州的太湖和廬州的巢湖,晚上不容易辨明方向,看來隻有先跟著這對青年打魚夫妻,等天亮再做計較。”楊牧雲心中暗暗思忖道。
......
楊牧雲掀開艙簾,船頭,青年正在搖著船槳,槳葉點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上,擴散出一圈一圈的漣漪,使得湖麵像被揉皺了的綠鍛。女子坐在青年的旁邊,藉著月光修補漁網。
“大哥,大嫂,小生楊牧雲,來自江南。到江北淮安府尋訪一遠房親戚,不想在這湖上碰上一群打劫的水匪,小生僥倖跳水逃得性命,幸被大哥大嫂所救,實在感激不儘。”說著躬身一禮。
“楊公子不必客氣,我叫曹水生,她是我老婆,叫芸娘。”青年介紹道。
“曹大哥,曹大嫂。”楊牧雲重新見禮。
“楊公子看起來像個讀書人。”芸娘抬起頭,斜睨了他一眼。
“小生是湖州府的秀才。”
“我說呢?說起話來怎麼文縐縐的。”芸娘一聲輕笑,“你晚上一人行走,確實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