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勁抽著煙,遠遠看著十三排過道中的晟曜和白曉。他身邊是一臉警惕的小金。
小金嗓子啞了好些天,這會兒卻是不停歇地講著話:“陳哥,就讓那小子繼續騙那小姑娘啊?我們得拆穿他啊!這個騙子,太過分了。”
陳勁狠吸了一口煙,“人家當事人都說是誤會了,你一個墓園保安,管那麼多?”
“那我們還在這兒看著?”小金反問。
陳勁不回答了。
他也如小金所說,覺得讓晟曜繼續騙人家小姑娘非常不好,可他不是小金這樣的熱血青年。這種事情,外人摻和進去,兩邊不討好,人家小姑娘還得怨他們多管閒事,破壞她感情呢。
“徐哥過來了。”小金看著墓園深處,忽然道。
陳勁轉了下頭,就見老徐帶著小吳過來了。
兩邊打了聲招呼,再一齊看向十三排過道。
老徐歎氣道:“千防萬防啊……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就和我們公墓冇什麼關係了。”
陳勁慢慢點了下頭。
小金很失望,在旁嘟嘟囔囔。
小吳的雙手死死捏著衣襬,剋製著自己的顫抖。他都不敢去看那過道中的兩個人,眼睛就盯著自己的腳尖,動都不動一下。
……
晟曜不用轉頭,都能感覺到落到自己身上的視線變多了。
長壽園誤會加深,他卻是不在意。他現在滿腦子想著的都是小金剛纔透露的資訊。
他的視線落在白曉的臉上,看著她給白曉的墓碑獻花。遺照中的那個白曉,溫柔安詳。
這樣的場景卻是難以為繼。這座墓即將被拆掉。就像晟曜願意出錢為白曉續期,長壽園也無法繼續執行合同。
“……新出台了規定,這種傳統墓地不讓續期了。以後整個傳統墓區都要改成樹葬,種樹啊種花,到時候骨灰都埋在樹下麵。最近幾年是冇法一下子改建,遷出來的骨灰就埋長壽墓區的樹下麵……”
晟曜心中的情緒不斷滋長。
“我能幫你的。”晟曜開口說道,“這邊墓園不讓續約,還能遷到其他墓園去。仙鶴公墓……”他嘴巴裡蹦出個詞,又在心中否定了。仙鶴公墓已經冇有空的墓穴了。但仙鶴公墓不行,一定有其他地方可以安葬白曉。
白曉抬眼看向晟曜。
“我們可以去問問。這邊不行,仙鶴不行,還有福壽園,再遠一點,我記得還有兩個公墓……”晟曜一邊思考,一邊說道。
白曉仍舊隻是靜靜望著他,像是要將他的模樣印刻進心裡。
晟曜心頭髮慌,“白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探聽你的**,剛纔聽這邊的保安說……他們對我有些誤會。我……”
“你幫不了我的。”白曉開口,打斷了晟曜的話。
“是身份問題嗎?”晟曜急忙說道,“我聽那個保安說,她……你這位親人落葬的時候,冇有親屬。你如果想要領她的骨灰,可能需要辦一些手續。我們可以找社區問問,看看能不能開出證明來。你彆擔心。一定有辦法的。你住在什麼地方?你的這位親屬——”
晟曜話未說完,又被白曉打斷了。
白曉這次露出一個笑容,伸手輕輕搭在晟曜的唇上。
“你幫不了我。晟曜……就這樣吧。我明天不會再來了,你也不用再來了。”
晟曜的眼睛有些泛紅,抓住了白曉的手。
他感覺到掌心中的手冰冷柔軟,像是冇有骨頭。抬手的動作,讓白曉的衣袖貼在她的手臂上。手臂纖細,看起來隻有一根骨頭。
晟曜感覺到了幾分不對,還想要拉著白曉的手,仔細看清她的狀況,就見她突然抽回手。
那隻手像是一段絲綢,倏地就從晟曜的手中抽離。
“我們認識的過程本來就很奇怪。你……也很奇怪……”白曉歪了歪頭,笑著看向晟曜,“我們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認識錯誤的人。”
“不——”
“清明已經結束了啊。”白曉不為所動地繼續說道,還退了一步,雙手背在身後,和晟曜拉開距離,“已經結束了。”
“白曉……”
“我其實很高興。”白曉的眼中蓄滿了淚花,“我很高興能遇見你,也很高興,你……喜歡我……這就夠了。”
晟曜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和他想象中的告白不一樣。他還冇計劃好該如何向白曉告白。就像是,他和白曉不太正常的相遇——清明、墓園……錯誤的時間和地點……這個告白同樣充滿了不合時宜的味道。
晟曜猛地搖頭,“不是這樣!纔不是什麼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更不是錯誤的人!生生——”
白曉又退了一步,同樣搖頭,隻是動作比晟曜更輕緩,也更堅定,“我們不可能的。能這樣……已經很好了。謝謝你陪我的這幾天。已經夠了。”
她這麼說著,側頭看了眼那同名同姓的墓碑,聲音變得輕緩,“謝謝你,這就夠了……”
她自言自語般說完這句話,又抬頭看了眼晟曜,眼中的淚水已經消失,唇邊的笑容卻在擴大。
不等晟曜說什麼,她一低頭,身體輕微顫抖了一下,背在身後的手像是用力往後拉伸,拉得她的肩膀都骨折般向後延伸。她忽的放鬆下手臂,毫無預兆地轉過身,跑出了過道,往長壽墓區的方向跑去。
“生生!”晟曜急忙拔腿就追。
……
“喲!”
黑暗的電視房內傳出了一聲意義不明的驚歎。
醫生幽藍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螢幕上年輕男女你追我趕的畫麵。
這畫麵猶如狗血八點檔的內容,可醫生看得津津有味,還攥緊了拳頭,不知道是在為那年輕女孩鼓勁,盼著她順利逃脫,還是為後頭的男孩加油,期待著他能追上目標。
被捂住的指甲發出悶悶的笑聲和哭聲,聲嘶力竭,讓電視房吵嚷得不像是在看狗血八點檔,更像是在看驚心動魄的競技比賽。
……
“哎!快攔住他!”陳勁用力擲下菸頭,快步跑進過道。
小金跳了起來,卻是冇有跟著陳勁追進十三排過道,而是順著主路,往長壽墓區方向跑。
兩人形成了包夾之勢。
老徐跑不動,隻推著身邊發呆的小吳,“你去長壽墓區,看著點那個小姑娘。”
小吳呆愣愣地抬頭,茫然四顧,看到飛奔的白曉和追在後頭的三個人,身體打了個哆嗦。
老徐再次用力推了小吳一把,“快去啊!”
小吳一個激靈,隻好跟在小金後頭,往長壽墓區跑。他可冇有小金那麼拚命,這跑起來,慢吞吞的,一看就冇儘力。
他望了眼白曉的背影,心裡打著顫。
老徐讓他追……追那個東西……
開什麼玩笑啊!
他們根本不知道,根本不知道那東西……
小吳看著那東西跑進了長壽墓區,腳步不由放得更慢了。
跑走吧……那東西跑走了,可彆再回來了。
“你小子彆跑!”小金吼了一嗓子,先一步趕到了長壽墓區,在石板路前攔住了晟曜。
晟曜毫不猶豫,當麵前的小金就是一堵牆,直接繞過了他。
“人家姑娘都跑了,你還追!性騷擾啊!要不要臉!”小金接著吼道。
吼完,他才發現晟曜身影一閃,已經在自己麵前消失了。他愣了愣,連忙跟個陀螺似的轉著尋找,很快就在自己身後找到了晟曜。他也就看到了晟曜一秒,晟曜的身影就順著石板路,轉入一棵柏樹之後。
晟曜躥入了長壽墓區,在蜿蜒的石板路上飛速前進,速度一點兒都冇降低,反倒是更快了。
他死死盯著前方樹影、墳塚之間的白曉。
隻見白曉擺動手臂,跑步的姿勢不算標準,卻是快得驚人。
她擺動的手臂打到了身邊的樹叢,有什麼東西飛了出來。
晟曜餘光看著那一團灰色的東西高高飛起,邁開的雙腿突然停步。
他的身體有些僵硬,視線落在不遠處的桃花樹上。
桃花樹上,桃花正盛開著,一大片的粉,顏色從白到紅,層層疊疊,豔而不俗,煞是好看。
……
電視鏡頭拉近了。晟曜的後腦勺占據了右半邊的螢幕,能看到他顫動的髮梢和脖子上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畫麵的左半邊,則是那一棵桃樹。紅豔豔的花團中,有一團不起眼的灰色。
啪嗒!
灰色的、如手套般的爛肉從枝頭落下,砸在下頭的灌木中,又慢慢順著枝葉縫隙,落入更下方的草地,被植物枝乾遮擋,隻餘下幾枚發皺發黃的指甲,遺落在葉片之間。
畫麵切換成了晟曜的特寫。
晟曜瞳孔收縮,眼中是桃花樹花團錦簇的美麗倒影。
“唉……”
醫生鬆開拳頭,發出了一聲歎息。他那些得到解放的指甲變得安靜。
電視房裡,隻有他的歎息聲一圈圈迴盪。
……
陳勁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你……你這小子……呼……你想乾、乾什麼?你騷擾人家姑娘,人家姑娘還好脾氣地跟你說話,你不要得寸進尺啊。”他這麼說著,上前按住了晟曜的肩膀,又看向小金和慢慢走過來的小吳。視線越過小吳,陳勁冇找到落在更後麵的老徐,考慮了一下,對眼前兩個小年輕說道:“你們兩個去看看,那姑娘跑進去彆出事了。你們送她出去。如果不行,就報警,讓警察送她回家。”
說完,陳勁拉扯了一下晟曜,“你跟我過來!”
晟曜冇有動。
陳勁皺眉,上前一步,看到了晟曜的臉。
晟曜失魂落魄,眼中卻是有驚駭和難以置信。
陳勁看不懂晟曜的神色,隻覺得心裡發毛,“你……你怎麼了啊?”
晟曜的眼珠子動了動,看向陳勁,讓陳勁都不由鬆了鬆手,想要同他拉開距離。
“她……”晟曜喉嚨裡擠出了一個字,卻是就此冇了下文。
“人家小姑娘已經跑掉了。你死心吧。”小金回過神,冇好氣地說道,“你腿腳真快啊。有這水平,做點什麼不好啊?乾嘛做這種事情?”他說著,拉上了小吳,“我們會送人家回家的,你彆再打歪腦筋了。”
小吳驚恐地掙紮了一下,卻是無力反抗小金的大力氣。
小金皺眉,嘀咕道:“你乾嗎呢?”
小吳想拒絕陳勁的安排,隻是一抬頭,他對上了晟曜的眼睛。
和昨天在長壽墓區對視時的感覺不一樣。
小吳腦中有模糊的念頭一閃而過,就又被小金扯了一把。
“趕緊走吧。那姑娘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彆迷路了。”
小吳來不及說什麼,就被小金拉了進去。他慌張地叫了幾聲,又被小金不耐煩地抱怨淹冇。
陳勁見這兩人進去找人了,這才轉了視線,重新看向晟曜。
晟曜垂下眼,身體輕輕發抖。
他不確定自己剛纔看到的是什麼。
白曉的手……她的手脫落了……?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情?
但是剛纔,他分明看到了!
還看到了白曉白骨森森的手掌!
正常人身上怎麼可能會出現這種症狀?就是生病,也從冇聽過會這樣的!
是某種罕見病嗎?
難道說,白曉是因為這個原因,纔會拒絕自己?
晟曜心頭一震。
“你彆再耍花招了,跟我走吧。我這次真的要報警了。”陳勁說道。
晟曜看向陳勁,“那個墓!白——”他下意識想說出“白曉”的名字,可話到嘴邊,又變得難以啟齒。
好像說出這個名字,就會打破什麼重要的東西。
他這些天和白曉交流的時候,也從不會說出那和白曉相同的名字。
“就我爺爺奶奶隔壁的那個墓!墓主人是怎麼死的?是病死的嗎?”晟曜換了種說法。
陳勁氣笑了,“你還記得自己的人設啊。”
晟曜不在意陳勁的嘲諷,隻想聽到答案。
陳勁看看他,對上他認真到迫切的眼神,心中一動,“告訴你也冇什麼。她是颱風天,因為意外死掉的。”
“不是生病?”晟曜追問。
不是生病……那可能就不是遺傳病……
陳勁拉著晟曜,往警衛室的方向走,還和姍姍來遲的老徐打了招呼,“我再跟你說一個好了。她一個親人都冇有。她小的時候,有個親戚結婚,家裡人都到場了,結果一場火,全燒光了。她運氣好,溜出去玩,逃過一劫。那時候居委、派出所就想辦法找過了,是真的冇人了。所以,你彆想冒充她的家屬去騙那個小姑娘。我那兩個同事也會跟那小姑娘說清楚的。你就歇了這心思吧。”
晟曜怔住了,被陳勁拖著,一路跌跌撞撞往警衛室走。
“真的冇了?全冇了?”他喃喃問道。
“真的啊。”
“怎麼可能……那她……她……”晟曜腦子裡一片混亂。
黑白遺照中年輕女人的麵龐浮現在眼前。
黑白的臉漸漸被添上了顏色,那張臉也變得年輕。
隨即,那張臉變成了灰色,皮膚坑窪腐爛,邊緣還有青色的紋路往外蔓延。
晟曜回想起那飛起來的手,隻覺得腦海中的那張臉被鮮血覆蓋。
“我們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認識錯誤的人。”
全是……錯誤……
晟曜閉了閉眼睛,心臟好像撕裂般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