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景明跟隨延春返回驛館,心中忐忑不安。
今日他偷溜出了驛館,他擔心阿兄會生他的氣。
可不知為何,今日見過溫慎之後的延春,看起來好像心情極佳,壓根忘了追究延景明偷溜出驛館一事。
他很欣慰。
自他的弟弟開始拔高長個之後,延春就一直很憂愁。
西羯男子人均身高八/九尺,自少年時起便已身強體壯,膀粗腰圓,那可是西羯流傳的經典審美,冇有人能抵禦這般西域猛士的誘惑。
可延景明不一樣,西羯女子大多都有七八尺身高,延景明如今十七歲,卻連同齡的西羯小姑娘都比不過,更莫要說什麼虎背熊腰肌肉虯結了,他連絡腮鬍子都長不出來,令王宮上下都很是擔憂。
延春恨啊。
他恨鐵不成鋼,又想弟弟說不定是因為缺乏鍛鍊才長不高的,平日天河大妃和西羯王都對延景明太過寵溺,可身為大西羯的男兒,鍛鍊怎麼能如此懈怠呢!
於是延春恨不得按著延景明的頭,逼著他勤加鍛鍊,從一手碎十磚,到草原賽馬疾奔,直到延景明十七歲生辰時,他輕鬆扛起了王宮前數百斤的大鼎,卻仍舊不曾長到八尺身高,也冇有壯實肌肉,延春這才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幻想。
西羯人尚武,勇猛壯士才格外吃香,如延景明這般的人……
延春覺得,自己的弟弟這輩子,可能是找不到媳婦了。
可來了中原後,事情好像突然就不一樣了!
中原人開明啊!有冇有媳婦根本無所謂!哪怕冇有媳婦,他也能和男人成婚!
這中原太子雖然是個病秧子,可好歹長得高,還是個了不得的文化人!
延春很崇拜文化人。
西羯人尚武,也的確能打,可連口鐵鍋都打不出來,隻能靠放羊養牛為生,連生意都做不起來,國家上下窮得叮噹響,真要打起戰,他們也做不出盔甲,所用的武器大多也都是粗糙不已的狼牙棒和大砍刀,這些年越過越窮,若不是大盛偶有接濟,真不敢想接下來的日子會過成什麼樣。
延春越想越滿意,覺得這實在是門好親事,至於太子的身體——一看就是中原人缺乏鍛鍊,等大婚成親後,讓延景明按頭逼太子手碎石磚同馬賽跑便好了!
多多鍛鍊,太子總會變強的。
……
延春心不在此,等帶著延景明回到驛館之中,他又想起那位榮皇貴妃來了此處,他趕回驛館,原是要去見榮皇貴妃的。
既然延景明已回來了,延春便決定帶著延景明一道過去,畢竟往後延景明同太子大婚,那與榮皇貴妃也是一家人,一家人總該是要提早見一見的,若能早些搞好關係,延景明在中原也能過得開心一些。
於是延春打起精神,昂首挺胸隨著驛館之中的仆役,朝著院中花園走去。
據說榮皇貴妃正在院中小亭品茶,可延春方到院外,便被隨行至此的宮人攔住了,隻說後宮內眷,本不宜親見外人,哪怕今日要與未來的太子妃相見,也該是以珠簾相隔,更該尊卑分明。
延景明搞不懂中原人的彎彎繞繞,更是乾脆冇聽懂這宮女姐姐的漢話,反正他看阿兄冇有反對,便覺得此事應當是有道理的,他便乖巧同阿兄一道站在這花園外頭等候。
他當然不明白,在皇貴妃眼中,這一招,叫做下馬威。
榮皇貴妃與太子畢竟不和,她如今又頗受皇寵,在後宮之事上,連太後都得給她幾分薄麵,而今太子要大婚,這新太子妃自西域遠道而來,不是中原之人,也許不知宮中內幕曲折,榮皇貴妃便覺得,自己總該先一步敲打敲打這位太子妃,好讓他明白,而今這大盛,究竟誰纔是後宮之主。
可延景明站在花園入口,看著中原的花園景緻,有花有草,還有小鳥,他的心情便好得不得了。
因而他在花園處等了近半個時辰,也並不覺得乏味,隻是今日的日頭有些曬,雖和西羯沙漠中的太陽無法相比,延景明還是略微出了些薄汗。
而半個時辰之後,宮人終於傳來了訊息,說是可以請二位王子進去相見了。
延景明與延春便隨著那幾人進去,到了花園小亭之中,便見小亭四處都立了一處珠簾屏風,將那亭子完全遮擋在內,僅能從珠串縫隙中隱約窺見亭中的情況。
延景明離家前便聽過母妃囑托,說中原人禮數極多,在長輩麵前,定然是不能抬頭多看的。
因而延景明隻是小心翼翼瞥了眼那珠簾內的境況,他隻看見裡頭坐了個珠光寶氣的女人,身後宮人環繞,的確顯得氣勢非凡,甚至令他莫名有些古怪之感。
延景明在亭外站定,又隨延春行了禮,而後便聽亭中傳來榮皇貴妃的聲音,卻是斥責身邊宮人的,道:“你們怎麼辦事的?將屏風立在那兒,這麼毒的太陽,難道讓小王子在外麵站著曬太陽嗎?”
那宮人匆忙俯身求饒,說著自己照顧不周,卻隻顧磕頭,壓根冇有想將珠簾挪開的意思,而延景明終於忍不住皺起眉,不忍心看那宮女姐姐受人責罰,開口便道:“米有關係,外麵不熱的。”
此言正中榮皇貴妃下懷,她知今日天熱,也巴不得多讓西羯小王子在外頭多曬會兒太陽,好令小王子知道她的厲害。
延景明:“窩們西羯,比這裡要熱好幾倍,沙子都是滾燙的。”
榮皇貴妃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延景明咧嘴一笑,道:“窩和卡米最喜歡在沙子裡打滾,喔,卡米是窩養的獵豹。”
延春一拍延景明後腦勺,小聲道:“不要說那麼多廢話!”
榮皇貴妃:“……”
榮皇貴妃鳳眸一挑,覺得事情並不簡單。
她怎麼就忘記了呢,那西羯可是莽荒之地,國中除開能放牧的草原之外,大半都是沙漠與雪山,這西羯小王子隻怕早就習慣了那般惡劣的環境,這點兒太陽,對他而言,顯然算不了什麼。
不過無妨,她當然還有其他辦法。
“本宮聽聞小王子千裡而來,便一直想過來看看。”榮皇貴妃柔聲細語,卻句句儘是挑唆,“小王子若是缺些什麼,儘管令人來告訴本宮。”
延景明不住點頭,隻覺中原人果真都是大好人!
“還有一事,本宮想與小王子好好商量。”榮皇貴妃吟吟笑道,“太子久病纏身,因而身邊一直冇有個貼心人,今日太子既要大婚,本宮便想,不如藉此機會,送太子幾個伺候的可人兒,小王子應當不會介意的吧?”
延景明:“???”
他……隻聽懂了前半句。
延景明不知如何迴應,隻好看向身邊的阿兄,卻見延春也是一臉茫然,延春的漢話是比延景明要好,可他比起延景明,隻不過是多學了幾年漢話罷了,一旦中原人開始拐彎抹角,他便聽得有些不解,隻好根據榮皇貴妃那句話中他能聽懂的詞彙來猜測。
太子身邊冇有貼心人,榮皇貴妃要送人過來伺候——天啊,中原王宮可真好!竟然還特意打算多送幾個宮人過來伺候。
延春非常感動。
他拉著延景明,小聲告訴延景明榮皇貴妃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好人,延景明自然頗受感觸,匆忙點頭答應榮皇貴妃的好意,認真用自己並不標準的漢話,開心同榮皇貴妃道:“窩知道了!謝謝泥!”
延春一拍延景明的後腦勺,讓延景明儘快回憶起天河大妃教他的中原禮節。
延景明委屈捂著後腦勺,嘟嘟囔囔說道:“多謝涼涼。”
榮皇貴妃:“……”
榮皇貴妃覺得,自己這是棋逢對手,遇見了厲害角色。
這西羯小王子藉著漢話不好,故意如此羞辱她,著實可恨至極,偏偏她還無可奈何,著實令人生氣。
不僅如此,她提了個如此無理的事情,太子大婚之時便要給太子送美人,這小王子非但不惱,竟還出言感激,這可是能屈能伸,城府深重,著實可怕。
榮皇貴妃不敢小看延景明,今日出師不利,可好歹她已試探出了延景明的底細,她便隨意尋了個藉口,說宮中還有事要忙,便決定離開此處。
待宮人撤開珠簾,她方纔看清了延景明的模樣,這位異族小王子緊張低著頭,試圖融入自己並不熟悉的中原禮節之中,可他實在是格格不入,且不說他的動作究竟如何,這種時候,他懷中竟還捧著一個破布包裹,就已經足以令人覺得奇怪了。
榮皇貴妃柳眉微蹙,定睛去看延景明懷中渾圓的破包袱,隱約瞥見破布之下露出金燦燦的光澤,不由微微一頓,這纔想起這西羯小王子進京後,她的耳目眼線便傳來了訊息,說是此番和親,西羯特意帶來了個金瓜作為送親之禮,而這金瓜由西羯小王子隨身攜帶,幾乎寸步不離。
榮皇貴妃難免有些不屑,金銀之物有多重,她可清楚得很,若真是那麼大一個金瓜,隻怕是向來習武的壯漢都難以搬動。
眼前這位西羯小王子身材削瘦,看著並不像是多年習武的模樣,榮皇貴妃不信這麼一名少年能夠輕易拿起真正實心的金瓜,想來西羯所獻的“金瓜”,不過是個鏤空的便宜玩意兒。
等等。
榮皇貴妃突然意識到,這可是個羞辱新太子妃的好機會。
她完全可以藉此機會,讓延景明知曉她的厲害。
榮皇貴妃微微一笑,問:“小王子,你懷中拿著的是何物?”
延景明一怔,緊張地將金瓜抱得更緊了一些。
延春咳嗽一聲,主動出言解釋,道:“娘娘,這是我們自西羯帶來的禮物。”
榮皇貴妃笑意更甚,嘴上倒還是客客氣氣地,道:“既是如此,不如便由本宮將此物帶回宮——”
“窩不要。”延景明小聲,“介是要給太子的。”
榮皇貴妃:“……”
延景明:“窩打算寄幾拿過去。”
榮皇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