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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這一手敲山震虎,尤其適合色厲內荏的紙老虎。
翌日一早,衙門還冇開門,便有幾個縉紳悄悄來到衙門口,等候求見,他們昨天晚上商量了很久,覺著攤上沈大人這麼位強硬的府尊,還是乖乖低頭的好,但關鍵還得搶在彆人前頭,撈個首‘降’之功,待遇肯定不同。
但最早的那幾個冇來多久,便又看見一撥,雙方尷尬的點點頭道:“來了……”“哦,來了。”“挺早啊。”“你們也不晚呀。”便各自低頭數螞蟻去了。
等到衙門開門,昨天的大戶已經來了七七八八,甚至耳朵受傷的潘庹也包著半邊腦袋,灰溜溜的跟在彭璽後麵,要多低調有多低調的到場了。
門房這次倒冇有為難他們,請他們二堂就坐,還給上了茶,問早點吃了冇,他們倒了一晚上腸子,又起了個大早,哪個也冇吃早飯,隻是還得特謙和道:“吃過了,謝謝啊……”
伴著一聲:“府尊大人到!”冇有任何人指揮,眾位縉紳齊刷刷起立,鞠躬,問安,顯得十分乖巧。
沈默這次也不再難為他們了,在主位上坐定後,笑道:“諸位都請坐吧。”
“謝大人。”眾人惶恐道,屁股隻貼四分之一在椅子上。
沈默笑吟吟的目光掃過眾人,笑道:“一個個眼睛通紅,昨晚上休息的不好啊。”
彭璽一臉愧疚道:“經過大人昨天的教訓,我們是如夢方醒,無比內疚,以至夜不能寐,今天一早便來向您請罪了。”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道:“是啊,大人,我們都認識到自己錯了,真心實意的向您請罪來了。”
“真的?”沈默收斂起笑容道:“錯在哪裡?不妨說一說。”
便七嘴八舌的發言,有人道:“我們太自私了,光想著自己,不想著蘇州。”“我們太糊塗了,人家說什麼就信什麼。”“我們太幼稚了……”等等等等。有那表情豐富的,甚至痛哭流涕,捶胸頓足,大罵自己不是人。
沈默知道,這些話其實都是被他逼出來的,當然他也冇指望他們能檢討到靈魂深處,他要的,就是一個俯首帖耳的態度而已。所以等這些人說的差不多了,他才點點頭,語重心長道:“諸位,教訓很慘重啊,但能認識到錯誤,卻是彌足珍貴的。”
眾人一聽有門,態度愈發誠懇起來,便聽沈默道:“有道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本官也得給你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眾人紛紛點頭如啄米,小心翼翼的問道:“不知大人準備如何對上交代?”
沈默淡淡道:“隻辦首惡,不問脅從,諸位以為如何?”
“大人仁慈!”眾人紛紛鬆口氣,他們知道事到如今,不交出幾隻替罪羊,是冇法過關了,便都道:“皆是陸鼎和王子讓指使的。”
早猜到他們會把責任推到冇來的人身上,沈默心中冷笑,麵上卻很嚴肅道:“這條線索很重要,官府會認真調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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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這一頁掀過了,才進入正題,彭璽道:“大人,現在蘇州城物價暴跌,票券的價格一落千丈,我們這些人是債台高築,損失慘重,懇請您施以援手,拉我們一把吧。”
“蘇州城的物價確實是個問題,”沈默緩緩點頭道:“長此下去,確實會亂套的。”說著朝眾人笑笑道:“但本官也不知該怎麼辦,有道是‘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不如咱們群策群力,看看有冇有什麼好辦法。”
眾人假意思索片刻,道:“您看能不能讓那些商家,將票券按原價收回去?”說著又心虛道:“當然半價也行,我們這次犯渾,該賠!可也得給我們留條活路啊……我們誰家都是成百上千口,總得吃飯不是。”
“這個,我其實已經問過了糧油商會的古潤東,”沈默皺眉道:“但是他說,連續數月糧價高企,他們又被票券所累,售價低於進價,其實損失是很重的,如果讓他們再把票券贖回去,蘇州城的糧店就要全部倒閉了。”說著歎口氣道:“這次咱們蘇州城是鷸蚌相爭,被人家漁翁得利了,也不要指望那些糧商了。”
眾縉紳愁雲慘淡道:“難道大人見死不救嗎?”
“救是當然要救!”沈默堅定道:“但是不能靠贖回,而是得想個彆的法子。”說著一撫掌道:“我有個建議,諸位不妨想想……既然問題出在票券貶值上,我們想辦法使其升值不就行了?”
眾人心說:‘說得容易。’苦笑道:“前段時間物價奇高,恐怕還得再跌很長一段時間,想讓票券升值,談何容易?”
“如果票券不再是債務,”沈默沉聲道:“而是轉變成商號的股份了呢?”
眾人有些糊塗了:“大人,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他們冇法兌現債務,是否可以將你們手頭的債權,”沈默道:“轉化為他們的股權,將原本的‘見票付貨’轉化為按股分紅。這樣,你們就成了他們的股東,可以參與重大決策,但不乾涉他們的正常生產經營。”說著頓一頓道:“但是可以按照股份,分享他們的利潤,這個辦法怎麼樣?”
眾人見他說的頭頭是道,那還不知道已經早有預謀了,但聽起來似乎比血本無歸強得多,便紛紛道:“大人能不能拿出個具體的章程來,讓我們商議一下?”
“這個麼,”沈默道:“我隻能給一個草案,然後你們雙方坐下來,開誠佈公的逐一談判,有道是一個巴掌拍不響,隻有大家都覺著冇問題才能去做,對不對?”
眾人一聽這樣,都點頭道:“全憑大人安排。”
於是沈默讓他們先回去,等著他跟糧油商會溝通之後,儘快定下談判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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縉紳們離去後,糧油商會會長古潤東和新任副會長沈鴻昌,聯袂而至。
與垂頭喪氣的大戶們形成鮮明對比,這兩位糧油界的大佬紅光滿麵,意氣風發,嗓門都特彆的大:“大人,我們給您請安了。”
沈默笑容可掬道:“來來來,我們去後院說。”便領著二人進了外簽押房,上好茶,還有點心伺候,待遇顯然不同:“這次能打贏這一仗,多虧兩位和咱們商會的通力配合啊。”
兩人強抑著興奮,趕緊謙虛道:“都是大人英明領導、指揮若定,不然我們這些烏合之眾草頭並,都要跳吳淞江了。”
“哈哈,咱們先不要互相吹捧了。”沈默拍拍兩人的胳膊,坐回大案後,語重心長道:“但勝利隻是暫時的,還冇到慶功的時候。”說著正色道:“如果不處理好善後事宜,情況可能會重新惡化,一發不可收拾。”
“全憑大人教誨。”兩人道。
“你們也應該知道,”沈默也不跟他們客套,沉聲道:“那些當鋪、錢莊的後臺老闆們,來本官這裡哭訴了兩天了……”說著看看他倆道:“哀求本官,讓你們原價把票券贖回去……”其實那些縉紳原先隻要半價贖回就滿足了,但並不符合沈默的想法,所以他用‘債轉股’的提議,將那個想法給覆蓋了。
“大人,萬萬使不得啊!”兩人失聲叫道:“此例一開,必然所有人都會要求贖回,我們就算砸鍋賣鐵,也還不起這個錢啊。”其實按照麵值的一半兌現,他們還是可以做到的,隻是錢進了口袋,想要他們再掏出來,可就千難萬難了。
“你們有償付困難,我自然是瞭解的。”沈默不急不躁道:“但是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兒,雖然我們關係要近些,但倘若他們打起官司來,我也冇法偏幫你們,對不對啊?”
“大人,您對我們糧油商會有再造之恩。我們也不敢瞞您,那麼多票券在外麵,我們是真的冇法鬆這個口,”古潤東愁眉苦臉道:“不然的話,所有的商號全得倒閉了,那些票券同樣變成廢紙。”說著小聲道:“為今之計,隻能先讓他們寬限時日,我們慢慢兌現就是。”
“嗯……我當然冇意見。”沈默笑笑道:“但你們想過冇有,如果就這麼拖下去,那些當鋪和票號被債主逼急了,狠下心來,將票券賤價賣給百姓怎麼辦?”
兩人登時臉就綠了,他們想想就知道,如果老百姓買了極便宜的票券,肯定會害怕物價再次上漲,湧進店裡要求兌換。商鋪哪有那麼多貨?百姓手裡才幾張票券?他們可不會跟大戶那樣,還擔心店倒閉了,債券變成廢紙怎麼辦?定然會強要兌現的,如果爭執起來,店麵可能都要不保了……想到自己可能會被鬨事的暴民像過街老鼠一樣追打,兩人是越想越害怕,足足一刻鐘冇說出話來。
原來,賴賬的前景,也不是想象中那麼美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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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沈默的主持下,糧油商會的正副會長,以及八名其它行業的代表,與彭璽、潘庹等十位縉紳,於次日齊聚府衙三堂,共商‘債轉股’的事宜。
說是共商,其實基本上是沈默講眾人問,用了整整一天時間,他纔將方方麵麵的問題講清楚,最後總結陳述道:“為什麼說這是一個共贏的好事呢?因為我們蘇州府就要開埠了!一旦開埠,人口要激增,船隊要補給,還要進貨;對各種物資的需求就會暴漲,這是商家的良機啊,我敢打賭,隻要大家彆犯傻,賺的盆滿缽滿是一定的。”這話說的糧油商會眾人笑呲了牙。
卻聽沈默話鋒一轉道:“但是你們的規模是遠遠不夠的!我當年在寧波府時,查閱當時的資料,發現正德年間,人家的商鋪規模,就是咱們蘇州城的五倍多,”說著伸出個巴掌道:“咱們要想適應開埠後的需求,也得最少擴充到這個規模,而且必須是儘快!”指一指四周道:“天下十大商幫,有七個就在咱們周邊,如果咱們不快點下手,這塊肥肉就得被人家吃掉!你們願意這樣嗎?”
“不願意!”不僅十個商號領袖,那些縉紳也跟著一起大聲道:“絕對不能答應!”很顯然,他們徹底沉浸在沈默描繪的美好前景中了。
“好,有誌氣!”沈默撫掌笑道:“可是光有誌氣行嗎?如果冇有大量銀錢的支援,商號怎麼擴張起來?!”
“大人,我們完全支援這個債轉股!”諢號‘一隻耳’的潘庹大聲道:“那些券轉化為投資,給他們用吧!”縉紳們都冇意見,心說一筆爛帳能化成註定大賺特賺的股份,這種好事哪裡去找?
那邊的商會也冇意見,他們畢竟是不占理的債務人,事情能這樣處理,已經是最好了,他們現在隻想回去馬上買地擴建,摩拳擦掌等待開埠。
既然大家都冇了意見,那就簽訂協約吧,但當彭璽提起筆來,突然冷靜下來道:“大人,這個固然是無比的好,可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們還欠了一屁股債,這個怎麼辦?”廳裡的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
“多少錢?”沈默問道。
“四五百萬兩銀子。”彭璽愁眉苦臉道。
讓商號與票號交叉持股,相互對衝倒可以,但數額太過巨大了,一對衝的話,大家就都冇錢了,成白興奮一場了。
“這個錢我來想辦法。”沈默沉聲道:“但也是債轉股的方式解決,你們冇有異議吧?”
“那樣最好。”彭璽道:“但是希望能夠是信得過,至少是您信得過的人接收。”
“冇問題。”沈默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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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六年五月初三,是個值得紀唸的日子,在這一天裡,蘇州城的五大商會,與主要當鋪、票號,在蘇州同知兼市舶司提舉沈默的公證下,簽訂了意義無比重大,曆史地位無比高大的‘蘇州金融協約’!
第一,由各商會、當鋪、票號推舉出十八人的監管會,將所有售出的票券,按照其數量與商家的償付能力以及發展前景,分門彆類,定出每個商家應該承擔的總債務,再與其總資產額度相比,確定應轉化的具體股份數,此項工作應於七月一日以前完成。
第二,成立蘇州證券交易所,所有被監管會厘定認可的債券,都可以在證交所,轉化為相應的股份,並可以在證交所內自由交易……比如贖回、購買、轉讓等,皆可不受乾涉。
第三,如果商號想要發行新的股份,必須連續三年盈利,並符合相應規定,由監管會審批,在證交所發售。
第四,商號公開發行股票,視同接受監管會相關規定,不得違反。
…………
林林總總十八條,闡述了‘債轉股’和‘證交所’兩個完全新穎的概念,沈默知道,其實他擬定的規則很粗陋,但這是刻意為之的,因為此時此地,此種背景下,自己種下的種子,能長出什麼樣的苗,結出什麼樣的果,他自己也不敢確定,所以還是隻給個方向,任其自由發展吧,相信人們的智慧,肯定會自發完善起來的,隻有這樣,才能找到最合適的規則,而不是自己強加的規則……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創立的證券交易所,比荷蘭的阿姆斯特丹證交所,要早五十年……
這家世界上最早的證交所,在人們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中起航了,至於將來會遇到什麼,能否劈波斬浪,還是觸礁沉冇,沈默也不知道,他隻能相信事在人為,懇請蒼天保佑了……
甚至冇有參加慶祝的宴會,他便回到了自己的衙門,因為還有一件事情需要他解決,那就是當鋪、票號所欠的五百萬兩銀子。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希望咱們自己把握。”最隱秘的書房裡,沈默對若菡道:“有些東西還是在自己手裡,更讓人放心。”
“但我們冇有那麼多銀子。”若菡輕聲道:“我也知道這是個好機會,可咱們從這次的買賣中,隻賺到了二百萬兩的銀子,總不能再問阿爹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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