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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縣的馬路,全都用青石鋪就,但不是水鄉普遍用的那種青石板,而是用三寸見方,一尺多長的石樁子,密密麻麻的楔在地上,組合成一條條平整的馬路,可以想象其所耗工作量,該有多大。但整個上海城的主要路麵,全都采取這種方式鋪就。當初看過這種路麵後,士紳們十分的不理解,他們認為這種方法費時費力不說,而且還不如青石板鋪出來的路美觀,真不知乾嘛費這個勁。
但沈默力排眾議,堅持用這種方法,鋪就了上海城所有的主要路麵,而且極其寬廣,乾道可以並行六輛馬車、支路也可以四車並行,為此多花費了幾十萬兩銀子、直到今年,有些支路還冇完工呢;非但如此,他還命令建造與街道、房址相配套的地下排水道,在上海城所有建築出現之前,便已經建成了密密麻麻的排水管網,其花費又不知幾凡。
但當新城啟用後,大家立刻體會到了莫大的好處,首先是路麵,原先的青石板路,很容易被過往的馬車壓得不平整、甚至把石板壓斷、結果坑坑窪窪,積水積土,結果晴天過車塵土飛揚,雨天過車泥漿四濺,甚至時常會因為馬車陷進坑裡,造成交通堵塞;但這上海城的路麵,下雨不積水、晴天不積塵,過再重的馬車也安然無恙,用了幾年還完好如初,令人大為驚奇。
更讓人感到舒適的,是城內的地下排水係統,江南多雨,內澇稀鬆平常,時常就水淹七軍,讓人出不得門,但這上海城就神了,甭管雨多大、下多長時間,地麵上都不積水,雨一停路就乾,一點都不耽誤事兒,讓人的心情也特彆舒暢。
許多富戶在城中購置產業,甚至舉家都搬到上海居住,恐怕或多或少與此有關。
沈默坐在馬車上、掀開車簾,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十分的舒暢,那種成就感和自豪感,是他在京城數年的時光裡,所未曾感受過的。
一路走一路看,馬車不知不覺停下來,上海縣衙到了,與處處不計成本、精心打造的城市、街道相比,這座青灰色的縣衙卻顯得很不氣派,甚至有些寒磣,若不是那醒目的‘縣衙’牌匾提醒,怕很多人會走過路過、直接錯過……
此時衙門前擠滿了看熱鬨的人群,大夥踮著腳往裡張望,似乎裡麵有什麼熱鬨可看。
沈默跳下馬車,讓三尺去打聽打聽,不一會兒,回來稟報說,今兒是縣老爺斷案的日子,大家一早都湊來看熱鬨。
沈默奇怪道:“縣太爺斷案?在衙門口就能看到?”天下所有的衙門,都是在二堂問案,從大門進去,還有兩道門呢,在門口能看到什麼。
“是啊,我也覺著奇怪,”三尺道:“結果人家說,他們縣太爺的風格,就是這麼……拉風。”說著嘿嘿笑道:“這不是您常用的詞兒嗎?”
“還拉麪呢。”沈默看他一眼道:“走,咱們也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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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尺和另一個強壯護衛的幫助下,沈默還是費了好大勁兒,才擠到了最前排。整整被擠亂的衣襟,無視旁人的白眼,便往縣衙院裡看去。
隻見兩排抱著水火棍的衙役,列班站在院子裡,還有兩個衙役,合力打著個碩大的羅傘,為傘下的一個身穿七品官服的年輕人遮著陰涼;那年輕人相貌極有特點,腦袋小小的,戴著官帽像頭上扣著個鐵鍋一樣;眼睛小小的,下巴尖尖的,偏又留著兩撇小鬍子,像極了十二生肖之首,看那相貌就滑稽好笑……這要是去吏部大挑,一輩子都彆想出頭。
偏生他還冇個坐相,一邊翹著二郎腿,一邊搖頭晃腦,那官帽的紗翅便跟著顫巍巍,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卻好像在坐轎一樣;他手裡還端著個紫砂壺,不時抿一口,顯得極為愜意。
看到他這副模樣,沈默便忍不住想笑,又恐驚動了他,看不成好戲,趕忙憋住笑,把目光移向立在他麵前的一排人身上,隻見那些人有年長的、有年輕的,有商人打扮的、有穿短衫的力氣人,甚至還有穿長袍的外國人。
“這都是來打官司的?”沈默問邊上人道。
“是的。”邊上人答道:“縣尊大人五天接一次案子,一般都是當場斷案,除非不服的,否則很少有過夜。”
沈默數了數,將近二十個人,問道:“這得**個案子吧。”
“八個。”邊上人答道:“已經斷了這多麼了,再把這八個斷完,縣尊大人又可以歇上三四天了。”
“嗬嗬,這縣令當得清閒。”沈默不由笑道。
“那是這廟小,容不下沈大人這尊大菩薩,”另一邊的看客忍不住為縣令辯解道:“區區一個上海縣,沈大人用兩分力就能管好,乾嘛還要用那八分?”
這人說話聲有點大,影響了邊上看客的,立刻引來不滿的嗬斥道:“嚷嚷什麼,打擾我們看戲。”
沈默這個汗啊,心說,原來把這當成戲樓子了。便不再說話,專心看沈縣令審案子。
但過不一會兒,他又得開口問了,冇辦法,誰讓他是半道插號,冇趕上上半場呢?隻好小聲問邊上人道:“現在審的是什麼案子?”
邊上那位也是個好說話的,不顧其他人吃人的眼光,為沈默解說道:“現在審的是一起失竊案,那瘦高個便是失主,自稱是作蜜餞生意的,在上海辛辛苦苦掙了五十兩銀子,正準備帶回家娶媳婦呢,卻不想遺落在渡船上,趕緊回去找艄公卻被矢口否認,請大老爺幫忙找回。”
“那縣老爺怎麼辦的?”沈默笑問道。
“縣老爺便派人跟他去傳那艄公。”那人道:“這會兒剛回來。”沈默這下便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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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便見那去拘人的衙役,提著個布包袱,指著個鼻青臉腫、船伕打扮的男子,稟報道:“太爺,這就是那船伕,小的們去拘他時,就見他匆忙忙的想要把這個包袱藏起來;弟兄們有太爺的英明領導,一個個神目如電、動若脫兔,哪能讓他得逞,一下就把他撲倒在地,人贓並獲了!”
“哦?”沈縣令命差役將包袱拿到麵前,默默端詳片刻,然後伸手撓撓後背,憊懶的問那失主道:“這是你的包袱?”
“是的是的,正是小人的包袱,”那失主激動道:“多謝大老爺相助!”
“這真的是你的包袱?”沈縣令卻好似不太相信一般,斜睥著他問道:“那裡麵都有什麼?”
“裡麵有五兩銀錠八個,是小人先前換好的,其餘的是些散碎銀子,還未來得及換。”
沈縣令便打開包袱,隻見裡麵果然是八個銀錠,一些碎銀,與那人說的絲毫不差,圍觀眾人都道:“看來確實是他的銀子。”
聽了眾人的議論,那船伕卻著急的大叫起來道:“大人,冤枉啊,這是小人辛辛苦苦賣魚擺渡攢下的錢,因為每天晚上數一遍才能睡著,小人又有自言自語的毛病,定是讓他偷聽去了!”
沈縣令聞言神色一動,對那船伕道:“你先彆說話……”又望向那原告道:“你再看看這包袱,確實是你的嗎?”說著麵色一肅道:“在本官這裡,誣告他人、謀取財物,可是要受雙倍的懲罰!”
那人被他一嚇唬,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卻還是堅持那是自己的。
“你再看看,”沈縣令鬨鬨腮幫子,道:“這包袱真是你的?再冇有反悔的機會了。”
“真是我的……”那人的聲音越來越小,但這時,那頭腦簡單的船伕,卻被他激怒了,指著他大聲道:“你騙人,這包袱皮是一塊船帆布的下腳料,冇裁也冇剪,還可以跟我的船帆對起來呢!”
此言一出,那原告立刻明白縣老爺為什麼老問那包袱是不是他的,趕忙改口道:“我說的是包袱裡的東西是我的,這包袱皮不是。”
沈縣令無奈的看那船伕一眼,道:“我說老兄,你跟他是一夥的?”這話引來圍觀者的一片鬨笑聲,那船伕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是斷然否認道:“小人都不知道他叫什麼,怎麼跟他是一夥哩?”
“不是一夥啊?”沈縣令吸一口茶,咂咂嘴道:“那就給我閉嘴,大老爺我不問,你一句話也不許說;多說一句,這個案子我不查了,直接把銀子判給原告。”
“彆彆……”船伕慌張道,說了兩個字,又趕緊捂上嘴,唯恐大老爺就此結案,又引來一陣笑聲。
看了這人表現,沈縣令心中有了數,但必須找出讓人信服的證據來,證實自己的猜測,便拿著那包袱仔細端詳起來,眾人都屏下呼吸,唯恐打擾縣太爺找靈感。一時間,院子裡安靜極了,隻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喵喵’的貓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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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縣令正端詳著那包袱出神,卻聽到有貓叫,低頭一看,原來是自己老婆養的大黃貓,正諂媚的繞著自己的轉圈圈,兩眼直勾勾的盯著那包銀子,似乎十分渴望。沈縣令不由暗笑道:‘媽的,這世道果然是變了,不止人愛財,就連貓也喜歡銀子了。’轉念一想,不對呀,貓要銀子有個毛用?難道它能叼著兩錢銀子到魚店,對小兒說:‘給爺來條大的?’顯然是不可能的……
沈縣令看看那遇到喜歡吃的東西,纔會如此諂媚的貓,再看看手中的一包銀子,突然有些明白了……背過身去,把那包銀子湊近鼻端,挨個嗅了一遍,嗅完了便明白了;剛想說話,卻忍不住打個噴嚏,擦擦鼻子,問那原告道:“你說這銀子是你的,但包袱不是,那原先裝在什麼地方?”
原告不假思索道:“回老爺,裝在我隨身攜帶的箱子裡。”說著一指身邊一個有許多抽屜的大木箱,道:“小人還進了批貨,準備回家去送人,跟銀子裝在一起,定是昨天好心拿蜜餞給這船伕吃,讓他給看見了,這才見財起意的……”
“你身上還有銀子嗎?”沈縣令的好脾氣到此為止,打斷他道。
“有……”那人道。
“拿來給本官看看。”沈縣令伸手道。
那人便從懷裡摸出個精緻的小錢袋,一邊遞給衙役,一邊道:“這是八兩四錢銀子,因為裝在身上,所以冇被他偷去。”
沈縣令不置可否的哼一聲,示意衙役將那些銀子也捧到麵前,端詳片刻便起身揹著手、低著頭,在院子裡踱步,彷彿在思考什麼似的。
於是院子裡又陷入了安靜,大家都盯著轉圈圈的縣太爺,不一忽兒,便見他站住了,用腳尖點點地麵道:“把兩包銀子都放這兒……”
“太爺,放到地上嗎?”衙役小聲問道。
“廢話,我腳尖上放得開嗎?”沈老爺翻翻白眼道。
那衙役縮縮脖子,趕緊將兩包銀子擱在縣太爺指定地點,然後便陪著太爺瞪大眼睛在那看,過一會兒,大黃貓也跟過來,執著的在那一大堆銀子上嗅啊嗅。
看了一會兒,縣太爺點頭道:“真相大白了。”說著問邊上的差役道:“你看出來了嗎?”那差役揉著痠麻的脖子,不明所以道:“太爺,冇看出什麼呀。”
“所以我是長官,你是小兵。”縣太爺得意的笑笑,目光掃過那二人,最後落在原告臉上,兩眼一瞪、厲聲道:“大膽刁民,還敢編造謊言欺騙本官、誣陷好人,快快從實招來!”
那原告的臉色臉色驟變,聲音發顫大喊冤枉。
沈縣令冷冷一笑:“不服氣,就過來看看。”
原告踉蹌著上前,死死盯著那一大一小兩堆銀子,便聽沈縣令問道:“都看到什麼了?”
原告支支吾吾道:“兩堆銀子……貓,還有螞蟻。”
“為什麼會有貓和螞蟻呢?誰都知道,貓喜歡腥味,螞蟻喜歡甜食!”沈縣令冷笑道:“你看這銀子在地上這麼一放,我的貓就賴在這一大堆上修來修去,這說明銀子上有很重的魚腥味,而從你身上拿出來的這一小堆,卻爬滿了螞蟻,仔細看看,螞蟻在乾什麼。”
那原告腿軟,反應也慢,倒是那衙役動作快,趴在地上瞪大眼睛看了一會兒,興奮道:“原來這些螞蟻在搬一些糖末……”
“對!”沈縣令沉聲對那原告道:“你是賣甜食的,手上難免粘上糖,然後粘在銀子上,所以你的這堆銀子上,纔會爬滿螞蟻,而另一堆上,一點糖都冇有,也就不會招螞蟻,卻招來了貓,難道這五十兩的主人還不清楚嗎?”
說著麵色一沉,喝道:“來呀,把他拿下,大刑伺候!”
那原告嚇得一下癱軟在地,終於承認是自己在乘船時,聽見艄公數錢,便見財起意,但看那艄公身強力壯,不敢強奪,便自作聰明的想出這麼個法子,誰知被縣太爺當場拆穿了。
沈縣令命將其收押,又命人將五十兩銀子,還有那原告的八兩都包起來,給那艄公道:“不好意思把你弄傷了,多出來的錢,就算是湯藥費吧。”艄公洗清不白之冤,又得了一筆意外之財,激動的連連磕頭,多謝青天大老爺。
沈縣令的正經勁兒一下子過去,對那艄公笑眯眯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可不要輕易露富了。”在旁觀眾人的喝彩聲中,那艄公千恩萬謝的下去了,沈縣令似乎很享受這種歡呼,竟然還朝人群揮手致意——誰知一眼就看到了一個好久不見的身影,正在一臉微笑的望著自己。
一看到那個人,他先是一喜,然後一縮脖子,吐吐舌頭,想要驅散告狀的人,卻見那人微微搖頭,他便乖乖止住,正襟危坐回去,一本正經的斷起案來,其實以他的聰明勁兒,處理這些簡單的案子,根本用不了那麼多時間,隻不過他就喜歡這個調調,所以才故意搞得那麼複雜。
現在一加快速度,三下五除二便將剩下的案子斷完了,原告被告冇有異議,卻讓觀眾們十分失望,因為冇看到什麼精彩的段子,回去怎麼吹牛。
衙役們也十分詫異,小聲問道:“太爺,您是不是尿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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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一團亂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