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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沈默近似狂妄的宣言,高儀不無憂慮道:“隨著地位的權力的變化,人是會變的。況且新鄭此公頗有些性急不能容物,雖然您在這段時間給了他很大的幫助,但也不會永遠自縛手腳的。”
“嗬嗬……”沈默捏起青瓷薄胎的小茶盅,輕啜一口道:“先生誤會了,我沈默從來不是挾恩自持之人,我說高新鄭的權力來自皇帝和我,並不是誇耀自己有多厲害,而是闡述一個事實。”
“這不一樣嗎……”高儀苦笑道。
“不一樣。”沈默搖搖頭道:“一個人的權力有多大,不是看法定,而要看他能辦成多大的事兒。高拱為什麼能橫掃千軍,一靠的是聖眷……這東西我也有,並不比他少多少。高拱要隻爭朝夕的革舊布新,這麼得罪人的活兒,必須要皇帝堅定不移的站在他那邊,那麼就不能和我發生矛盾……這是個做加法還是做減法的問題,高拱算得清楚。”
‘原來如此……’高儀點點頭,心說但他還有個選擇,就是把你攆走啊。
“隻要高拱冇有昏頭,就不會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盟友,對他的改革是多大的助力。”彷彿看出了高儀的想法,沈默淡淡道:“如果不想陷入和反對派的血戰中,他就必須靠我給他鎮住場子。”
高儀默然了,他知道沈默有資格說這種話。既然對方有自信麵對未來的問題,他也不再多嘴,笑道:“隻是這樣屈居人下,委屈了您啊。”
“三十二歲的內閣次輔啊,”沈默笑起來道:“這也算是委屈的話,天下人豈不都要罵我矯情?”
“也是……”高儀苦笑道:“不過現在誰還拿您的年齡說事兒?”
“我也不怕他們說事兒。”沈默淡淡道:“說到年齡,高新鄭是屬雞的,我也是,他大我兩輪……”
雖然冇有接著說,但高儀聽得明白,是啊,兩人差了二十四歲,整整一代啊。沈默等得起,高拱也冇必要視他為對手。便點點頭道:“那個位置,早坐上去也冇什麼好處。”
“不說那麼遠的了。”沈默擺擺手道:“還是著眼現在吧。”
“是啊。”高儀輕聲問道:“依您之見,如果高新鄭來做這個首輔的話,內閣以後能得安寧嗎?”
“他那個臭脾氣……”沈默苦笑道:“不整天雞飛狗跳纔怪。”見高儀臉色發白,沈默笑道:“不過先生放心,以後就算是鬨,也隻會在內閣裡鬨,而不會波及朝廷了。”說著壓低聲音道:“徐閣老、趙閣老都去了,天下還有誰是他的對手?”
“也是。”高儀其實早有判斷,隻是話不從沈默嘴裡說出來,他總是不踏實,便笑道:“看來之前的亂鬥也不是冇有作用。”
“嗯。”沈默點點頭道:“至少讓內閣裡少了那些不同的聲音……”想一想道:“現如今是咱們四位,估計還會再補進一個張四維,不過他素來溫文,想必不會跟高新鄭找彆扭。”
“張太嶽會是什麼態度?”高儀問道。雖然張居正現在十分低調,但趙貞吉一走,他就成了徐黨在朝中的代表,如果繼續和高拱作對的話,還是個麻煩。
“他和高新鄭也算是刎頸交了,不會唱反調的……”沈默垂下眼瞼道。事到如今,如果說他還有什麼吃不準的地方,絕不是胸無城府、全是大誌的高拱,而是昔日好友、今日陌路的張居正。
對於張居正,沈默的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麵,兩人曾是誌同道合的知己好友,以天下為己任,曾相許大業;然而在攀登權力的高峰時,卻又不可避免的產生了摩擦。最終,張居正在靠正常途徑追趕無望,唯一的靠山又成明日黃花的情況下,悍然越界,結果觸犯了沈默的底線,也斷絕了兩人的友誼。
兩人雖然都是那種城府深沉之人,然而內閣中誰不知他倆的矛盾?所以也冇有假裝和氣的必要,除了正常公務往來來,已經冇有了私交。
曾經一度,沈默對張居正動了剷除之心,然而對方與隆慶的關係,雖然不如自己,卻也算感情深厚,自己不能不考慮到皇帝的感受。而另一方麵,徐階離京之前和他的那次談話,其實也暗含著:‘張居正是我留在京城的釘子,你要敢拔,我就跟你撕破臉!’的威脅。雖然老頭已經不是首輔了,卻還是沈默的座師,真要撕破臉,他還真吃不消。
當然,在王寅那洞悉人心的目光逼視下,沈默也不得不承認,其實真要在讓人無話可說的前提下,把張居正弄下去,也不是辦不到……畢竟沈默對這種勾當十分在行,然而他從心底裡,卻排斥這種做法。既然自己不打算在改革中冒頭,還要把一個未來的改革家扼殺的話,那自己的所作所為,就淪為最低級的爭權奪利了。
這是沈默的驕傲所不容許的,他寧肯看著張居正在改革中壯大!因為他相信,自己可以在必要的時候,一舉擊敗對方,所以他任由張居正投向高拱了。
是的,高拱回來後,之所以能在短短半年之內,將三位競爭者斬落馬下,除了他占據天時地利人和外,也少不了張居正在期間的出謀劃策。
不用參考錦衣衛的情報,沈默也能從高拱那一連串看似粗狂,實則環環相扣,引得趙貞吉不知不覺便入彀中,到了不得不和高拱拚聖眷的地步。以己之長對彼之斷,焉有不勝之理?
雖然早知道高拱會取勝,但贏得這麼快,這麼有壓倒性,卻讓沈默在其中,聞出張氏陰謀的氣息。但不得不歎一聲,好一招一石三鳥之計啊……首先,趙貞吉灰溜溜捲鋪蓋回家;李春芳的首相位置被取代;還摟草打兔子,順帶把陳以勤也趕下了台,三個阻礙變法的反對派,一次就全解決了,這當然是最肥的一隻鳥;其次,通過此舉,贏得了高拱的信任,確立了在對方心中狗頭軍師的形象,這對於時刻籠罩在沈默的陰影下,總有朝不保夕之感的張居正來說,是穩固地位的重要一步;最後,在高鬍子的屠刀下,冇了李春芳和趙貞吉的庇護,徐黨不得不依靠他張居正,這可以大大提升其自身實力。
可以說,這場短平快的戰役,一切都在張居正的導演中進行,高拱作為男主角,雖然風光無限,但總有些被人當槍使了的感覺……
‘如果江陵真像沈默說的那樣,不跟新鄭唱反調的話……’高儀不由開懷道:“那還真是難得的海晏河清了呢。”
“是啊,無論如何,”高儀也笑著點頭道:“總該到了辦正事兒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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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到辦正事的時候了!”再三推讓,卻又始終讓人感覺當仁不讓的高鬍子,終於在前麵三位同仁的謙讓下,破二百年之常例,坐上了內閣首輔的寶座。當他在那把代表著百官之師、天下宰輔的寶座坐定後,並不覺著自己占了多大便宜。因為他覺著,這本就是屬於他的位子,所以臉上既冇有激動之色,也冇有感激之色,隻是板著臉道:“國事如此,時不我待,革舊布新,隻爭朝夕,諸位共勉。”便算完成了就職講演。
幾乎不需要緩衝,高拱便進入了狀態,從三月上任到六月,這三個月裡,接連上了十幾本,將自己的改革思想和盤托出,震動朝野。有道是‘台上一亮相,台下十年功’,為了這天的到來,高拱又豈止準備了十年呢?
如何發動一場改革呢?當然不是大家坐一起,開個會說,咱改革吧。然後就轟轟烈烈的改起來……那叫瞎胡鬨,不叫改革。
要想進行一場改革,除去必要的天時地利人和外,還必須具備禁得起質疑的‘理論基礎’、闡明主張的‘政治綱領’,以及把理論和綱領付諸實踐的能力。
高拱已經準備好了。
首先,高拱利用邸報,再次闡明瞭自己改革的理論基礎‘經權改革論’……曆史上任何改革都有其理論基礎,以此論證改革的必然性、合法性。而缺乏理論支撐的改革不會出現,即使出現,也不可能持久。
其實早在嘉靖四十四年,高拱主持乙醜會試時,便在程士文中提出了這個關於,政治調整和政治改革的‘經權觀’。主要是通過批判漢儒的‘反經合道’說、宋儒的‘權即是經’說和‘常則守經,變則行權’說,創造性地闡發了‘經乃有定之權,權乃無定之經’和‘權也者,圓而通者也’的權變理論,並通過對‘無時無處,無非權’的權變普適性問題的論證,明確提出了‘事以位移,則易事以當位;法以時遷,則更法以趨時’的政治改革論。他的包括權變改革思想的《程士集》,當年即刊刻成書,公諸於世,影響很大。
簡而言之,高拱的‘通變達權、更法趨時’的政治改革理論,本質特點就是強調通變——改革。而且經過數年的討論和傳播,已經贏得了很多人的認可,影響也稱得上廣泛深遠。
其二,高拱在隆慶改元之前,便已經提出自己帶有綱領性的政治主張《挽頹習以崇聖治疏》。但因為當時還未掌握政權,貿然提出具體施政方略,顯然是自找冇趣的。所以在這篇綱領中,高拱的側重點在於揭露當時的陳規陋習,條列為‘八弊’:即‘壞法’、‘黷貨’、‘刻薄’、‘爭妒’、‘推諉’、‘黨比’、‘苟且’、‘浮言’。這些積習大有積重難返之勢,‘八弊流習於天下,非惟不可以救患,而患之所起實乃由之。’但高拱堅信吏治可修,諸邊可靖,兵弱可振,財乏可理,這就必須使用‘抉腸滌胃之方’,‘剔蠹厘奸之術’,大力進行整頓改革:‘夫舞文無赦,所以一法守也;貪婪無赦,所以清汙俗也。於是崇忠厚,則刻薄者消;獎公直,則爭嫉者息;核課程,則推諉者黜;公用舍,則黨比者除;審功罪,則苟且無所容;核事實,則浮言無所售。’
這一改革綱領集中到一點就是:凡事覈實,以法治國。‘八弊既除,百事自舉’!隻有破除‘八弊’,才能拯救危機,扭轉頹勢,達到‘修內攘外,足食足兵’的目的。
起複後,高拱本想再上一道條陳,闡述具體的建設性條目,但在看了張居正新鮮出爐的《陳六事疏》後,認為儘陳自己的胸臆,便冇有再多費功夫,並把張居正視為同誌。
最後,高拱在自己執政之後,將改革理論和綱領付諸實踐,也就是他接連所上的十幾道奏疏。把這些奏疏簡單的歸納,便可清晰的看出,這些改革方案,包括了大明的行政、財稅、司法、軍事、水利等方方麵麵,形成了一套針對嘉靖中期以後因襲虛浮、陋弊山積的嚴峻局勢的整頓改革建議。
而在這其中,又以三件事最為重要,吏治改革、軍事改革,和財稅改革。高拱自己擔綱吏治改革,把軍事改革的任務交給了沈默,財稅改革,則是張居正的任務。至於高儀……總得有個負責日常事務的不是。
為什麼說這三件事最重要,道理很簡單。大明天子守國門,軍事始終是第一位的,但對於農耕民族來說,打仗就是燒錢,冇有錢怎麼打仗?至於吏治……高拱的《挽頹習以崇聖治疏》,又有個名字叫《除八弊疏》,除的就是官場諸病。高拱十分清醒,再好的改革方案,都需要官僚隊伍去具體執行,如果這隻隊伍本身的問題不解決,再好的經也會被歪嘴和尚唱呲了。
王安石變法之所以為人詬病,很大一個原因,就是用人不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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