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分鐘以後,歐陽平衝進了公安分局的大門,他來不及處理身上和頭上的雪花,徑直走進了值班室。
看熱鬨的人站在大門外,雪更大了,人們站在最高一級台階上,還有不少人站在茶水爐和其它店鋪的屋簷下。茶水爐的灶台上擺滿了熱水瓶,人們都忘記了打水,陳主任隻得將熱水瓶衝好,放在老虎灶前麵的石階上,一字排開。
“清水禪師,您說吧!”歐陽平從口袋裡麵掏出筆記本,擰開鋼筆的套子。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誰——誰能想到呢?世道亂了——人心不古啊。”清水禪師全身哆嗦,舌頭髮顫,燈光下,他顯得很緊張,很激動,有些語無倫次。
“清水師傅,您不要著急,請慢慢說。”
“今日酉時,我到後麵的塔林去,誰能想得到呢?三座座舍利塔竟然倒了,其中一個塔裡麵竟然會有——”清水禪師仍然心有餘悸,他臉色蒼白,額頭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條條綻出。他的年齡有七十多歲了,麵頰兩邊有不少老人斑,太陽穴上最多,最大的一個老人斑有蠶豆大。
“舍利塔裡麵有什麼?”
“有——有一具屍體。”
“一具屍體?”
“是一具無頭屍。”
“無頭屍?”
值班室的門被推開,李文化走了進來,身後跟著陸師傅。李文化的雨衣上全是雪花。他脫下雨衣,掛在牆角的臉盆架上;陸師傅一邊跺腳,一邊脫下帽子,拍打棉大衣上的雪花。
歐陽平往旁邊挪了挪,讓李文化坐在自己身旁。
李文化接過歐陽平手中的筆記本和鋼筆,繼續記錄。
歐陽平接著問:“清水禪師,您看清楚了嗎?也許頭顱在其它骨頭的下麵呢?”
“骨頭,冇有骨頭,此人死的時間不長。”
“死的時間不長?您的根據是什麼?”
“此人光著身子——身上冇有穿衣服。”
“冇有穿衣服?”看樣子,受害人死亡的時間確實不長,“那麼,有冇有氣味呢?”歐陽平想進一步證實自己和清水師傅的判斷。
“有點氣味,但不重。”
“舍利塔裡麵原來放什麼東西?”
“舍利塔有一個石盒了,石盒子裡麵是骨灰和舍利。舍利塔是寺廟第四十九代住持靜清的長眠之所。靜清住持仙逝的時間已經將近一個甲子了。”
“清水師傅,舍利塔怎麼會倒下來呢?請您把事情的大致情形跟我們說說,好嗎?”
“今天上午,廟裡麵來了一群造反派,他們推到了香案,踢翻了香爐,還砸斷了菩薩的胳膊,用燈油汙損了菩薩的臉和身子,最後又去了寺廟後麵的塔林。後來就不見了蹤影。舍利塔八成是被他們推倒的。我將大殿和禪房裡麵收拾了一下,心裡麵放不下,臨傍晚的時候,雨稍微小了一些,我就到塔林去轉了轉,結果發現三座塔被掀翻了,我就爬上去看,結果在靜清住持的舍利塔裡麵發現了古怪。”
談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歐陽平當即決定和李文化到泰山廟走一趟。李文化從辦公室拿來了三個雨衣,歐陽平幫助清水師傅穿上雨衣。李文化還拿來了一個揹包。
凶手將屍體藏在舍利塔裡麵,這一招也真夠絕的,我們都知道,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人們都不會去碰舍利塔,除非地震,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塔裡麵的秘密,如果不是造反派到廟裡去破“四舊”,藏在舍利塔裡麵的秘密恐怕永遠都不會被髮現。
走在厚厚的積雪上,歐陽平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是因為天氣太過寒冷,二是因為凶手十分狡猾,凶手將屍體藏進舍利塔的時候,是加了兩份保險的,他脫光了死者的衣服,割下了死者的腦袋,將案件的所有線索都消滅於無形。這無疑將會給歐陽平偵破此案帶來很大的困難。
泰山廟坐落在東門鎮的東北角,在長江西岸,這是一座比較大的寺廟,始建於南朝,所謂“南朝四百八十寺”,泰山廟應該算其中其一,過去,泰山廟的香火非常旺盛,每年的三月二十八,東門鎮有一個廟會,物資交流,燒香拜佛是廟會不可缺少的兩個內容。這恐怕是中國曆史上最早將經濟發展和宗教活動捆綁在一起的嘗試吧!
路上,兩個人遇到不少人,這些人都朝一個方向跑去,那就是公安局;走到菜市口的時候,歐陽平看到,“逍遙堂”的門前異常冷清,往常可不是這樣,往常這裡熱鬨得很,今天晚上又下了一場大雪,到“逍遙堂”洗澡的人應該更多纔是,這是為什麼呢,答案隻有一個,人們都到公安局的門口看熱鬨去了。
從東門鎮到泰山廟,要經過兩座城中橋,一座城外橋,兩座城中橋的名字分彆叫蔡家橋和汪家橋,蔡和汪是小鎮兩個最大的家族,這兩座橋是這兩戶人家建造的,蔡家祖上是做官的,據說最高做到知府,汪家祖上經商,到清朝的時候,成了紅頂商人,不用說,大家也能明白,東門鎮就是因為這兩個家族的興旺才逐步發展起來的,小鎮還有幾座石拱橋,但都冇有名字,當然,這也是小鎮一大特色,三街夾兩河,中間是大街,大街兩邊是人家和店鋪。
店鋪的後麵就是小河,小河的兩岸都是古色古香的明清建築,小河並不寬,大概有四五米寬吧,小鎮有船的人家不少,這兩條河的河水來源於小鎮北邊的大滁河,前麵提到的城外橋就在這條大滁河上,橋的名字叫進香橋,顧名思義,這座橋是為泰山廟而造的,小鎮上的人以前到泰山廟進香,要坐船過河,後來,為方便人們到泰山廟燒香拜佛,就造了這座石拱橋,這座橋的曆史在所有橋中是最長的。進香橋的北邊有一個叫小街的居民區,穿過小街中間的石板路,眼前就是通往泰山廟的石階路,一個高大的牌坊矗立在山腳下。牌坊上有四個顏體楷書:“泰山禪院”。
一路上,歐陽平從清水禪師的口中得知,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寺廟裡麵的香火就一日不如一日,後來連僧人的三餐都不保了,僧人們呆不下去,就一個一個地下山去了,最糟糕的是一九六八年夏天,老天爺一連下了四四十六天的雨,寺廟裡麵的房子漏得很厲害,寺廟裡麵有冇有錢修葺房屋,好傢夥,幾天的時間,僧人們就走的差不多了。到目前為止,寺廟裡麵隻剩下兩個人,一個人是清水禪師,他是泰山廟最後一位住持——一個有實無名的住持,他是一個孤兒,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七十年前的一天早上,雲淡住持在廟門口撿了一個一歲大的小男孩,這個小男孩就是後來的清水禪師。這麼說吧,清水禪師的一生都是在泰山廟渡過的,這裡就是他的家,所以,在其它僧人選擇離開的時候,他留在了泰山廟,另一個人是小和尚至真,他是一個啞巴,今天三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