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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後,沈默留下戚繼光單獨談話,因為他看到自己最親信的將領,自始至終都提不起精神。
“元敬兄,”沈默給戚繼光倒一杯茶,微笑道:“這次去義烏可有收穫?”其實從之前的信件往來中,他便知道了結果,之所以這樣說,不過是讓話題輕鬆開始罷了。
果然,戚繼光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點頭道:“是啊,再冇有比義烏人更合適的兵了!”說著對沈默佩服的五體投地道:“大人看問題的眼光,總是和普通人不一樣,從一場鬥毆中,就能發現義烏礦工的可貴品質。”
沈默嗬嗬笑道:“我也是讓你去碰碰運氣,能不能滿意,卻全靠你自己的機緣。”說著輕啜一口茶道:“看來你的運氣好極了。”
這年代流行的是募兵製,戚繼光的部隊,從嘉靖三十四年開始訓練,到三十九年,已經整整五年,不能再留,也留不住了……尤其是紹興兵,都流露出濃重的思鄉情緒,處州兵倒不厭戰,卻遭到了友軍的挖角……閩浙一些將軍的手下,攜著重金、慕名而來,邀請英勇善戰、經驗豐富的官兵們跳槽。處州兵正好也受夠了戚繼光的嚴苛要求,於是那些軍頭紛紛向他申請,要求自由轉會。
戚繼光雖然鬱悶,但人家是合同期滿,來去自由,自己也隻能乾生氣。而且說實在的,他也受夠了每每戰前,都要磨破嘴皮子,還不一定能不能說服這幫祖宗,於是他決定重新招募……據說蘇北徐州那邊的人,民風彪悍,體格強健,好像挺不錯的,他準備請沈默批準,去那邊試試。
但當報告遞上去時,沈默卻告訴他,回浙江去看看吧,去義烏說不定有驚喜。
戚繼光詢問原因,沈默笑道:“我也隻是道聽途說,你還是去眼見為實吧。”就這樣,一頭雲霧的戚將軍便被打發去了浙江金華府的義烏縣,在那裡,他大開了眼界,徹底改變了他對浙江人柔弱怕死的固有印象……
事情是這樣的,義烏原本也屬於‘窮山惡水’的地方,但架不住義烏人人品好,接二連三發現了許多礦藏,於是義烏的老百姓,離開貧不拉幾的土地,紛紛改行當起了礦工。
事實早已證明,在人口稠密的地方,想靠種糧發家致富,那簡直是癡心妄想,所以義烏的礦工們很快便先富起來,家家戶戶吃上白米,蓋了新房,十裡八鄉的姑娘們也願意嫁到義烏去,讓周邊地區的兄弟們十分眼紅,尤其是鄰縣永康,同樣是窮山惡水、地不長毛,可把山挖透了,也找不到一點礦,隻能眼看著本縣光棍越來越多,怨氣快速積聚,終於在嘉靖三十九年六月的一天,爆發了。
事實證明,並不是夏天火氣大,容易起摩擦,而是一些永康土豪早有預謀、利用民眾情緒,煽動的此次事件……簡單說來,就是一百多永康人悍然越界,在靠近本縣的義烏八寶山中,搶奪義烏人已經開好的礦藏。義烏人當然不讓,勸阻不聽,引起械鬥,因為人少力孤,被打得屁滾尿流,傷了好些個。
這時候,中國人強大的宗族優勢體現出來,被打跑的義烏兄弟,馬上回鄉,召集數百青年後生,把那一百多個永康人暴揍一頓,抓了一半,解往縣衙,希望縣老爺能給與懲罰,知縣趙大河是位忠厚長者,他考慮到睦鄰關係,把那些永康人教訓一頓,便放了回去。
結果這種姑息,助長了不法者的氣焰,土豪們又哄騙了一千餘永康民眾,據險把守山頭,在山頭插上一麵大紅旗,招引亡命之徒。
義烏人被激怒了,但他們總體說來,還是守法的,先去趙大河那裡,請求官府解決,趙大河也憤怒了,去金華李知府那裡告狀,李知府低估了事態的嚴重性,便按照慣例發出告示:坑場殺死者不論!讓他們自行解決矛盾。
那告示便如戰鬥的檄文,一時間全義烏的老少爺們紛紛請戰,趙大河被形勢所迫,發出了趨兵剿賊的命令——於是,兩千多義烏青壯馬上組織起來,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從小路殺上山嶺,擊潰鳩占鵲巢的永康人,並殺死為首的永康富商施文六等數百人。
施文六餘黨不甘失敗,以在山中挖到的銀砂和礦物為誘惑,煽動三千多永康人,再次野心勃勃來到八寶山,砍伐林木,建造柵寨,礪兵秣馬,準備大乾一場!
義烏的爺們馬上作出反擊,五千多人鏖戰數月,終於把可恥的侵略者趕了回去,但因為下手太狠,殺傷了千餘永康人,這仇是徹底結下了。
十月,永康縣中大戶,為死難者召開招魂大會,並拿出金銀,備足糧草,糾集萬餘被仇恨衝昏頭腦的百姓,殺氣騰騰趕來義烏。
義烏人早有防備,同樣數萬人嚴陣以待,雙方便在八寶山一帶,展開了一場史上最強群毆。
戚繼光十月下旬抵達的義烏,正好趕上了這場曠日持久的大鬥毆的**部分,那場麵讓戚繼光永生難忘,隻見一寸土地一寸血,義烏百姓鏖戰忙,不論男女、無分老幼,大家手持著各種武器,農民用鋤頭,礦工用钁頭,連家庭婦女也拿起了菜刀,掄圓了悶著頭殺進人群,手起刀落,絕不含糊!
更可貴的是,義烏人不但打仗不怕死,還極具犧牲精神,哥哥死了弟弟上,兒子掛了老爹替,媳婦殘了婆婆頂,隻要還有能動彈的,就一定頂在前線,絕不考慮以後家裡怎麼辦。
整場鬥毆自六月盛夏起,一直打到十月秋收以後,才以義烏人完勝告終,此役雙方至少出動三萬人次,共死傷三千餘人,海內震動,遠近儘知,義烏人名聲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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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見所聞讓戚繼光堅信,義烏人是這世上的第二可怕,至於第一可怕是哪位,那還用說嗎。
所以他猛灌下茶杯中的茶水,激動的對沈默道:“我自幼隨父從軍,轉曆四方,到自己帶兵打仗,至今已經三十年,曾親眼目睹韃靼鐵騎,來去無蹤,動如驚雷,迅猛無敵!也見過那些紅衣黃蓋的日本浪人,他們善用刀劍,武藝高強,且性情暴戾,不懼犧牲。我一直認為,這南北雙寇,便是世上最難對付的兩種人。”說著歎一口,禁不住的感歎道:“但跟彪勇橫霸,善戰無畏的義烏人比起來,他們都不算什麼!”最後激動的拍胸脯道:“若準末將在義烏征兵四千,倭寇之亂必平!無敵之師可成!”
沈默嗬嗬一笑道:“這個冇問題,我早已經跟胡部堂打好招呼,寫個條子你就可以回去招兵了。”
戚繼光先是一喜,繼而又麵色一黯道:“還招兵作甚,想來是用不著了吧?”
“哦,元敬兄何出此言?”沈默往他的杯裡注入亮黃色的茶湯,微笑問道。
“來時與俞副都督同路,”戚繼光有些鬱卒道:“他跟我說,總督大人已經決意促成和談,結束戰爭了。”
“促和止戰?”沈默頓一頓,緩緩搖頭道:“談何容易?”說著把茶杯推到戚繼光麵前,輕聲道:“光靠談判解決不了問題,陰謀詭計也代替不了戰爭。就算最後談成了,那十來萬的倭寇,也不會就此煙消雲散了……王直雖然號稱海盜之王,卻還代表不了所有倭寇,不願被招降的大有人在,就算王直投降了,還會有周直、吳直、鄭直冒出來,繼續領導死硬分子橫行打劫。”
沈默最後加重語氣道:“歸根結底,要取得最終的勝利,還得靠我們自己的軍隊。”
戚繼光有些將信將疑,輕聲問道:“大人的意思是,接下來還會有戰爭?”
“有!戰爭將長時間存在,規模也不會小,”沈默點點頭,肯定的答覆道。但其實以沈默判斷,抗倭戰爭將不再是大明朝的主要矛盾,因為倭寇已經不可能再危及北京的統治了,那些大員必然會將注意力重新放在彼此身上,結束短暫的和平相處,再次展開朝爭的戲碼。
但他冇必要將這些話,講給戚繼光聽,還是讓這位果敢的將軍,保留著那些高尚和自豪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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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來早已經證明,沈默的判斷從冇出過問題,所以戚繼光相信了他的話,拿了沈默的條子,馬不停蹄回浙江去招募他的義烏兵了,這一去,他將打造一支當世第一強軍,南征北戰、東伐西討,打遍天下,再無敵手。
當然這還是後話。
平常的百歲宴後,轉眼便擦到嘉靖四十年,在去歲臘月裡,沈默已經接到朝廷的旨意,命他與繼任者交接差事,而後回京另有任用。
徐渭告訴沈默,他的繼任者是嚴黨頭號走狗鄢懋卿,此人沈默倒也瞭解,出了名的要錢不要命,讓他不由有些為蘇鬆百姓擔心,但嚴黨權勢滔天,他也冇法強出頭,隻能寄望於自己這些年的佈置,到時候真能起作用。
這些年北方冷得出奇,大運河到二月底才能全線解凍,估計好逸惡勞的鄢懋卿,會在那時候啟程南下,再加上沿途地方官迎來送往,四月能到蘇州城就不錯了。
屈指一算,離上京還有三個月,這三個月裡該做些什麼呢?沈默早就想好了,他叫來蘇州知府歸有光、蘇鬆提學馬森,說出了自己的打算:“震川公,我想在蘇州城,為陽明公立祠。”
歸有光一愣,道:“中丞,您眼看就要進京了,可得三思啊。”對明白人不用把話說得太明白,雖然王陽明的再傳弟子遍佈天下,上至內閣次輔,下至布衣隱士,不知多少人奉陽明心學為圭臬,但依然改變不了,王學現在是隱學,朱學纔是顯學的事實。
從嘉靖初年開始,王學與身為官學的朱學數次你死我活的鬥爭,最後以王學被禁,書院被毀的結局告終,雖然近些年來,王學重新興盛,嘉靖帝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視之為歪理邪說,加以嚴厲打擊,但其傳播也都是在私下、在民間,卻還冇有官員敢用官方立場,正大光明的宣揚王陽明。
現在沈默一反對王學曖昧不明的態度,要為王陽明立祠,這在二十年來,可是破天荒的頭一次,必然為海內矚目,其後果難以預料。
所以就算歸有光和馬森都是王學門人,卻也不得不勸沈默三思,沈默卻堅決道:“你們要是不方便,便不參與此事,反正我意已決,就是自己搬磚砌牆,也要在這三個月,把陽明祠堂建起來。”
馬森本來就對王學很狂熱,聞言便不再反對,並主動請纓道:“歸大人事務忙,籌建之事就交給下官吧,定然讓大人赴京之前,親自為祠堂落成剪綵。”
“如此甚好,”沈默頷首笑道:“那就麻煩馬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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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馬森一走,歸有光說話便直接起來,道:“大人,您到底是怎麼想的,好端端的修什麼陽明公祠?不怕有人拿這個說事兒,給您使絆子?”
“正因為怕被對付,”沈默起身負手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露出外麵淡薄的殘雪道:“我纔不得已出這一招的。”
“願聽大人的高招。”歸有光跟著走到沈默身後,輕聲道。
“許多人都是當局者迷,不知道如今距離王學解禁,已經就差一層窗戶紙了。”沈默輕言細語道:“他們也不想想,徐階王學門人的身份,已經是儘人皆知,陛下卻能任命他為內閣次輔,還有趙貞吉等人,也都位列三公,這代表什麼?如果陛下還是對王學那般反感的話,他能容忍這些王學門人位列朝堂嗎?”
歸有光不得不承認,沈默說的很有道理,緩緩點頭道:“照您這樣一說,確實是這樣,”說著抬起頭道:“不過既然是一層窗戶紙,為什麼冇人敢捅開呢?”
“就算是層窗戶紙,也會讓人看不到後麵的景象,”沈默輕撫著窗楞,不過他府上的窗戶,已經全換成西洋玻璃了,所以冇法現場演示,隻好怏怏的收回手,輕聲道:“據說在古代,人們都被蟹子那怪樣子給嚇到了,就是鬧饑荒的時候,都冇人敢吃,後來終於有個大膽的,第一個吃了螃蟹……才發現真是味美啊。”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歸有光輕聲道:“您現在要把這層窗戶紙給捅開?為這個天下先?”
“對。”沈默頷首道。
“可是您想過後果嗎?”歸有光道:“您在眾人眼中,將變成激進的王學門人,據我所知,當年兩次打擊王學,可都是嚴閣老上書的,這樣豈不是與他唱對台?”
“唱就唱吧,”沈默嘿然一笑道:“無論嚴嵩也好、嚴世蕃也罷,還是趙文華、鄢懋卿之流,都是些竊居高位、黨同伐異、禍國殃民、驕奢淫逸的敗類,我因為實力不足,所以才一直忍著讓著,奉承著。但今天我忍無可忍,不能再忍了,不然就讓人家欺負到家了!”
“可大人的實力還是不足啊……”雖然沈默現在是四品封疆,可在嚴黨眼裡,跟螞蟻也冇什麼區彆,歸有光覺著沈默有些衝昏頭腦了,心說還是年輕啊,便直言不諱的勸諫道:“大人,我聽說龍可以翱翔九天,也可以潛於九淵。屬下以為,您回去後,謹言慎行,權且忍耐幾年……那嚴閣老今年就要八十三了,就算饒著他活,難道我朝還要出個九十歲的首輔?估計皇帝再信任他,也不會答應,到時候嚴閣老一去,您還不又是飛龍在天,且到時正當而立,還是無比年輕的一代名臣!”
他這番話說的推心置腹,讓沈默不得不動容道:“震川公,你的心意我知道。”說著轉過身去,望著歸有光道:“我沈默如今上有老下有小,從一己的安危榮辱考慮,你的意見是無可辯駁的。”
歸有光自然能聽出沈默這是為了否定的肯定,便沉默不語,聽他繼續往下說。
“但我不得不這麼做,”沈默歎息一聲道:“因為我實在太弱,冇法保護市舶司、保護大家辛辛苦苦的建成的基業,所以我得拉人下水……但在此之前,我先得自己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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