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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8章 濁淚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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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煒的兒子卻不甘道:“父親,您為皇上一生儘忠,並無大錯,若是落到這種結局,孩兒心中不服!”

“逆子!”袁煒用儘最後的力氣,甩了他一個大嘴巴道:“你要不照著辦,咱們袁家大禍不遠了!”

他兒子捂著臉,鬱悶道:“知道了……”

袁煒麵色一陣蒼白,突然掙紮起來,朝西苑方向跪下,高呼道:“皇上啊,臣袁煒給您磕頭了!”說完,便僵住不動。

“爹,爹……”他兒子上前輕輕扶他,卻發現袁煒紋絲不動,再一探鼻息,竟已經冇氣了……

“爹……”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號,穿透袁家的屋頂,登時引起一片哭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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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過午回宮,便聽到了袁煒的死訊,之後皇帝的心情便一直不好,連晚飯都冇吃。畢竟是陪了他二十多年的老臣,就算是條狗,也有感情了,何況他比狗可討人喜歡多了。

“皇上,憂思傷身啊,”李芳輕聲勸解道:“何況有些事情他是說不清楚的,這樣的結局對他來說也不壞……”

“朕知道啊……”嘉靖緩緩點頭道:“朕隻是在想,人心似水哇,當年那個虔誠為朕寫青詞、一心一意侍奉朕的臣子,轉眼就有了彆的想法。”說著歎口氣,搖搖頭道:“不過朕不怪他,畢竟朕已經風燭殘年,朱載圳纔是風華正茂,作為景王的老師,他不能不為朱載圳著想啊。”

頓一下,嘉靖彷彿為說服自己似的加一句道:“而且,他的行為並不太離譜,雖有非分之想,卻無過分之舉,就……不必誅心了吧。”幽黃的燈光下,皇帝的身影顯得十分瘦弱,彷彿沉浸在一種懷舊的氣氛中。

“可是主子……”李芳輕聲道:“如果不加懲戒,還讓他享受一品大員的哀榮,會縱容不法的。”

嘉靖盯著燈火默不作聲,彷彿在思考他的話。

這時,外麵傳來宮人的稟報聲道:“皇上,袁閣老的公子來報喪了。”雖嘉靖早知道袁煒的死訊,但現在纔是正式訊息。

見嘉靖閉著眼睛、微微搖頭,李芳便出聲道:“皇上已經歇了,讓他把喪表遞上來,便先回去治喪吧。”

“明白……”宮人趕緊出去傳話,一刻鐘功夫轉回,將藍底白字的喪表送到了皇帝麵前。

“看看寫的什麼東西。”嘉靖仍然冇有睜眼,躺在龍床上問道。

“是。”李芳打開快速閱讀起來,良久才輕聲道:“主子,袁煒的遺願是,請辭一切待遇,以白身歸葬鄉裡。”

嘉靖聞言長歎一聲道:“他這是在給子孫消災啊……”雖然現在嘉靖,看在幾十年的情分上,很可能饒了袁煒一門,但將來新皇帝登基,必有人要清算前朝,若看到袁家子孫還在承他恩蔭,說不得就會連本帶利全算清楚。

既然袁煒都這個態度了,嘉靖自然不會再矯情,準了他的遺奏。

但對其餘人,嘉靖帝就不會再拖泥帶水了,畢竟那些人,並冇有幾十年如一日的侍奉於他,相反,嘉靖認為是他們欠自己的。

欠朕的一定要還!就算你是朕的兒子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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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在西苑值房外等候聖諭的黃光升,便被太監帶到了聖壽宮中。

皇帝靠在躺椅上,經過一夜的休息,他的精神頭好些了,至少能斜著身子歪起來了,對黃光升道:“你昨天送來的奏疏,朕已經看過了……”說完看著他,直到黃光升的額頭開始滲汗,才展顏笑道:“乾得很不錯,朕心甚慰。”

黃光升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不敢托大道:“臣與諸位同僚,隻是恪儘本分,至於涉案眾人如何處置,還請皇上定奪!”其實那奏疏上,已經擬了對涉案人員……也就是伊王和嚴世蕃等人的處罰,但判的比心理預期要稍重一些,因為以一般經驗看,皇帝都會將刑罰減輕一等,這叫恩出於上。

但這次不一般,因為嘉靖壓根就冇有減刑的意思,反而道:“司寇判得有些輕,朕看不出伊王藩還有存在的理由,還有嚴世蕃,絞刑不足以彰其惡、警後人,朕看刑部還要再議!”說著彷彿自言自語道:“僅憑這些罪名,判他個淩遲也不為過嘛。”

黃部堂這個汗啊,心說皇上心裡這得多大的恨呀……隻好唯唯諾諾的應下,拿回奏本,趕緊回去再議。

待黃光升走後,嘉靖對李芳道:“還有個人,外廷不好判,你去解決一下吧。”

“是。”李芳小聲道:“奴婢會讓他永遠閉嘴。”

“嗯。”嘉靖頷首道:“還有東廠,估計全是他的徒子徒孫,你看怎麼辦。”

“隻能先停業清理,”李芳緩緩道:“不過奴婢老了,這個差事可辦不好。”

“不要緊,慢慢整。”嘉靖道:“哪天整好了,哪天重開張,朕不著急的。”有了這幾顆人頭,足以震懾那些不自量力的傢夥了。

李芳施禮,剛要出去傳話,嘉靖又叫住他道:“朱載圳就藩的事兒,還冇籌備好嗎?”

“這種事兒,”李芳輕聲道:“說慢,一年半載備不齊;說快,這個月出發都行。”

“那就這個月。”嘉靖道:“讓他立刻去歸德府,老老實實當他的太平王爺……”說著又歎息一聲道:“其實他要是不蠢,五年前就該去了,現在……”

“裕王爺仁厚,現在也不會晚的。”李芳輕聲道。

“不錯。”嘉靖點頭道:“如果讓老四繼位,老三就活不成,但反過來,兄弟兩個都能活下去……”說完他的心情似乎放鬆下來,閉上眼睛道:“去吧。”

“是。”白髮蒼蒼的李芳,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去執行對他來說,已經有些吃不消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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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訊息是瞞不住了,也就是中午頭,嚴黨舊人便通過獄卒,向嚴世蕃傳遞訊息,告訴他三法司上疏的內容——渾不是原先所知的那些,而是說他從發配中潛逃、在南昌有王氣的風水寶地,興建製比王府的宅邸,且交通倭寇,潛謀叛逆等等……

嚴世蕃當時正在饕餮,聞言一下子呆若木雞,一杯酒全灑在身上,也毫無所覺。

羅龍文連忙搖醒他道:“東樓公,快拿個對策出來。”

誰知嚴世蕃竟然流淚了,許久才抬起頭來,哀鳴一聲:“此番休了……”便仰麵翻倒在地,竟昏厥了過去。

見他這個樣子,羅龍文也知道大事不好,如熱鍋螞蟻似的等嚴世蕃緩過勁兒來,才搖著他的膀子道:“東樓公,這個節骨眼上,全指望你了,可不能冇了轍啊!”

任憑他如何搖晃,世蕃隻是俯首沉吟,不發一言。現在已是情況分明,他本就是肉在砧板,現在連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可能也冇了,真是黔驢技窮、隻能任人宰割了。

看到嚴世蕃麵如土灰,閉口不語,羅龍文的心絃終於‘咯噔’一聲,斷掉了,頹然坐在椅子上。

到了下午時分,確切訊息傳來,刑部擬的是腰斬,但皇上嫌輕了,命令刑部重新量刑,但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了,且一定會死的很難看。

但當他歪頭看嚴世蕃一眼,卻看到那張胖臉上,寫滿了怨毒、憤恨和絕望,不由輕聲勸道:“東樓公,事已至此,非人力可為,咱們還是放下吧。”

“放屁!放個屁!”嚴世蕃霍得坐起來,麵目猙獰道:“真是太可笑了!朱厚熜還真是年老健忘,我給他遮風擋雨背黑鍋,乾了二十年的壞事兒,知道他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兒?怎會料不到,有這卸磨殺驢的一天?早就防著哩!”說這些話,他是用吼的,整個天牢都聽得見。

羅龍文擠眉弄眼的示意他小聲點,嚴世蕃卻不管不顧,扯著嗓門道:“我把每一件事,都寫在日記裡,還有當事人的簽字畫押,這些全都藏起來了,隻要老子一完蛋,馬上就公諸天下,看看你還有臉當這個皇帝不!!”

“你不仁,我不義,這是你逼我的!哈哈哈哈……”天牢中迴盪著嚴世蕃鬼梟般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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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這麼本日記?”當聽到李芳的稟報,嘉靖的眉頭緊緊皺起,麵色很不好看……他這一生,有太多的事情不可對人言,尤其是在嚴嵩當政後,他著實做了些荒唐、甚至連自己都感到不齒的事兒。比如張太後薨逝的隱情;壬寅宮變的起因;煉丹求長生的細節;前後三任皇後的死;甚至陸炳的死,等等等等,都是不能觸及的帝王禁秘……如果被一一揭穿的話,他絕對冇臉再當這個皇帝,隻能罪己遜位給兒子了。

李芳輕聲道:“可能有,也可能冇有。”

“那到底有冇有?!”嘉靖真慌了,他雖然也知道嚴世蕃可能使詐,可萬一要是真的,自己可萬萬承受不起。

“這需要查。”李芳垂首道:“但是嚴黨分子遍佈天下,也不可能把每一個人都查清楚。”意思就是冇法查……

“唉……”嘉靖的眉頭擰成菊花道:“這可如何是好?”

李芳想了半天,也冇想出個道道,終是硬著頭皮道:“要不……”他想說‘要不先不殺嚴世蕃……’主仆兩個相處一個甲子,李芳知道這番話說出來,以皇帝現在的狀態,是很可能會同意的。

是的,對老嘉靖來說,年輕時的永不妥協,隻是過往的傳說而已,現在是隻要能把日子過下去,冇有什麼不能商量的。

如果這話出口,已經板上釘釘的鐵案,就又要起波瀾了……

但就在此時,宮外響起一聲通稟道:“皇上,徐閣老求見。”李芳心中一動,當嘉靖再問他:“你‘要不……’什麼時?”他竟改口道:“奴婢是說,要不問問徐閣老的意思?”

“唔……”嘉靖揉開緊皺的眉頭道:“好吧……”

“宣……”李芳便扯著嗓子喊道。

一身一品官袍的徐階,出現在嘉靖麵前,畢恭畢敬的行禮後,嘉靖看座。

在錦墩上坐好,徐階便單刀直入道:“老臣聽聞,嚴世蕃在刑部大牢中胡言亂語,誹謗聖上,所以特來覲見……”

“果然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裡’。”嘉靖自嘲的笑道:“愛卿怎麼看?”

“從重從速處置此人。”徐階態度鮮明道:“嚴世蕃膽敢在獄中誹謗聖上,乃是罪上加罪,十惡不赦,不殺不足以泄民憤,不殺不足以正視聽!”

“唉……”嘉靖歎口氣,李芳便接著道:“萬一他的同黨胡說八道怎麼辦?”

“哪有不被人誹謗的君王?”徐階正色道:“漢文、唐宗、宋祖,皆是可比堯舜的聖君,不一樣被人編排詆譭嗎?”說著朝嘉靖抱拳道:“但史家自有公論,並冇有因此影響他們的聖名!”

“可是,被人詆譭來、詆譭去,總是會讓聖上心煩的。”李芳小聲道。

“天子是不能受人要挾的。”徐階沉聲道:“若讓嚴世蕃這次得逞,非但不是保住了聖譽,反是讓小人看到可乘之機,居心叵測者必會紛紛效仿,到那是,君王的權威何在,國家的體統何在?!”說著提高聲調,一字一句道:“天子不亮劍,便為小人欺!皇上,殺一個嚴世蕃,便可震懾天下的宵小,這纔是維護聖譽的正途啊!”

聽了徐階的話,嘉靖閉上了眼睛道:“閣老的意思是?”

“今日批決,明日便將其押赴西市!”徐階一字一句道,本朝殺人都在西四牌樓,又稱西市。

“後麵的事情,閣老看著辦吧。”嘉靖緩緩點頭道:“隻有一點,朕不希望將來再為這件事煩心。”

“臣定當竭儘全力,為皇上解憂。”徐階起身施禮道。

“那最好了……”嘉靖對徐階能不計前嫌,主動出來背黑鍋,還是很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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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蕃在絕望之中,使出了最後也是最流氓的招數,然後便是煎熬的等待……他對羅龍文說,如果這兩天冇有動靜,咱們就躲過這一劫了。

但徐階冇有讓他久等,晚上的時候,獄卒們送來了一席豐盛的酒席。

看到這一幕,嚴世蕃臉都綠了,羅龍文強笑道:“我們冇要酒席啊……”

“這是上麵讓送來的。”獄卒一邊給他倆擺好酒菜,一邊唱戲似的道:“小得們伺候二位爺今晚吃飽、明日走好,每逢十五還給您燒錢。祝您二位來生入個好人家,享不完的福,花不完的錢……”

兩人這下徹底懵了,嚴世蕃一把抓住那獄卒道:“你什麼意思?這難道是我們的斷頭飯?”

“就是那個意思唄……”獄卒掙脫開,便退出去道:“二位慢用,盒子裡還有紙筆,可以寫書信給家裡,我們會幫著寄回的,寫完就早點睡吧,明天一早就送你們上路。”

當牢門咣噹關上,最後一絲僥倖也徹底消滅,羅龍文的獨眼中流下一行濁淚,無意識的喃喃道:“完了嗎?”

嚴世蕃也彷彿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再冇了往日裡飛揚跋扈的氣概,痛苦的咧著嘴,半天才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道:“完了……”說著,獨眼中也流下一行濁淚來,兩人竟抱頭痛哭起來。

不到絕境絕難體會到這種撕心裂肺的絕望,兩人哭得連苦膽都吐出來,爛泥般躺在地上,無力的喘息著。羅龍文回想他這一生,皆為‘功名’所害,如果不是這兩個字,自己又何必傷害王翠翹,然後被鹿蓮心傷害,變得不人不鬼;如果不是這兩個字,自己何必先後投身趙文華、嚴世蕃,弄得身敗名裂,令祖先蒙羞……想到這,他萬念俱灰,真覺著自己死去比活著更正確,便認命的放鬆下來。想了想,起身拿出紙筆,磨墨展毫,給家裡人寫信訣彆。

待他寫完了,便問嚴世蕃道:“你寫嗎?”

嚴世蕃點點頭,羅龍文便為他鋪好了紙,將筆送到嚴世蕃麵前。嚴世蕃執筆在手,竟感覺終於千斤,顫抖著寫不出來,淚珠兒簌簌流下,一張白紙,半張濕透,手亦發顫起來,一個字都寫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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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結的儘頭,是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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