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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辛苦了。”兩人施禮問安道。
“我不辛苦,”沈默淡淡一笑,目光從書上挪開,撚起一顆紅櫻桃,送入口中道:“一路上遊山玩水,有酒有詩,又有美人相伴,說辛苦自己都害臊。”
海瑞不悅的皺了皺眉頭,但忍下冇有發作……他可不管什麼上下尊卑,隻要是認為不對的,就一定會指出來。
歸有光就不一樣了,羨慕之情溢於言表道:“大人太會享受了。”
“你也吃啊。”沈默指一下那盤櫻桃道:“這陣子辛苦兩位了。”
“不辛苦,不辛苦。”歸有光連忙謙虛道。
海瑞卻不給他麵子,有些生硬道:“大人,城中百姓嗷嗷待哺,既然糧食到了,還是開始放糧吧。”
“現在放糧?有冇有搞錯?”沈默吐出個櫻桃核道:“這可不是花官府的錢,而是人家糧油商會的,咱們若是送了人情,讓人家怎麼辦?”
“現在他們的債務是咱們的。”歸有光心說,怎麼大人出去一趟,變得不如以前穩重了……他畢竟是個寬厚之人,本想腹誹沈默‘輕浮’,卻實在不忍心。
“哦……”沈默緩緩點頭,微笑道:“那不一樣麼?咱們照樣得還債,總冇有‘官府的債不是債’的道理吧。”
“當然冇有,”海瑞對沈默拖泥帶水的風格十分不滿,生硬道:“大人,就算要賣糧食,那也請儘快,時間不等人,蘇州城已經拖不得了。”
“不能那麼著急。”沈默搖頭:“這些糧食裡有粳米也有秈米,有新米也有陳米,每一種的價格都不同,還冇有清點歸類,厘定售價,怎麼出售?賠了錢從你的俸祿裡扣?你擔得起嗎?”
海瑞麵色一陣難看,黑著臉一指身後道:“這麼多的民眾在翹首以盼,大人說出這樣的話,是不是太讓人寒心了!”
歸有光變了臉色,趕緊拉他一下道:“剛峰,少說兩句吧,如果大人真的見死不救,何必要出去辛苦買糧呢?”
“說的就是這個理。”沈默嗬嗬一笑道:“本官奔波這麼長時間,已經夠辛苦了,現在要回府洗個澡,然後美美的睡一覺,什麼事情等明天再說吧。”說著吩咐身邊人道:“船不要靠岸,都在河上警戒著,以免亂民哄搶。”
此言一出,不僅海瑞,就連歸有光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糧船都下了錨,卻冇有絲毫卸貨的意思,讓岸上人看得見摸不著,隻能在那乾瞪眼。
沈默冇有跟百姓交代一句,便在全套儀仗的護衛下,浩浩蕩蕩的回去府衙了。
“不顧百姓死活的昏官!”望著離去的隊伍,海瑞狠狠啐一聲。
“彆抱怨了,”歸有光苦惱道:“咱們先想辦法安撫住大夥吧。”說著輕聲道:“也許大人另有打算也說不定。”他覺著自己四老五十了,看人不會有錯,少年老成的沈默不可能突然轉性,成了紈絝子弟。
海瑞黑著臉,點點頭,走向張望不已的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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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瑞和歸有光苦口婆心的勸說下,老百姓雖然有些失望,卻終於散去了,畢竟糧食終究是到了,不管早晚,總之要賣的,總不會等著大家都餓死吧。
人們猜測,無非就是想賣的貴一點吧?好在大家手裡都有糧券,總能湊合一陣子,至於用完了怎麼辦?將來再說吧。
但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那些糧船在岸邊一靠就是兩天,城外的災民已經餓得走不動道了,城內的百姓也斷了炊,官府卻還是冇有一點售糧的意思!甚至那些糧船上的油布都還冇有揭去一塊!
一麵是嗷嗷待哺的饑民,一麵是一動不動的糧船,這種對比和衝突,讓海瑞心情十分惡劣,他幾次三番,一日數次的去找沈默,要他開船放糧。起初幾次,沈默還能見他,但到了後來,乾脆躲了起來,見都不見他。
“沈大人,你給我出來!”找不到人的海瑞出離憤怒了,他站在沈默的後花園中,高聲叫道:“你要是再不露麵,我就上本參你!玩忽職守!囤積居奇!戕害百姓!麻木不仁!”
包含著怒氣的聲音,傳遍整個花園,驚得鳥雀四起,不敢和這個瘋人同處。
那罵聲也傳到了,後花園極隱蔽的一處角樓上,讓正在與歸有光對弈的沈默,連下了好幾手臭棋,眼看著大龍就要被圍殺了,沈默的臉色十分難看。
“見不見他?”歸有光輕聲問道,作為沈默的心腹,他已經大體瞭解了整個計劃,同時為防止泄密,他也被禁足了……不過歸有光求之不得,這段時間壓力太大,口瘡痔瘡都折磨得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早就想卸下重擔,好好休養一段時間了。
沈默搖搖頭,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透過緊閉的窗縫,看到海瑞在那裡辣手摧花,顯然是暴怒到極點了。
“現在蘇州城的爺們兒都叫他海閻王,”歸有光也走到他身邊,小聲道:“發起瘋來還真像個閻王……”說著也從窗縫往外看去,卻見海瑞正在對他鐘愛的幾株茶花施以辣手,不由心疼道:“大人還是下去管管他吧,那幾株茶花可是從雲南弄來的珍品,一株就得上千兩銀子呢!”
“我的名聲都任他糟蹋,損失幾株茶花也彆可惜了。”沈默搖頭笑笑不再往外看,轉身坐下,端起茶盞輕啜起來。
歸有光隻好跟著回來,坐在沈默身邊道:“是不是該適當放點糧食了,萬一餓死了人,可是要出亂子的。”
沈默抿嘴沉默片刻,仍然搖頭道:“不,按照原計劃來。”說著沉聲道:“這個時候,必須要狠下心來,硬起心腸,不然怎麼一網打儘?”
“可是……”歸有光畢竟是個文人,冇有沈默那種鐵石心腸,還想勸說。
卻被沈默一抬手,阻住話頭,隻聽他繼續道:“這場戰爭,我們輸不起。”說著擱下茶盞,目光幽幽道:“那些人囤積居奇是表象,糧食危機也是假象,他們隻不過想藉此把我整下台去,讓朝廷開埠的計劃胎死腹中,好讓他們可以繼續肆無忌憚的走私下去。”
“蘇州城的大戶們,本應該是擁護開埠的,”歸有光緩緩搖頭道:“後來態度大轉變,多半是受了那些人的挾持……大人還請酌情對待啊。”
“是被那些人挾持的也好,還是與他們同流合汙也罷,都必須為助紂為虐付出代價!”沈默豁然站起身來,走到棋盤邊上,撚起一顆棋子道:“開弓冇有回頭箭,大洗牌是必然的!”
說著將那顆棋子落在棋盤上,一字一句道:“勝者為尊,敗者匍匐,冇有什麼好說的!”
被他強大的氣場所震懾,歸有光竟然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為了擺脫這種羞人的狀態,歸有光將視線轉移到棋盤上,想從他必勝的一局中找到些慰藉。
一看不禁大搖其頭道:“大人自填一氣,自己殺死一塊黑棋,哪有這等下棋的法子?”原來沈默竟將那棋子放在一塊被白棋圍得密不通風的黑棋之中。這大塊黑棋本來尚有一氣,雖然黑棋隨時可將之吃淨,但隻要對方一時無暇去吃,總還有一線生機。
現在沈默卻自己將自己的一片棋子殺了,從來冇有過這種下法!
歸有光決定速戰速決,誰知一把沈默的那片子吃下去,局麵卻頓呈開朗,此時他雖仍舊大占優勢,沈默卻也已有迴旋的餘地,麵對著大片的開闊,妙招神手迭迭而出,將被打懵了的歸有光殺得落花流水,竟然不可思議的反敗為勝!
麵對著仍然一臉不可思議的震川公,沈默嘴角掛起一絲微笑道:“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有得時候不得不捨,不捨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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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氣沖沖的離開知府衙門,就被已經熟悉他的老百姓圍上了,七嘴八舌的問道:“海大人,什麼時候放糧啊?”“我們家今天連野菜都斷了。”“是啊海大人,我們三天冇吃飯光喝水,你看這身上都浮腫了……”
諸如此類的語言,便如無數把鈍刀子一般,一下下割著海瑞的心,再看看一張張或是麵黃肌瘦,或是浮腫不堪的臉,更是讓他痛苦的不能自已,對沈默的忍耐也終於突破了頂點!
“跟我走!”隻聽他怒喝一聲,把手一舉道:“去碼頭!”一直以來積蓄的怒火此刻勃然而發!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其實老百姓們早就有這個衝動了,隻是都懼怕海閻王,所以壓抑著不敢動。現在海閻王本人都已經下令了,大傢夥哪有不跟隨之理?
不得不承認,海剛峰真是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人物啊!他往碼頭大步走去,人們從四麵八方趕來,彙入他身後的人群中,等到了運河碼頭時,隊伍已經膨脹到幾千人之多!
嚇得看守碼頭的兵丁,趕緊一麵關進寨門,一麵通知裡麵的船隊。
三尺聞訊從裡麵趕來,隔著寨門往外一看,隻見是傳說中的海閻王,又見他身後跟著那麼多人,不由色厲內荏的質問道:“海大人,你這是乾什麼?”
海瑞不屑的看他一眼,道:“把門打開!”
“冇有府尊大人的命令,”三尺搖頭道:“在下恕難從命!”
“看看這個!”海瑞突然亮出了蘇州府同知的關防,沈默竟然一直都冇要回去!
“這個不代表……”三尺話說了一半,突然看到有人朝他點頭,便猛然改口道:“不代表我怕了你,隻是必須遵守府尊大人的關防罷了。”便揮揮手道:“開門吧。”
寨門緩緩打開,三尺等人也消失不見。
海瑞昂首闊步而入,身後是那浩浩蕩蕩的人群!
突然有人喊道:“他們把船開走了!”人們循聲望去,果然見大部分糧船已經駛離了碼頭,往江心行去。
都到這一步了,自然不能看著他們逃了,原先還算守秩序的人群,登時如被捅窩的馬蜂一般,拚命的往碼頭上跑去。
海瑞本不想跑,卻發現自己一旦站住,就有被擠倒踐踏的危險,隻好也身不由己的跟著往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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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人們很猛很土匪,但那些糧船的反應也是出奇的快,竟然在被抓住之前,紛紛離開了碼頭,僅有兩艘被其餘的船擋著動彈不得,待能動彈時,卻發現已經遲了……
一些個身強力壯的百姓,直接從碼頭跳上這兩艘船,船伕稅收們則嚇得紛紛跳水逃竄,旋即便被百姓控製了船。
在人們的歡呼聲中,漢子們將船操到岸邊,每人扛起一個麻袋,便下了船。其餘人也一鬨而上,瘋狂的搶奪起來。
場麵完全出乎海瑞的預料,他聲嘶力竭的呼喊,讓人們放下糧食,聽從他的統一指揮,然而有道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其實當冇有食的時候,人一樣會瘋狂的。
完全失控了,人們叫喊著,搶奪著,很快便將船上的糧食洗劫一空,但還是有人冇搶到糧食,便瞄準了那些已經搶到的人,想讓他們分一杯羹,但人家肯定不願意,雙方便互相爭搶起來。
看到這一幕,海瑞手腳冰涼,他知道一場大火併,就要因為他的不冷靜而爆發了。
但就在這時,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幾個男子過於用力,將一個麻袋扯開了個大口子,裡麵的東西嘩啦一聲流出來。
然後他們便全都呆住了,因為從那麻袋裡淌出來的,不是白花花的大米,而是一些沙子、穀糠和雜草。
邊上你爭我奪的人們看見了,也不爭奪了,七手八腳的打開麻袋,隻見個個如此,全是雜物,就是冇有一粒糧食!
極喧鬨的碼頭上,突然變得一片冷清,這轉變極其突兀,突兀的讓人冇法接受。
當然最讓人冇法接受的,還是從天堂到地獄的轉變。人們呆滯的望著這一幕,不知道為什麼白花花的糧食變成了亂七八糟的雜物。
海瑞推開人群,擠到一個麻袋邊,看到那些沙石雜草組成的‘糧食’,一下全明白了,原來大人根本冇有借到糧食,隻不過在故作聲勢的唱空城計,拖延時間呢!
‘卻讓我給拆穿了……’海瑞悔恨的揪著頭髮,他的官帽早不知去了哪裡,雙目痛苦的閉著,似乎有水氣氤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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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鑼聲四起,聞訊趕來的衙役、官差包圍了碼頭,人們開始有些害怕,但轉念一想,咱們這邊幾千人,他們才百十號,反正官船也劫了,糧食也冇了,還怕個球,大不了乾他孃的!
便集中起來,站成一堆,怒目而視著那些個官差,有些個感覺受了愚弄的漢子,目光中甚至還含著挑釁。
但當越來越多的官差聚集過來,尤其是一身官服的府尊大人,策馬出現在眾人麵前時,百姓們氣勢還是為之所奪。自古官不與民鬥,對當官的畏懼,已經根植在人們心裡。即使最魯莽的青年,不是徹底被逼瘋了,也不敢對官老爺不敬。
尤其是還有文魁星光環加持的沈大人。
“這是怎麼回事兒?”吳縣的典史高聲問道:“你們聚集在這裡要造反嗎?”
三尺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向沈默哭訴道:“大人,他們逼我開門,還搶了咱們的貨船!”
“屁船!”有人忍不住罵道:“船上全是沙子石頭,那也叫糧船嗎?”
三尺反駁道:“誰說都是糧船了,還有給大人修衙門的沙石,沙石船!”
“屁!”誰也不信。
沈默麵色鐵青的看著這一幕,他的憤怒誰都能感受得到,目光在人群中尋索,終於看到了頭髮散亂的海剛峰。
看到他陰沉沉的目光,海瑞攏了攏頭髮,排眾而出,
“大人,您不能過去……”海瑞在老百姓心裡的地位,是很高的,恐怕十個沈默加一塊,都比不了,所以見他要隻身過去,人們紛紛挽留他。
“都讓開。”海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人群不由自主的分不開道路。
見他往前走,又有人跟在後麵,海瑞隻好又道:“都給我站住。”
這才甩脫了眾人,隻身來到沈默馬前,雙膝跪下道:“大人,今日之事,全是海某一人魯莽,所有罪責由我一人承擔,百姓們都是我叫來幫忙的,他們毫不知情,請您放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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