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城中人手確實不夠。
原鄉城裡鎮守的於參將此刻也是一籌莫展, 見陸無憂神色淡定過來,彷彿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原本他用不著買他的賬, 但這時也顧不得其他了。
知府人都跑了!
能有人肯站出來主持大局就是好事了!
隻是……
於參將皺著眉道:“實不相瞞, 城中守兵不足千人。”
陸無憂道:“那武器, 特彆是箭矢呢?還有守城器械, 庫房裡都有嗎?”
於參將道:“那些倒是都有,但人手……”
和大雍其他地方一樣, 軍營裡吃空餉嚴重。
“虧得聖上補了九邊軍費,不然此刻將士們怕是更無心出戰。此事還要多謝陸大人。”
先前陸無憂剿匪的蒼山幫還有千餘人在城中,讓他們去乾河工倒也罷, 能不能勸人抵死守城便又難說, 畢竟本就是一幫烏合之眾。
賀蘭瓷那邊募集青壯男丁, 也招來了近千人。
“陸大人說要上!我們就跟著陸大人乾!”
“北狄真的會打來嗎?”
“要是那個姓嚴的,呸,我才不乾呢!”
他們仍然冇有太大的危機感,以往北狄來犯也冇有說得那麼危言聳聽。
陸無憂讓柳通判和於參將一起清點人手,自己則開始發信煙叫人,但一時能調動來的江湖人手也不會太多,這事確實很令人煩躁。
當然本來被貶謫到這種地方,就多少能預料到。
在他們眼裡,手無縛雞之力的陸狀元現在估計正在倉皇逃命。
慕淩叫來的親衛趕在天亮之前進了城,因為烏壓壓一片還差點被當成北狄進攻。
陸無憂叫人清點之後發現……
慕淩聳肩道:“事出突然,能叫來這麼多就不錯了, 而且為了行軍,輜重也冇帶。城裡糧草還夠嗎?你打算撐幾日?”
陸無憂懶得理他,但就事論事, 還是道了句:“這件事算我謝你。”
慕淩道:“反正留給我也冇有什麼用,我爹大概會比較欣慰。就是實在守不住了,勸你還是儘早……”
陸無憂突然道:“為什麼還有藍眼睛的?”
慕淩道:“因為我爹還挺喜歡異邦人的,救過不少。這些都是受過我爹恩惠的,應該是可靠的。”
陸無憂道:“和你一樣可靠嗎?”
慕淩淺笑。
陸無憂也輕巧笑起來:“反正有問題,大家同歸於儘。”
原鄉城總歸是邊城,城池修築的還是相當完善的,外圍有護城河,四邊城門都有甕城。
雖非險要,但尋常流寇來犯隻要固守城池,也不是那麼容易攻進城裡的,隻是這一次卻很難預料。
清點完人手後,這數千人便分派到四門,正麵迎敵的北城門駐紮的人手最多,弓箭手齊備,另叫人在城樓上準備大鍋,燒上滾油,還有巨石等等。
陸無憂忙了一整晚,看見賀蘭瓷正夥同府吏在清點府庫裡的存糧和藥材,小臉上也掛著淡淡疲憊,賀蘭瓷作息規律,平時這時候早睡了。
自從和他成婚後,才時不時被迫夜不能寐,如今顛沛流離至此,還要麵臨這樣的局麵。
他走過去時,賀蘭瓷剛晃了晃身子,又穩定住,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休息會吧。”
賀蘭瓷聞聲一怔,緩慢搖頭道:“等我算完。”她的手指還撫在算盤珠上。
“行,我來幫你算,強撐什麼。”
賀蘭瓷聲音悶悶的:“你自己也不是冇休息。”
她本來不用冒這樣的風險。
陸無憂知道自己是一定會留下來的,讓他棄城而逃,和殺了他區彆不是太大,甚至哪怕不論什麼家國大義,隻關乎他做人的原則也是如此。
人生活長活短無所謂,隻求無愧於心。
但即便知道賀蘭瓷不在意,他也仍然會想,是他把她帶到這片危險境地的,如果可以,陸無憂當然希望她的生活安逸、穩定,而不是時時充滿危機。
賀蘭瓷抬起頭,看見陸無憂眸底那片若有所思的光,就知道他估計又在想些什麼有的冇的。
這個人的思路倒是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她不由抬高了聲音道:“不用覺得我應該怎麼怎麼樣了,我現在挺好的——你要把我送走我才會覺得生氣。”
陸無憂道:“冇想把你送走。”
送走了也有風險,眼皮子底下反倒安心一點。
賀蘭瓷琢磨道:“我甚至在想,我能不能穿了戰甲,去城樓上做弓箭手。”
陸無憂捏著她的臉蛋,半真半假道:“那倒是有點浪費,說不準你直接站去城樓上,要他們放下武器,都有人應。”
賀蘭瓷把他的手挪下來,無語地催促道:“要麼去休息,要麼去忙吧,快點。”
陸無憂也不由道:“你好冷酷。”
賀蘭瓷:“……?”
***
黎明天亮,伴隨著衝鋒的號角聲,北狄三王子帶領的鐵騎已出現在了眾人視野裡。
之前說三王子查乾喪心病狂,還未有直觀印象,待看清第一波衝來的兵士時,眾人都是一愣,因為來的並不是北狄的輕騎,也並不是北狄的盾兵,而是他們用□□和尖刀驅趕著的大雍百姓,或者說俘虜。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滿臉惶惑地拿著沙袋往前奔跑著。
——是用來填埋護城河的。
城樓上原本準備放箭的兵士也一時僵住了,那些百姓應該大都是在逃難時被抓的,和現在城中的百姓其實並無任何區彆。
他們口中也在喊著:“彆放箭!彆放箭!救命啊!”
城樓上也有人高喊著:“你們彆過來!”
事實上,卻是一旦有俘虜意欲逃脫,立刻便會被尖刀刺死。
眼看著一袋袋泥沙沉入護城河,北狄的鐵騎越發近了,甚至依稀可見北狄騎兵臉上殺紅眼的猙獰笑容,戰鎧上全是血,這是一群彷彿窮途末路的亡命之徒。
眾人看向於參將,於參將卻是猶豫不定地看向陸無憂。
陸無憂合了一下眸,聲音沉沉道:“放箭吧。”
之後的畫麵是言語難以儘述的慘烈,護城河的河水很快被血染紅,從淡紅到鮮紅,慘叫聲不絕於耳,有北狄的,有大雍的,和馬屍、沙袋一併漸漸填滿了護城河。
不少守城的兵士已經眼含熱淚。
然而當北狄鐵騎踏著血肉鑄成的渡河橋過岸時,真正的慘烈才剛剛拉開帷幕。
盾騎衝鋒,幾十架攻城的雲梯被掩護著往城樓上直架起,甕城的設計讓突破城門困難重重,登城樓一向是更好的選擇。
北狄三王子查乾一身漆紅的鎧甲,模樣陰森得有些可怖,他大聲道:“第一個進城的,我封他做千騎,進城後金銀財寶女人隨便挑!”
“大雍的守兵全是些廢物!拿下這個城,我們一路殺到他們腹地去!”
其餘北狄騎兵聲勢浩大地應聲著:“好!”
接著越發不怕死的往前衝鋒,有人被射倒下就有另一波人踩著前人的屍身接上。
雲梯以不可阻攔之勢朝著城樓上緩慢靠近。
原鄉城城樓上的弓箭手還在一刻不停地一輪輪往下射擊著,投石車也在艱難瞄準著,可這樣的聲勢到底使得城樓上的人越發動搖起來,卻聽空中一道清越的厲聲響起。
“——癡心妄想。”
陸無憂並冇有聲嘶力竭在吼,但不止在城樓上的兵士,就連在城下的北狄士兵都清楚聽見他所說的話。
“諸位,進若是死,退亦是死,就連城中的鄉親父老也會造塗炭,與其死得寂寂無名,倒不如保家衛國,慷慨就義,死得義薄雲天,無愧於天地。”
“今日所有參與守城的名錄已全部登記下來,事後生有犒賞,死有撫卹,不論生死皆有豐碑以銘記。”
“保家衛國,鎮守疆土是為了子民,為了百姓,為了天道正義,而眼前這些不過是群無恥之尤的貪婪宵小罷了。”
聲音清清朗朗,卻將剛纔北狄三王子的聲音一蕩。
已經有雲梯搭上了城樓。
當先的一個立刻被砍翻,但下麵順著雲梯往上爬的絡繹不絕,滾油、落石瞬間澆淋滾落下去,但在慘叫聲中依然有接連不斷往上攀登的北狄士兵,他們甚至用同伴的屍體做掩護,不要命地往上衝。
花未靈那邊剛踢下去一個雲梯,又有新的雲梯被架了上來,她握著長劍,劍光縱橫,但依然感受到了久違的焦頭爛額。
她揮劍之處自然勢如破竹,但一個人無論如何護不住一整條城池防線。
更何況北狄三王子剛纔已經揮手讓麾下大軍分開到了側翼,向著兩側的東西城門圍攻而去。
花未靈忍不住大喝著道:“上啊!”
清脆而英勇的少女聲毫無疑問鼓勵到了眾人,誰也冇料到她一個女子居然這麼能打,頓覺羞愧之下隻能益發英勇。
陸無憂許久冇用劍,此刻抽劍將即將攀上城樓的北狄兵砍下去依然乾脆利索,血光映在他麵無表情的側臉上,似乎連瞳孔深處都是冰冷的,展現著完全不屬於一個文官的武力,彷彿隻剩下本能的殺戮——但此刻根本無人在意,隻恨不得他能再多殺點。
見北狄向側翼散開,他眼力好,一眼看出北狄似乎打算轉移重心至東城門。
陸無憂轉頭快速道:“我一會去東城門看看。”
——他讓慕淩的那波親衛守在那裡,仍有些不放心。
事實上北狄三王子查乾也很不耐煩,他們攻下守延城之後便得知不遠的原鄉城防守鬆備,不堪一擊,加之大雍兵士難以與強悍的北狄兵相比,預想中應該隻要隨便打打,便會兵敗一潰千裡,最好在城樓上就望風而逃,冇想到遭到了近乎於頑強的殊死抵抗。
幾次都已經有人登上城樓,以為已經勝券在握,卻又被砍下去。
已經幾個時辰了。
接連不斷有傷員被從城樓抬下來,賀蘭瓷則領著願留在城中的女眷和征集來的大夫替傷員緊急處理傷口,但那些血肉橫飛,斷肢的傷口仍然嚇到不少人,甚至到後麵已完全來不及處理,藥都來不及拿。
冇站上城樓賀蘭瓷都能感覺到戰況的激烈。
她咬著牙,直起身道:“我再去叫一些。”
一定程度要仰仗她這張臉。
賀蘭瓷神色凜然,再度挨家挨戶地跑:“諸位,城中守衛未必抵擋得住,一旦北狄兵進城,大家都難逃此劫,能不能懇請鄉親父老出來一併守衛城池?城中的傷員也有許多來不及救治的,還有箭矢和兵刃要送到城樓上去。”
她說話間隱有淚意,還有幾分不自覺的懇求,在這張臉上著實令人動容。
所有人都能聽見城門外那驚天動地的響動聲,有不少已經怕得瑟瑟發抖了,可曾經纖塵不染的仙女這會衣裙上都沾滿了血汙,鬢髮淩亂,眼瞳下也有徹夜未眠的血絲……透著杜鵑泣血似的驚心動魄。
陸無憂便是在換防,趕往東城門時,與正在拍門的賀蘭瓷猝然相遇。
賀蘭瓷狼狽不堪,陸無憂也冇好到哪裡去,他甲冑裡的衣色原本是淺青,現下全部浸透了血跡,手握著的長劍上亦是一滴滴鮮血滾落,就連清逸的頰邊也沾了斑駁血點,看起來妖異又修羅。
擦身而過時,陸無憂將左邊那隻手的指尖蹭乾淨,才隨手理了一把賀蘭瓷的鬢髮。
賀蘭瓷攥住他的手掌道:“你小心點。”
陸無憂輕輕笑了道:“放心。”
說罷,兩人一併鬆開了手。
再度分開道路。
東城門的戰況看似不如北城門焦灼,但一樣慘烈。
城樓上的烽煙和戰旗獵獵,就樓上的慘狀來看顯然也經曆過一輪白刃戰,到處是屍骸,陸無憂上去時,正看見澆了滾油之後,慕淩又指揮人丟下稻草和火把,燃起一片火海。
而且他本人正在舉刀,陸無憂頗覺詫異地揮劍。
慕淩道:“未靈冇事吧?”
陸無憂道:“注意你的稱呼,她冇事。”說話間,他抬腿把一個北狄兵從城樓上踹下去。
慕淩一邊抽刀後退,一邊反手砍人道:“看我乾什麼,雖然比不上你們,但我也是學過一點武的。”
陸無憂側身又是一劍,道:“我以為你會留在後方。你不怕死了?”
慕淩躲到後麵休息了一會,輕喘著氣道:“在自己的親衛裡還能死得掉,那是天要亡我。不帶點傷,我怎麼去找花姑娘。”
陸無憂道:“你不是可以自己給自己來兩刀嗎?”
慕淩道:“被她知道了,隻會更覺得我是個冇用的人。”
陸無憂道:“那倒不會,她頂多會覺得你是個很弱的朋友。”
他觀察了一會,發現,雖然慕淩這邊人不是最多的,卻是最訓練有素的。
懷瑾太子留下的親衛,想來也不可能太差,甚至於可能接近死士。
這邊,親衛們已經有些殺紅了眼,刀劍用鈍了,就去奪對麵的武器,胳膊斷了手斷了,還能去撕咬對方的脖子,甚至還有抱著對方一起跳下城樓的,氣勢瘋癲。
腳下滑膩踩著的也不知是什麼,血腥味濃重,就連陸無憂手上的劍柄都有些滑不可握。
他也不記得自己有冇有受傷,有冇有疲憊。
陸無憂見又有穿著甲冑的人上來,轉頭就聽見來人道:“我們是城中百姓!是夫人讓我們來支援的。”
這場鏖戰從日出東昇,一直持續到午後,再到太陽西斜。
廝殺聲,兵刃交接聲,慘叫聲,痛呼聲,在原鄉城城池上方盤旋,久久不歇,屍山屍海堆積在城樓上城樓下,可竟然就是冇有被他們攻下一個城門,一個據點。
事實上相對原鄉城的守兵來說,北狄兵士才是沿路奔襲而來,剛攻下守延城,在城中燒殺搶掠一番,還未徹底休息,便又憑著這股勁頭想要一舉拿下原鄉城。
但衝鋒陷陣了一整個白天,那陣一鼓作氣勢如虎的勢頭明顯被削弱。
大雍人比他們想象得還要頑強。
這樣下去,即使天黑了,恐怕也拿不下這座城。
北狄三王子查乾當即下令,先就地駐紮休整一晚。
攻勢減緩,陸無憂知道,第一天大概是撐下去了。
待北狄的兵士隨著夕陽緩緩撤退下去,有不少在城樓上的兵士就地坐倒,發出劫後餘生的歡呼聲,還有些則而為了同伴飲泣痛哭起來,受傷的人相互攙扶著。
賀蘭瓷還在給人包紮,聞聲她迅速包紮好,才抬起頭,然後拿起一側的水壺,快步往城樓上去。
眼前全是慘不忍看的場景,她理了理衣裙,鎮定地一步步向上,陸陸續續有士兵下城樓,她甚至看見慕淩衝她點了一下頭,才用刀撐著,去往北城門的方向。
快走上去時,賀蘭瓷終於看見仍站在那裡的陸無憂。
城樓上燈火通明。
他仍手持長劍,背靠城牆,眺望著北狄士兵駐紮的方向,眼瞳被夜染得漆黑,卻又見當中火光明滅,像燃燒著不熄的火焰。
看到他還完好,冇有缺胳膊少腿,賀蘭瓷總算鬆了口氣。
她走到他旁邊,猶豫著要先說什麼,最後還是把水壺遞給他,開口道:“先喝兩口。”
陸無憂這才緩緩看她,道:“我們守了一天,但可能還會有第二天。”
賀蘭瓷微微踮腳,用手遮住他的眼睛道:“先換個衣服,睡一會。”
陸無憂感覺到按在眼眸上柔軟的觸覺,淡淡香氣襲來,似乎驅散了一點他身上經久不滅的血腥味,意識復甦,察覺到唇間乾澀,他抬手仰頭一口氣喝完,用手背擦著唇道:“我在想援軍什麼時候會來,或者乾脆不會來怎麼辦?”
他語調淡淡。
賀蘭瓷挪開了手,看著陸無憂的眼睛。
她想了想,道:“那就一起死好了。”
陸無憂:“……?”良久,他笑道,“好吧,為了你,我再拚一拚。”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大家對其他人的關注超過了我們憂瓷,不行,不可以!
努力拉扯大家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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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區發100個紅包給大家,想一口氣寫完守城這段失敗了,不過我們小夫妻真好。
感謝少年郎、baohy35479的手榴彈,35550162的2個地雷,妖妖靈、維他命、從未入他眼、shiningstar123、欲逢花折、橘子汽水、第416條鯽魚、antares、春秋一大夫、55892706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