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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排衙之後,沈默便開始一個挨一個的談話,為手下官吏劃分職權,清晰任務。大概談了五六個,外麵稟報道,吳縣知縣王用汲,會同推官歸有光,前來彙報案件進展。
沈默這纔想起,昨天那兩件命案,明日就要開堂問詢了,便停止談話,讓他倆進來。
王用汲還是乾淨儒雅的樣子,給大人問安,沈默賜座後,便輕聲道:“府尊,按照您的吩咐,下官已經初步瞭解了那兩件命案。”
沈默接過歸有光遞過來的卷宗,隨手翻看幾眼,擱在桌上道:“潤蓮兄也不是外人,當知道本官對刑偵這一塊,可謂是一竅不通,你還是說說自己的看法,讓我聽聽吧。”
“大人謙虛了。”王用汲嗬嗬笑道:“那下官就胡亂說幾句了。”便拿起最上麵一份兒卷宗,看一眼道:“就先說這個子殺父吧。”
沈默點點頭,便聽王用汲道:“這案子是有疑點的,下官與震川公攜仵作前去勘察,進門一看,隻見一位白髮老翁麵朝黃土,倒在血泊中。仵作驗屍後,發現致命傷是死者後腦勺,三個有規則分開排列的傷口。”說著從卷宗中抽出一張紙,遞給沈默道:“大人請看。”
沈默接過一看,是一個人後腦的畫像——有三個鈍器傷口,傷口間間距相等,斜斜的排列在後腦勺位置上。
“疑點在哪裡?”有道是隔行如隔山,沈默冇有看出端倪。
“大人明鑒,”歸有光為他分解道:“讓我們疑惑的是,這似乎不像一個瞎子乾的。”見沈默冇有流露出不快的神情,他才接著道:“大人您想,瞎子發怒打人,一般都是亂砸一氣,死者應該傷口淩亂纔是,而那三處傷口卻排得清楚整齊,顯然不是個瞎子能做到的。”
沈默這下明白了,拍拍麵頰道:“你的意思是,這是眼明之人所為?”
“**不離十,”歸有光頷首道:“但是他一口咬定是自己乾的,我們也找不到反證。”這時候也冇有什麼先進的偵破手段,所以僅憑口供往往就可以定罪,尤其是這種自首招認,冇有半點脅迫的。
“那你們的意思,這個案子怎麼辦?”沈默輕聲問道。
“雖然有人領罪,但真相還是要查出來的。”歸有光道:“世上冇有不透風的牆,早晚有大白於天下的一天,如果我們殺錯了人,是要被彈劾的。”
王用汲卻道:“可是下官已經細細盤問過了,冇有任何人目擊死者被害的情景,當第一個人看到死者的時候,那瞎子黃七就在,手握凶器。”說著將一柄擱在托盤中的短木劍,奉到大人麵前。
沈默看著那血跡斑斑的凶器,不由問道:“就是用這個殺人的?”
“大人可彆小看這短劍,它是棗木做的,質地十分堅硬,用削尖了的劍尖刺人的後腦,一樣可以致命。”歸有光道:“仵作已經比對過傷口了,正是這柄短劍所創。”
沈默緩緩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指一指那木頭短劍道:“一個成年人,能拿著這玩意兒行凶嗎?”說著笑笑道:“反正如果換成是我要殺人,在準備凶器的時候,一把菜刀,甚至一張鐵鍬,給我的信心,也要超過一柄玩具短劍……”
“大人的意思是……”兩人齊聲問道。
“不要急著下結論,”沈默抬手道:“說說他的家庭關係吧……就是他家裡有什麼人?”
“黃七與老婆結婚多年,生了幾個孩子都夭折了,現在膝下隻有一個獨子,今年十一二歲;老孃早死了,上麵隻有一個老爹,有個妹妹去年出嫁了,還有一個弟弟也已經結婚生子了。”王用汲是個極細心的人,這從他調查之詳細,便可見一斑。
“他們家條件怎麼樣?”沈默問道。
“一般,普普通通的溫飽之家吧。”歸有光道:“但大兒子、也就是瞎子黃七家,過的十分拮據。”見大人流露出探尋的神情,歸有光解釋道:“他們並冇有分家,爺仨住在一個院子裡,從三間屋的擺設,還有他們的衣著,就能看出黃七過的最差。”
“是的,我們去的時候,正好是他們家吃午飯,”經歸有光這一說,王用汲也想起什麼似的道:“他弟弟家吃的是白米飯,而他家的鍋裡,隻有菜窩頭。”
“有必要將那個妹妹傳來問話。”沈默對歸有光吩咐道:“震川公去辦這件事吧。”
“好的,”歸有光起身道:“卑職儘快趕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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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歸有光走後,沈默又問道:“另一個案子呢?”
見大人彷彿已經有所定計,王用汲也不多言,便將下麵一份卷宗拿出來,道:“這個案情剛好相反,當街殺人,目睹者甚眾,凶手也供認不諱,是板上釘釘的鐵案。”
“要是都這麼簡單多好啊……”當著意氣相投的老熟人,沈默也不掩飾他那點小惰性。
“大人且聽我將案情說明。”王用汲笑道:“那凶手叫馮遠年,福建福州人,死者一男一女,也是福州人。”
“那怎麼不遠千裡跑到蘇州來殺人?”沈默問道:“老鄉間的財務糾紛。”
“不是。”王用汲搖頭道:“是桃色事件。”
“哦……”沈默饒有興趣道:“願聞其詳。”
“那馮遠年是福建的富戶出身,其妾玉珠與其仆周九通姦,卷財私逃,跑到我們蘇州來買房居住,以為可以安度餘生了。”王用汲道:“馮遠年人財兩空,為鄉裡所嘲笑,無地自容,遂千方百計打聽到姦夫**的下落,曆時半年,終於找到了這對男女,正見其二人卿卿我我,登時怒不可遏,上前要扯著兩人見官。”
此時,通姦是大罪,要浸豬籠的,那周九自然不會坐以待斃,拔腿要跑,結果被馮遠年用藏在懷裡的菜刀格殺,那玉珠也因為要保護周九,被他一併砍殺了。
“如果是這樣,”沈默沉聲道:“馮遠年殺人罪名是成立的。”
“馮遠年何罪之有?”王用汲卻不同意道:“姦夫**通姦在先,已經是死罪了,那姦夫又身懷利刃,率先襲擊馮遠年。他拿奸當場,除彼二人,何罪之有?”
沈默也搖頭道:“不管通姦者該如何處置,都應該由衙門判決,上報朝廷執行,”說著加重語氣道:“隻有經陛下勾決之人,我們纔有權剝奪其生命,否則誰也無權殺人!”
王用汲搖頭道:“大人,您這樣說是不妥的。”說著拿起桌上厚厚的一本《大明律》,翻到‘刑律二’,‘人命’部,指著第三十二條給沈默看。
‘殺死姦夫’四個字赫然出現在沈默眼前,他一皺眉,看也不看後麵的條款,便給王用汲背誦道:“凡妻妾與人姦通、而於奸所親獲姦夫姦婦、登時殺死者、勿論。若止殺死姦夫者、姦婦依律斷罪、從夫嫁賣。若其妻妾因奸、同謀殺死親夫者、淩遲處死。姦夫處斬。若姦夫自殺其夫者、姦婦雖不知情、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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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深通律法,下官佩服。”王用汲讚歎道。
“不過是能背誦而已,”沈默淡淡謙虛一句,便沉聲道:“你想讓我看的,是其中的第一句話吧。”
王用汲點頭道:“是的。凡妻妾與人姦通、而於奸所親獲姦夫姦婦、登時殺死者、勿論。”說著便要蓋棺定論道:“此案應依照此例判決,馮某當無罪釋放。”
沈默卻依舊搖頭道:“潤蓮兄,咱們都是咬文嚼字的讀書人,怎能如此打馬虎眼呢?”王用汲一時語塞。
是的,此條款並不適用於此案,因為‘格殺勿論’的前提是,本夫‘於奸所親獲姦夫姦婦’,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親自捉姦在床’,所以說必須拿奸當場,纔會獲得這個勞什子‘殺人豁免權’。
王用汲身為進士出身,自然不會看不懂這句話,苦笑一聲道:“我的府尊大人,此事就該打這個馬虎眼。”
沈默緊鎖著眉頭,聽王用汲苦口婆心道:“這就是人家羨慕咱們進士官的地方。下官也承認,這案子確實與法無據,但是又情有可原。一般雜途出身的官員,先天不足,是不敢這樣判的。萬一判了,有風評彈劾,肯定招架不住。而咱們進士出身的官員,這樣做卻隻會有好的風評,人皆稱頌而已。”
說著朝沈默拱拱手道:“尤其是大人您這樣金光閃閃的狀元出身,,儘管撒漫作去,定可在清流士林傳為美談,而絕不會損害您一點名聲。”怕他不信,王用汲還賭咒道:“下官可以用自己的烏紗保證,結果一定是這樣的。”
沈默緊鎖的眉頭卻冇有絲毫舒展,王用汲說完許久,他仍然在沉思之中……他已經不是初來乍到了,自然知道此事判案,講究的是‘情有可原’,隻要‘情有可原’的,就一定會原諒。就演算法律上冇有,官員也一定會法外開恩,打個馬虎眼過去。
就像王用汲說的,隻有這樣做,纔會得到好評。
但‘捉姦在床’,與現在的‘追殺姦夫姦婦’完全是兩個概念,如果按照這個例子判決,恐怕日後,會助長暴戾的。
想到這,他抬起頭來,緩緩道:“這樣判,單看這個案子是冇有問題的。”話鋒一轉,問王用汲道:“但潤蓮兄想過冇有,這個豁免條款的製定者,為什麼要強調‘捉姦在床’呢?”
“為何?”王用汲問道。
“因為怕這條豁免被濫用了。”反正製定者已經入土為安了,又冇有留下隻言片語,所以沈默放心大膽的進行司法解釋道:“如果可以不滿足‘捉姦在床’這個條件,那會不會有相互仇怨者,效仿此案,將仇人殺害,然後再殺自己一妾,宣稱彼二人通姦以免罪呢?”
“這個……”王用汲額頭見汗道:“下官還真冇考慮過。”
“你剛纔也說過,如果我按照你說的判,就會成為被人傳誦的名判,甚至是斷案的依據。”沈默沉聲道:“到時候肯定有人利用這一點,大開殺戒,到時候《大明律》的尊嚴何在?你我的良心何安呀!”
“大人思慮周遠,下官五體投地。”王用汲心悅誠服道:“我確實是冇有想到這方麵。”
“馮遠年當時有更好的選擇,隻要大喊一聲‘抓姦夫’,那對野鴛鴦保準跑不了。”沈默沉聲道:“但是馮遠年選擇了沉默的殺戮,所以,我不認為可以豁免他。”
“可您要判他死罪的話,也許會惹來物議的”王用汲擔憂道:“這事兒鬨得滿城皆知……畢竟還是目光短淺的人多,不少老百姓都會同情馮遠年,要求大人更改判決的。如果鬨到臬台那裡,甚至是刑部,被他們打回來的話,大人就成了吃力不討好,反惹一身騷了。”說著歉意笑笑道:“屬下有些口不擇言了,請大人恕罪。”
沈默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王潤蓮是個可以交心的朋友,你說的話,我一定會認真琢磨的,看看有冇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說著不負責任笑笑道:“這樣吧,先行文當地,問問他們願不願意接這個案子。”
“定然是不願意的。”王用汲道:“這種有傷地方風化的案件,他們巴不得我們幫著收拾這爛攤子呢,您要是逼急了,不僅冇有效果,還會傷了麪皮。”
“誰說要把他們逼急了?”沈默狡黠一笑道:“這封信,要語氣委婉,口氣也不能強硬,應該讓對方看到把皮球踢回來的希望纔好。”
“哦……”王用汲自然不笨,一點就透道:“原來大人是想拖延時間……”
“不錯,等著對方拒絕後,咱們再派人去福州,調查當事人的真實身份,看看是不是馮某所說的那種關係,一來二去,就能拖到下半年了。”沈默嗬嗬笑道:“這中案子先想法冷處理一下,等公眾不關注這事兒了再說……到時候無論怎麼處理,反應都會小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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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用汲難以置信的望著沈默道:“大人啊,大人,您真的隻有二十歲?真的從來冇當過正印官嗎?”
“怎麼了?”沈默笑笑道:“我看著很老嗎?”
“不是老,而是老道。”王用汲挑著大拇哥道:“跟您說實話吧,當初一聽說您要來知蘇州,很多官員都無法接受,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十分坦誠道:“我當時不敢相信,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可以擔當起守牧一府的重任。但是我現在信了,您確實是那種一年能頂彆人十年的的天才。”
沈默當然不會說,其實我上輩子就是當官的,他謙虛笑笑道:“其實我還有很多不懂的,都要潤蓮兄像今天這樣提點著才行。”
“這是屬下應該的。”王用汲恭聲道。
“還真有個問題,要請教一下。”沈默輕聲道。
“大人請講。”
“蘇州城的當鋪和票號,都是什麼背景?”沈默問道:“你是蘇鬆巡按出身,應該有所耳聞吧。”
“這個……”王用汲抱歉笑笑道:“下官還真冇關注過,不過潘、王、彭、沈四大家,係蘇州顯貴。這四大家族都是既富且貴,在城裡盤根錯節,勢力大得驚人,如果這些當鋪票號背後有人,那與他們肯定是脫不開乾係的。”
“這四家都是什麼背景?”沈默問道。
“都是世代為官,年積月累下來的,”王用汲苦笑道:“他們有錢,子弟全部免費讀書,還延請最好的名師,每一屆科舉,都能考上幾個,這樣上百年下來,編織成的關係網,已經超乎世人的想象了。”說著小聲道:“說句私下的話,其實前任知府王崇古,就是因為得罪了這些人,才被攆到鬆江去的……那邊已經放出話來了,要是他還不老實,就把他徹底攆出南直隸去!”
“真是囂張啊,”沈默嗬嗬一笑道:“還老虎屁股摸不得了呢!”
“話雖難聽,卻正是這個意思。”王用汲繼續苦笑道。
“我偏要摸一摸。”沈默冷笑道:“不僅要摸,還要大摸特摸!”
王用汲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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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妨也討論一下這個案子,應該怎樣判決好,說不定就比我的想法周全,那我肯定聽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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