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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江府南禪寺前,徐階第三子徐瑛的豪宅中,一個穿著綠色直裰的文士,拿著張狀紙,拿腔拿調的念道:“告狀人柳下蹠……日夜加炮烙極刑,逼獻首陽薇田三百畝,有契無交,崇候虎見證……竊思武王至尊,尚被叩馬羞辱,何況區區螻蟻,激切上告……”
“哈哈哈……”聽他怪腔怪調的念著,廳堂中的眾人,似乎看到了海閻王氣得吹鬍子瞪眼的樣子,都笑得前仰後合,有些誇張的,還捧著肚子,甚至笑出淚來。
笑夠了,坐在徐瑛身邊的徐階幺子徐珂,擦擦淚指著那文士道:“南鄂你個促狹鬼,昌河先生苦大仇深的狀子,被你給演成滑稽戲了。”
“不妨事、不妨事,本來就是要讓他海大人出個洋相的……”那個被稱為昌河先生的,叫董紀,是個不第的文士,投在徐瑛傢夥當起了幕友,這人一肚子陰損招數,不知幫著徐瑛巧取豪奪了多少民田屋產,所以很受徐瑛器重,有什麼事兒都找他拿主意。
這次海瑞來鬆江搞風搞雨,徐家樹大招風、葉密惹雨,自然首當其衝。雖然海瑞還算注意維護徐家父子的聲譽,但他們為數眾多的家丁家奴,還是成為重點打擊對象,紛紛被官府要求退田。家奴們整天在麵前哭訴,又被奪去多少多少田產,那些往日裡交好的鄉宦,也頻繁的來府上求告,一麵試探徐閣老的態度,一麵攛掇這兩個紈絝帶頭給海閻王點顏色瞧瞧。
徐階四個兒子,老大徐璠曾官至侍郎,老二徐琨則在父親不在家時,常年主持家務,因此性情都算沉穩,不可能當這個出頭鳥。但剩下的兩個兒子徐瑛和徐珂,自懂事起,父親就已經是朝廷高官,家裡也富甲一方,加上自幼跟隨祖母生活,飽受溺愛、缺少教養,所以養成了飛揚跋扈的驕縱性子。在他們看來,徐家纔是鬆江這一畝三分地上的主宰,哪能容他姓海的撒野?
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於是兩兄弟在一乾損友的攛掇下,決定給海瑞一個教訓,至於出主意的重任,自然落到了昌河先生董紀的身上。按說跟官府作對……而且是跟海閻王作對,這種高風險的差事,一般人都是避之不及的,偏偏這董紀總覺著自己懷纔不遇,巴不得有這麼個證明的機會,於是欣然應允,炮製出了這篇陰損刻薄的‘匿名狀’,然後派人趁夜色張貼於鬆江城的大街小巷,給海瑞一個難看。
聽了這狀子的內容,徐家兄弟果然感到十分過癮。但笑過之後,卻又覺著還不夠勁兒,徐珂眯著眼道:“這種搞法固然解氣,可除了惹得那海瘋子,變本加厲的幫那些泥腿子外,好像也冇有彆的用處啊。”
“就是要讓海瑞怒火攻心,”那董紀撚著幾根稀疏的老鼠須,眯著一對金魚眼道:“他肯定猜到是我們縉紳乾的,卻冇法知道誰乾的,隻能把滿腔的怒火發泄在斷案上。”說著呲牙笑笑道:“他肯定想,我叫你們諷刺我,老子多判幾個案子,多替那些泥腿子討回些田產,就是最好的報複!”
“可這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徐珂翻白眼道:“你這不成丟了‘西瓜揀芝麻’麼?”
“四公子此言差矣,”董紀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笑道:“須知道捨不得孩子套不找狼啊……”
“昌河先生就彆賣關子了,”徐瑛看著董紀這副窮酸模樣就起膩,可誰讓自己指望他呢?便乾笑道:“把咱們的下一步告訴老四吧。”眾人也紛紛附和道:“是啊,昌河先生快說吧。”
“得令。”董紀團團一抱拳,臉上寫滿得意道:“其實學生寫這個‘匿名狀’,不是為大家出出氣那麼簡單,而是給海瑞火上澆油的,就要讓他對我們恨之入骨,不分青紅皂白的偏幫苦主。”他頓一下,捏著鬍子冷笑道:“聽說這個海剛峰,對屬下說‘事在爭產,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這是何等的偏執武斷?焉能冇有冤假錯案?冤假錯案一多,上麵焉能不辦他?”
“話說得不錯,”一個鄉紳輕聲道:“不過,他的名聲太好,後台也過硬,等閒亂判也無大礙。”
“那就給他添點亂!”董紀‘唰’地展開摺扇,冷冷道:“須知這鬆江地麵遠不是那麼單純,除了富戶鄉官、農民佃戶,還有為數居多的遊手好閒、貪圖享受、嗜賭成性、坑蒙拐騙的人……這些人都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家無產業,在海大人眼裡,算是標準的‘窮人’。”
“這些刁民貪婪狡詐,見巡撫大人判案多傾向於小民,早就有趁機渾水摸魚,一夜暴富的念頭。”董紀搖著扇道:“咱們正好可以順水推舟,攛掇他們去海瑞那裡告刁狀,捏造證據,謀奪富戶的家產。”
“這是什麼狗屁主意?”徐珂不耐煩道:“說來說去說不到個點兒上,怪不得一輩子考不中呢。”直接把董紀臊得滿臉通紅。
“其實那些刁民早就這麼做了,不過富戶們嚴防死守,得逞的寥寥無幾罷了。”那邊徐瑛隻好接過話頭道:“但如果咱們讓人放水,故意不把田契字據拿出來,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都拿不出證據,就是‘兩可案’,”眾人恍然道:“那海大人必然會把田產判給刁民。”
“對!”董紀心說,明明是我出的主意,可不能讓旁人搶了風頭,也不顧臉上還發燙,急忙道:“這樣的案子一多,我們就可以讓那些被奪了產的地主,去南京鬨,甚至去北京鬨……那些向著咱們的禦史,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大做文章,給海瑞一場好看。”
“好主意!”眾人這下都明白了,一下子振奮起來道:“就這麼辦!”
“好傢夥,”徐珂也變了臉,笑眯眯的拍著董紀的肩膀道:“果然不愧是我們的子房啊。”
“哪裡哪裡……”董紀可算是揚眉吐氣了,於是當仁不讓的分配任務,要給海瑞一個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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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句話是極有道理的。哪怕你是高官,哪怕你是海瑞,可一旦地頭蛇想要使壞,你還是防不勝防。
其實海瑞的頭腦一直很清醒,他在《督撫條約》中明確指出:‘江南刁風盛行’,所以不受理‘刁告’。可所謂‘放告’,自然是放手讓人們告,而且由於種種原因,不得不日理三百餘案,對與哪些是‘刁告’,哪些非‘刁告’,又怎麼分得清楚?他隻能秉承著公正效率的原則,儘量把那些告刁狀者剔除出來,加以重懲。
他規定,按照《大明律》,對告刁狀者,杖二十,戴枷八日示眾。於是衙門外每天都會有七八個、十來個被打得皮開肉綻、戴著枷鎖的‘刁民’示眾,但依然不能阻止間或有刁民得逞。
於是鬆江府街麵上,便不時有‘某刁民誣告某富戶成功,一下子得了五百畝田,‘某爛賭鬼原本一貧如洗,但托海大人的福,一夜之間脫貧致富了’之類的傳聞甚囂塵上。而海大人那條原本秘而不宣的規矩,也成了眾所周知的秘密。於是坊間流傳一句‘名言’曰,‘種肥田不如告瘦狀’。一些刁民無賴,懷揣著一夜暴富的夢想,呼朋引類,捏造事實,蜂擁告起富戶鄉官來。
這些刁民人數雖不甚多,但皆著破衣爛衫,率以五六十為群,沿街攘臂,叫喊呼號,造成的影響卻很惡劣,把許多無知愚民也煽動起來,告狀的人多得不可勝計,局麵變得有些失控。
連王錫爵也感覺到沉重的壓力,就彆說首當其衝的海瑞了。但海瑞冇有如身邊人建議的那樣暫時收手,而是照舊按期放告,速判速決,每天都能處理二三百件。他這邊能沉得住氣,鬆江知府衷貞吉那邊先慌了神,一天三趟找到海瑞,請他務必重視眼前的亂象,以免不可收拾。他說:“鬆江是朝廷的糧稅重地,向來穩字當先,但現在刁民煽風作亂,大戶杜門不出,長此以往,肯定要出大亂子的!”
“百姓不滿,是因為積怨深重,”海瑞卻冷冷道:“如果官府能幫他們主持公道,自然冇有人會亂來。”非但不收手,反而更加投入的斷案判決。
隻是所判的案子越來越多,可直到現在還一樁都未執行……雖然官府已經判了,可哪個富戶肯把自己的田產讓給小民,他們實指望風向有變,好逃過此劫,都在那硬挺著呢。
海瑞這邊暫時也冇有替百姓強製執行的意思,這也讓那些贏了官司拿不著地的百姓,都被吊在半空中一般,不上不下的十分難受。他這樣做有三個原因,一個是,先集中力量斷案,再集中力量執行,這樣才能把個體的行為,變成集體的行動;再者是為了給頭腦發熱的老百姓降降溫,至今誰也冇真正的拿到地,所謂一夜暴富的謊話便不攻而破,跟著瞎起鬨的人自然就少了;還有最後一個,其實是等著內閣的回覆……
十一月的最後幾天,離他把審計賬目八百裡加急飛送京城,已經過了的一個多月,內閣的回信才姍姍來遲,執筆的是專管財政的大學士張居正。在信上,張居正代表內閣表達了對他工作的支援,讓他儘管去做。僅在信的末尾,用委婉的語氣提出,但也要照顧老首輔的桑榆生活,不可催逼太甚,損了老首輔的顏麵雲雲。
海瑞隻當冇看見這最後一段,把信一收,便對身邊的王錫爵笑道:“明天,終於可以進入正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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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巡撫衙門的兵丁,便持傳票前往太平橋,要拘徐府的兩個管家徐成和徐遠回衙問話,審理鄉民告二人強奪民田案。
兩人把官差穩住,藉口到後麵換衣服,便從後門溜走,跑到徐珂府上躲了起來。
官差們冇能拿到人,隻好垂頭喪氣的回去,海瑞卻冇有取消當日的審判,在被告缺席的情況下,依然開堂問案,四百多名被二人侵奪家產的百姓都上堂控訴,很多都是人證物證俱全,不用他兩個前來,也能缺席審判的。
兩被告徐成和徐遠的劣跡也被揭發的越來越多,但兩人卻仗著徐府的庇護,公然逃避過堂受審。此等蠢行,無異於將他們和徐府,置於了火山口上,成為躁動的鬆江百姓的發泄對象。
因為案情趨於複雜,所以海瑞冇有當堂宣判。但接下來事態的發展,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憤怒的鬆江百姓,竟把徐家三個府第圍得水泄不通,有的要求交出兩個惡棍,有的要求徐家退田,還有的就是純粹湊熱鬨,想嘗一嘗欺負前宰相的滋味如何。
徐階身為一品耋老,自然要保持名士風度,嚴禁子弟、仆人與百姓計較,更不得發生衝突,傷害他們。但心中的滋味如何,從他這幾日寫得詩作中,便可見一斑,詩曰:‘昔年天子每稱卿,今日煩君罵姓名。呼馬呼牛俱是幻,黃花白酒且陶情。’失落酸澀之意浸透紙背。
他本以為,百姓騷亂幾天,過去後也就算了。誰知道鬆江民情在各方麵明裡暗裡的推波助瀾下,已經到瞭如湯如沸的地步。接連幾天,天天如是,徐府眾人寸步難行,連生活都要成問題了。
徐階再也無法‘陶情’,他命徐璠找到衷貞吉,希望鬆江知府能恢複秩序,保護自己家的正常生活。衷貞吉苦笑著回話道:“實不想瞞,現在鬆江府完全被巡撫衙門控製了,我這個知府隻是個擺設而已。”
終於,在巡撫衙門送來第八通傳票之時,不堪其擾的徐閣老,讓徐璠交出了兩個惡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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