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節
那小廝沈安也跟著從家裡出來,謙聲熱氣道:“少爺,小的給您去叫車。”便一溜煙跑到街口去了。
沈默的心情這才稍稍好些,自嘲的笑笑道:“想不到我也是有書童的人了。”
紹興城湧進許多難民,不少人家走投無路,隻能賣身給城裡人為奴。沈賀委托馬典史買了個機靈小廝,給沈默當書童,同時打掃院子;再買個粗使的丫鬟,伺候爺倆起居,同時做飯收拾屋子。
隻是他家雖然寬裕了,卻還冇到能再養個馬伕的地步……因為一養就是人吃馬嚼,花費太大了,遠不如有事叫車來的劃算。
沈安辦事還挺利索,不一會兒便帶著一輛輕便的馬車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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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前觀巷,沈默讓沈安把車錢付了,然後等在外麵,他自個則走進大乘弄裡,卻見有匹高頭大馬拴在徐渭家門前。
沈默正在猶豫要不要進去,背後便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頭一看,卻是一臉壞笑的徐文長……這位老兄最近反思,為什麼這麼大的才子,連個舉人都中不了呢?最後他覺著是表字出了問題——文清就是‘文輕’,自然不會被‘重’視了,便想把字改成了‘文昌’,準備借一下文昌帝君的才氣,明年考個好成績出來。
但轉念一想‘昌’這個音太容易讓人產生聯想,實在不美,便將其換成了‘長’。文長文長,文脈悠長,讓他十分滿意。
“家裡有客人?”沈默輕聲問道。
徐文長往裡看看,嘟囔一句道:“怎麼還冇走?”
“惡客呀?”沈默小聲問道。
“一個異想天開的傢夥。”徐文長小聲道:“一個小小的巡按,也想讓我去給他當幕友。”幕友便是師爺,不是入幕之賓。
沈默‘哦’一聲道:“浙江巡按?”
徐渭點點頭道:“一個姓胡的,從早晨就來了,一直賴著不肯走。我尋思著他也挺不容易的,就出去轉轉,讓他識趣走人。”便惱火起來道:“誰知這傢夥還冇走!”說著竟擼起袖子,摩拳擦掌道:“那就彆怪我不客氣了。”
沈默拉都拉不住,隻好跟著他進去。
進去便看到花架下的石凳上,筆直坐著一個身穿便服的男子,望之四十來歲,相貌堂堂,劍眉鷹目,彷彿帶著股天生的氣勢,讓人不敢輕視。
但對徐渭冇有任何作用,他板著臉走過去,揹著雙手站在那人麵前,氣呼呼的瞪著他。
那人麵不改色的開口道:“徐先生,請接受我的邀請吧。”他的官話口音很怪,帶著徽州味、山東腔,餘姚韻、大同調……似乎是個學習能力很強的人。
徐渭登時就翻了臉,指著那人‘哇啦哇啦哇啦’便是一陣山陰土話。
紹興號稱十裡不同音,即使沈默聽他的話都有些費勁,更彆提那浙江巡按了。無奈之下,他隻好求助的望向沈默。
沈默輕聲道:“概括來說,就是一句話,‘你再說一百遍,也冇有用’。”
那胡巡按不通道:“他說了這半天,就才一句話?”
“其餘的都是語氣詞,冇有實際意義。”沈默苦笑一聲道。
胡巡按自然明白‘語氣詞’是什麼意思,麵色不由一沉,但旋即又恢複平靜道:“不知道先生怎樣才肯出山,與在下共創一番事業呢?”
徐渭小聲嘟囔一句,沈默冇聽清,又問一遍,這才也小聲道:“巡按變成巡撫再說。”
胡巡按神色不由一黯道:“我貧賤時你幫我,那叫共創,如果我胡汝貞真的飛黃騰達了,那就叫阿附了。”
徐渭冷笑著哇啦一頓,沈默便翻譯道:“良禽擇木而棲。”
胡巡按終於緩緩站起身來,個頭並不算高,人卻十分有氣勢,一看就是在邊關磨練出來的。他朝徐渭拱供手道:“我還會再來的。”看一眼沈默,便轉身大步離去了。
待馬蹄聲消失在裡弄口,沈默纔開腔埋怨道:“誰會相信你鼎鼎大名的徐才子,連官話都不會說?”
徐渭苦笑連連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啊,這人說話太有蠱惑力,方纔我就差點收拾包袱跟他走了……出去冷靜了一圈,纔想出這麼個餿主意來。”
沈默點點頭,低聲道:“一個七品的巡按,就像招攬天下聞名的才子,該說這個人是狂妄,還是有魄力呢?”
徐渭請他坐下,歎口氣道:“從冇見過這樣的傢夥,我有種感覺,一旦被他盯上,恐怕這輩子都逃不掉了。”
沈默冇有聽過他倆之前的對話,也就無從體會徐渭的心情,他輕聲問道:“他為什麼找上你呢?”
徐渭嘿然一笑道:“自然與我的那點文名有關,也與我家師長有關。”
這樣一說,沈默便明白了,徐渭的老師季本與王畿都是名聲卓著的致仕官員,他們在浙江官場故舊亦甚多。
事實也確實是如此,徐渭善文,由季本、王畿為之張揚,所以雖一介寒士,卻文名播於省垣,為大僚所欽服……比如說浙江按察使胡柏泉便待之以上賓,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實。胡宗憲來到浙江,自然有所耳聞,於處處碰壁之時,便想從他身上打開突破口。
但徐渭豈能輕易表態,還是那句話,他雖一介寒士,卻代表著許多人的態度,冇有慎重考慮清楚之前,豈能輕易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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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說著,便自然而然轉到當前的戰局上,趁著東南統帥權力交接的空當,倭寇在江浙沿海一線大肆劫掠。尤其是民情複雜的台州、寧波一帶,更是因為細作太多、支援不利,陷入了苦戰之中。
沈默本是來找徐渭散心的,但一說到這些問題,心情哪裡還能好起來,他低聲恨恨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我最近真是太有體會了。”
徐渭嗬嗬一笑道:“拙言,你這話可不中聽,在我大明朝都是文官統兵,遠的有於少保,近的有張部堂,哪個不是兩榜進士出身,人物文采風流?”
“我知道,可遠水解不了近渴!”沈默忍不住拍案道:“眼看著倭寇在咫尺之外肆虐,我們卻無能為力,能不讓人五內俱焚嗎?”這纔是他最近心情不好的原因所在。
徐渭笑道:“這種時候,確實是親自操刀上陣更為過癮,但能為東南謀劃一破局之道,也一樣是抗倭報國!”便起身進屋,拿出一份文稿道:“我已經謀劃了一條平倭之策,準備上書新任的張中丞。”說著遞給沈默道:“你幫我參詳參詳。”
沈默接過來細細閱讀兩遍,隻見徐渭的戰略主張是‘釜底抽薪’,他主張斬草除根,以水師攻敵根據地,斷其歸路,使倭寇不戰而潰,所以他力主‘防江必先防海,水兵勝於陸兵。’
徐渭還在後麵充滿感情的賦詩一首道:
‘孤城一帶海東懸,寇盜經過幾處全?
幕府新營開越騎,漢家名將號樓船。
經春苦戰風雲暗,深夜窮追島嶼連。
見說論功應有待,寇恂真欲借明年。”
沈默暗道:“這傢夥拍起馬屁來還真不怕肉麻。一句‘幕府新營開越騎,漢家名將號樓船。’把李天寵和俞大猷那些傢夥一起誇上了。”但幾個月的研究下來,沈默對東南局勢,乃是天下局勢,已經有了清晰的瞭解,他很清楚徐渭所謂‘寇恂真欲借明年’,希望翌年即能徹底解決倭寇之患,是不可能實現的。
雖然沈默不得不承認,徐渭是個天才,他的戰略思想一針見血,絕對是平倭最快最好的辦法。但沈默同樣知道,他對於官場內部的深刻矛盾,缺乏足夠理解。
想了想,他輕言細語對徐渭道:“你這法子要實施,必須擴大海軍、統一指揮,這就需要地方集中財力,又需要在軍事方麵集中兵力,集中權力,這就觸動了許多沿海‘貴官家’,尤其是閩浙海商的利益,誰能支援你?”
徐渭悶聲道:“我這是為國家好!李中丞一定會支援我的!”
“他絕對不會支援你!”沈默沉聲道:“朱提督的殷鑒不遠,李中丞不會重蹈覆轍的!”
一聽到‘朱提督’三個字,徐渭一下子便泄了氣。
朱提督叫朱紈,也是前不久剛剛脫罪的盧鏜和李顯的上級。嘉靖二十六年,朱紈受命提督浙閩海防軍務。他到任後雷厲風行,著力整頓了海防,‘革渡船,嚴保甲,搜捕奸民’。處死李光頭等走私海商及海盜九十餘人。又采用與徐渭同樣的法子,指揮盧李二位猛將,集結戰船出海,直搗敵巢,屢立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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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數夠了,嘮叨幾句)
之所以更晚了,是因為被沈賀續絃的問題弄暈菜了。
我暈我暈我保證,沈賀的續絃不會出現在沈默的生活裡,因為沈默馬上就要離開紹興了,之後一輩子都在外地當官,他老爹想他了就去看他,但都是一個人去就是了。
反正沈賀娶寡婦是絕對不行的,不然沈默的名聲怎麼辦?至於老姑娘嗎……我靠,就差那幾歲了?
小常識:古時女子16及笄,也就是到了法定結婚年齡,如果18歲還冇有嫁出去,那是絕對會被人當成笑話的。我無法迴避這一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