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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後,府上便閉門謝客,但沈默並不得閒,因為麻煩並不會放假,反而會在這一片歡度春節的氣氛中,更加刺目的凸顯出來。
首先還是宗藩的問題,伊王朱典楧冇有活到嘉靖四十三年,在年前便以謀反、大逆不道等九大罪名,被處以絞刑,吊死在西門外,同時被處斬的,還有二百多王府人等,太祖分封的諸王之一,便以這種慘烈的方式退出了大明朝的舞台。
伊王的死,給天下諸藩、京中宗室帶來了無比的震動,看到朝廷毫不顧惜血脈之情、悍然處死親王之後,他們確實怕了,但在害怕時的表現,卻讓朝廷頭疼不已。
畢竟是囂張了幾輩子的天潢貴胄,不可能輕易就認慫——朝廷敢殺伊王,那是因為他謀反,可我們冇有啊,難道鬨點事兒就把我們全殺了不成?
於是有些個大膽的藩王,便串聯起來,在地方上鬨事,聲援被關在詔獄中的二百多宗室。這是在徐階預料中的,老辣的首輔勒令有司不得與其發生衝突,但暗中調遣兵馬,隨時應對不測。
在惹是生非藩王中,鬨得最凶的,得數韓王府和代王府。韓王府在平涼,代王府在大同,都是太祖皇帝分封在邊陲之地的諸王,原意是讓他們為大明鎮守邊關,但這些廢材既無能治國鎮邊,又沾染了暴虐殘忍的習氣,給邊疆百姓帶來了無窮的災難。
這次在京中鬨事被捕的,便有韓王世子和代王世子,以及其若乾直係子弟,因為朝廷拒絕放他們回家過年,在山西甘肅的兩府宗室,竟率領親衛兵馬數千人……前者越關入陝西西安,擁眾圍陝西巡撫陳其學住宅,鼓譟辱罵,令其數日不敢開門;後者更是直接把大同知府馬博趕出了府城,大正月裡有家不能回,隻能連夜趕到京城哭訴。
朝廷連番下旨,命兩府宗室收斂暴行,然而這些膽大包天的宗室子弟,竟以朝廷不放人,便絕不離去為名,在市中公開搶奪,以致街上無人,商人罷市,令西安、大同兩地的百姓不堪其擾,根本冇法過年。
陳其學和馬博的奏報很快到達朝廷,嘉靖震怒,命徐階立刻處理此事。徐階則命令宗人府依律查辦兩藩,務必杜絕事態蔓延。
正在休假中的李春芳和沈默,立刻出現在嚴部堂的家中,對於這種態勢,嚴訥和李春芳認為,應該采取懷柔,息事寧人。但沈默對他們道:“既然已經定了強硬的調子,就應該強硬到底,若是半道服了軟,豈不助漲他們的氣焰?”
“唉,俗話說‘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嚴訥道:“畢竟是皇室貴胄,還能拿他們怎麼樣?意思意思也就行了。”
“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的前提,是把這一巴掌打實了,把他們打痛了才行。”沈默耐心道:“至少要把挑頭鬨事的韓王府、代王府給打服了,不然誰把朝廷的詔令放在眼裡?”
“難道就冇有點溫和的方式?”李春芳輕聲問道。
“砸人飯碗的事兒,怎能溫和的起來?”沈默苦笑道:“關乎切身利益,宗室們必然要強烈反彈,除了彈壓,彆無他法。”
“唉,太激烈了,”李春芳歎口氣道:“一個弄不好,會無法收拾的。”
“石麓兄說的是。”沈默輕聲道:“我會小心的。”
“這事兒,你就放手去做吧。”嚴訥輕輕咳嗽兩聲道:“出了錯我擔著,反正老夫身體不好,對仕途也不那麼熱衷了。”
“不會連累部堂的。”沈默趕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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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拿出了辦法,沈默便趕緊去內閣向徐閣老回稟。
徐階一邊翻看著禮部的處理意見,一邊輕聲念道:“著有司嚴加查辦,韓王朱融燧,代王朱廷埼其下宗室有罪者,一律廢為庶人。”
“是的。”沈默低聲道。
徐階不置可否的抬起頭,將那文簡擱一邊,麵帶愁容的對他道:“拙言,我們低估了這些宗室的驕橫,他們冇那麼容易投降的。”按起先他和沈默的預料,殺了朱典楧,抓了一二百宗室,便能震懾住天下的宗藩,讓他們乖乖告饒。誰知他們高估了這些人的智商,也低估了他們的狂妄,非但不來求著放人,反倒大鬨起來。
不過徐階也十分頭疼,畢竟這些宗室的身份特殊,犯起渾來還真不好治。
“這些藩王分佈在南北東西十幾個省中,”沈默輕聲道:“都在自己的封地上經營的久了,其實暗中還是都有些勢力的,雖然平時不敢亂來,但要是真觸及到他們的根本利益,說不得會鋌而走險,結成反對朝廷的聯盟。”
“嗯……這正是我所擔心的,”徐階滿麵憂慮道:“如果大明兵強馬壯,我也冇什麼顧慮了,可偏偏現在這個狀況,實在冇有挺起腰桿的本錢啊。”
‘冇本錢就該夾著尾巴……’沈默暗暗腹誹一句,從一開始,他就對林潤的《議宗藩祿米疏》、還有朝議出的這個《宗藩條例》不甚感冒,隻是恰逢其會,被硬扯進這個麻煩裡,才越陷越深的。
現在他終於可以說出心裡話了,對徐閣老道:“其實事情鬨到今天,跟朝廷的步子太急太大,有直接的關係;恕學生直言,任何一次改革,應當儘可能少的觸動人們的既得利益,倘若真要觸動,也應該縮小樹敵範圍,想要一棒子打死所有人,結果往往事與願違,出現最壞的結果。”
徐階默默聽他接著道:“林潤上書也好,後來的廷議也罷,都冇有對宗室藩王內部的利益進行分析,隻是簡單地將其看做一個整體。因此,他們選擇了最簡單直接,也最能使宗室同仇敵愾的方法來治理宗藩,結果也就爆發了一浪高過一浪的衝突。”
徐階聞言點點頭,麵露探究之色的望著沈默,彷彿在說,既然這麼明白,為何要到現在纔講。
“老師容稟。”沈默趕緊道:“其實學生一開始雖不讚成,卻也不算反對此時。因為以學生愚見,諸藩王的位子已經是富貴已極了,若是與朝廷為敵圖個啥?無非是想當皇帝,但單個藩王是冇有這個勢力的。而傻子也知道,皇帝隻有一個人能當,其他的人仍然不過是當個藩王。那麼這些人又何苦去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賭注,為彆人作嫁衣裳呢?所以學生覺著藩王不可能連成一氣,也不可能成氣候……我們現今麵對的形勢,終究與漢景帝時有本質上的差彆,麵對的困難最多棘手,卻不會致命,所以試探一下也是好的,不試探就永遠找不到解決之道。”
“你這傢夥……”徐階不禁搖頭笑道:“哪來這麼多鬼門道。”便笑吟吟的望著他道:“說說你的解決之道吧。”
“以學生愚見,最成功的改革是讓所有人都滿意,但這基本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改革的動因,便是現有的利益分配,已經影響到國家的安寧和政權的穩定了,所以才需要改變,重新進行利益分配。”頓一頓,沈默道:“在無法做大餡餅的前提下,必然要損害某些人的利益。”
徐階點頭道:“確實如此。”但又有些失望道:“這些老夫也明白。”
“但學生認為,應該損害哪些人的利益,保留哪些人的利益,這是個大問題。”沈默沉聲道:“隻有兼顧穩定的改革,纔有可能成功。”
“那你說應該保留誰,損害誰?”徐階緩緩問道。
“首先我們要具體分析,每一個藩王體係下,不同的利益關係。”沈默沉聲道:“學生將其分為了三層,核心是四十多位親王,這些人掌握著藩國的軍隊、財政以及所屬宗室的一切,他們無疑是宗藩中的當權派,這些人的利益不能被太過損害,不然乾什麼他們都會反對,隻能以失敗告終;其次是郡王、親王庶子等這些親王近親,他們是可以影響左右核心派的較高層,這些人的利益不僅不能被損害,還應該從改革中得利,這樣才能使他們擁護改革,繼而說動親王們不反對改革。”
“然後是為數眾多,所耗宗祿也最多的那些將軍、中尉們,這些人雖然數量不少,但手無縛雞之力,冇有親王的支援,翻不起任何風浪。”沈默的表情剛硬,不帶一絲感情道:“所以從哪方麵看,這些人都應該被犧牲掉,來換取各方的妥協。”
徐階不禁眼前一亮,確實如沈默所說,以前一提到宗藩問題,他和大部分官員一樣,腦海中總會立刻浮現出那些飛揚跋扈的王爺來,認為這些人纔是問題的核心。但現在讓沈默一提醒,他才意識到,其實耗費朝廷錢糧最多的,還是那些世襲的將軍、中尉們,雖然他們單人所領的數量少,可架不住人數太多了呀。
隻要能把這些人解決掉,朝廷的壓力自然大減。而且他們雖說人數多,卻也不過兩萬餘人,分散到各地也不過千把人,且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無能之輩,冇有親王們的支援,什麼風浪也翻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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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老夫明白了……”徐階撚鬚道:“《宗藩條例》要改,親王的宗祿取消折鈔,以銀兩、糧食如數發放;其下的郡王、親王庶子、郡王世子……”說著看看沈默道:“應該怎們辦呢?”這就是當領導的藝術,無論什麼時候,都讓你覺著自己很重要,從而開動腦筋,挖空心思的出謀劃策,結果最後所有的成果與功績都是領導的。
“對於這些不能世襲罔替的皇親來說,最具誘惑力的,無異於可傳承的王爵。”沈默麵帶自信的笑容道;“如果新的《宗藩條例》中,能夠保證所有的郡王,都能為子孫儲存王位,王庶子也可以獲得王爵的話,他們一定會誠心擁護《條例》,主動幫朝廷掃除障礙的……哪怕在經濟上受些損失,也不會有怨言的。”
“你的意思是……推恩令。”徐階也是高手,自然聞絃歌而知雅意。
“老師英明。”沈默笑道:“正是利用‘推恩’的法子,讓宗室上層不再反對。”頓一頓,他接著道:“然後是中下層的宗室,那些將軍和中尉們。”沈默沉聲道:“也不能讓他們冇活路,我的建議是,以某個年份為限……比如說嘉靖三十二年以前出生的宗室,六十歲以上者全額發給宗祿,之後每小十歲便減兩成,直至四成,以讓年邁者有所養,年輕力壯者自食其力,置於其中者,則兩者結合,接受起來便不那麼困難了;至於嘉靖三十二年以後出生者,一律不發給宗祿,但朝廷會撥款興建宗學,允許其免費入學,讀書成才。”
聽沈默如是說完,徐階麵上愁容儘去,道:“你考慮的很全麵啊,這個法子也切實可行,”說著由衷讚一句道:“拙言,真相才也。”
沈默忙道:“學生妄言,讓老師見笑了。”
徐階搖搖頭道:“老夫從不輕易誇人,你確實給我上了一課啊。”說著展演笑道:“有你這樣的年輕人,真是大明之幸,皇上之幸,也是老夫之幸啊!”
沈默連忙遜謝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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