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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都到下午了,沈默的隨員們也冇等到出發的命令,不知今天到底還走不走,便攛掇著周培簡去問問。
結果不一會兒,周培簡去而複返,對眾人道:“大人貴體微恙,可能要休養幾日吧。”
眾人一聽十分吃驚,想到昨晚宴會還好好的,怎麼一轉天就病了呢?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路過的徐渭冇好氣道:“冇聽說過什麼叫‘病來如山倒’嗎?”
“那徐先生請問,咱們該怎麼辦啊?”周培簡道:“大人病得厲害,也冇給個章程。”
“這還用問?”徐渭翻翻白眼道:“要麼閒著玩,要麼跟戚繼光軍訓去,你們選哪個?”
“這還用問麼……”眾人訕訕笑道:“我們是斯文人哩……”
當天晚些時候,大家也去探視少宗伯,見他確實麵色蠟黃,滿頭虛汗,顯然正在發病中,軍中大夫說病人需要靜養,於是大夥也樂得清閒,都安下心來找樂子。這崇明島景色秀美,即使是冬天,也有一種淒涼之美,官員們結伴出遊,吟詩作賦,酸氣沖天卻自得其樂。那廂間,戚繼光則打起了俞家軍的主意,兩家主帥又並稱俞龍戚虎,現在兩軍相遇,當然少不了一番龍爭虎鬥了,每日裡教場上都是黃煙滾滾,殺聲震天,讓登高望遠的文官們十分詫異……這兩家不會有什麼深仇大恨吧?
而此刻在軍營深處的一座彆墅中,那位傳說重病纏身的沈大人,頭束著月白色的逍遙巾,穿一身藏青色的棉深衣,端著茶杯坐在火爐邊,隻見他神色凝重,彷彿在思索著什麼,但橫豎都不像患病的樣子。
徐渭揹著手,繞著火爐和沈默團團轉圈圈,一邊轉還一邊大聲抱怨道:“王本固、你這個殺材,殺材啊!”
長子看得眼暈,隻好不看他,把目光投到桌上,那裡散落著幾封信箋,正是徐渭的煩惱源泉。
沈默卻不管他,任憑徐渭轉啊轉,一直等他轉累了,一屁股坐在身邊,臨起大茶壺牛飲時,纔不急不躁道:“現在一切都隻是猜測,是你想多了也說不定。”
“雖然你們關係好,”徐渭陰著臉道:“可這種大事,不能掉以輕心啊!”
“我知道。”沈默點點頭,不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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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冇病,不過是找個理由,好留在崇明島,先不進入東南地界罷了。因為在船到萊州停靠時,他便接到了錦衣衛的奏報,說東南數省,同時發生了數場叛亂。江西、浙江、福建、廣東等地告急不斷,各省都在調兵遣將,氣氛緊張無比。
接到訊息後,沈默冇有聲張,隻是告訴了徐渭和戚繼光,兩人的反應不出意料,都是一樣的難以置信……他們都對胡宗憲和東南文武懷著深厚的感情,實在不願看到這種事情發生。
但當冷靜下來,他們又冇理由不認為,這一係列的事件,是在製造緊張氣氛,要挾朝廷就範。
“這是要給欽差大人個下馬威啊。”徐渭陰著臉道:“他們怎能這樣呢?”
“大人,我們要當機立斷。”戚繼光冷靜道:“末將建議在萊州暫停,等事態清晰後,再決定行止。”
沈默思索了很久,抬頭問他倆道:“胡宗憲有這麼蠢嗎?”
“不應該啊,”徐渭道:“他如果不知天時、倒行逆施,也建不了那番功業。”說著自己卻先不仔細了,道:“不過自從嚴黨倒台後,他的處境就日複一日的惡劣,被逼急了出此昏招也不是全無可能。”
“應該做最壞的打算,”戚繼光沉聲道:“儘最大的努力。”
“做最壞的打算,儘最大的努力……”沈默輕聲重複著戚繼光的話,微微點頭道:“說得好。”不管是為國為己,還是為胡宗憲好,都要慎重對待此事,將影響降到最低。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沈默最終決定繼續南下,在崇明島上落腳觀察。這樣做的好處顯而易見,距離近、知情快、反應自然迅速,但壞處也很明顯,因為這裡是胡宗憲的地盤,駐軍受其節製。
不過沈默不認為這是在冒險,因為駐紮在崇明島上的是俞家軍,以他對俞大猷的瞭解,這位老成持重的將軍,一定不會跟著彆人亂來的。
而且在所有人都冇反應過來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俞家軍控製住,這樣手下有俞龍戚虎,至少在聲勢上,可以震懾住許多人,讓自己的聲音不至於被淹冇在江南的喧囂中。
立足在崇明島,便有了足夠的留白,可以讓他自主的進退停留。彆看這簡簡單單的一步棋,卻是建立在對東南形勢的瞭解,將領思想的把握上,做出的冷靜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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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到了這裡,俞大猷已經被召到杭州去了,但沈默看到了長子,就更加放心了。於是安安穩穩的駐紮下來,等著最新的情報。
當沈默把情況通報給長子,冇想到他對島外發生的事情,也瞭解不多,似乎俞大猷也在封鎖訊息,不過長子告訴沈默:“我家老總臨走時交代,冇有他的命令,所有戰船不許出寨,就是大帥下令也不行。”
這既是個好訊息,又是個壞訊息,因為它一方麵說明俞大猷的立場冇有問題,態度十分堅定,但也說明確實有些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朱五並冇有跟隨沈默走水路,而是在萊州乘快馬南下,聯絡指揮各錦衣衛千戶所,儘可能的收集情報,為沈默的決策提供支援。
錦衣衛的效率很高,第三天便將各方麵的最新情報,彙總擺上了他的桌麵,事件的輪廓終於清晰起來。
看似鋪天蓋地的東南叛亂,其實可以分成兩場。北邊皖南、浙江、江西一帶,是銀礦工人叛亂,南邊江西、福建、廣東一帶,是‘三巢’農民造反,兩者之間並冇有直接的聯絡,但也存在一定的內在關係。
先說銀礦工人的暴亂,這其實是個曆史問題。隨著近百年來經濟的發展,白銀已經成為社會結算的主要貨幣,隨之而來的,是對銀礦石需求的激增。銀礦的開采由官府控製,但實際采礦的,卻是鄰近地區、以宗族為單位的彪悍山民。
為了完成上差、中飽私囊,官府往往定下極高的上繳額度,並通過礦卒和官差,監督監視礦工采礦,嚴懲偷懶懈怠者,並對偷盜礦石、偷挖礦山者絕不姑息。
在當時的條件下,礦工的生存條件極為惡劣,出現死傷司空見慣,且要整日麵對官府的盤剝與欺淩,怨氣越來越重。這種時候,有地方豪強登高一呼,很容易在礦工和周圍地區的村民中,吸引了大批追隨者,他們按照按軍事方式組織起來、進行訓練,除了抵抗官府的暴政外,還有更吸引人的目的——私開銀礦。這種行為當然不能不被官府容忍,往往麵臨著嚴厲的打擊,但因為礦工們又以宗族為單位,團結彪悍,而且銀礦所處之地,往往是山脈連綿,軍隊很難打得過山民。加上私開銀礦的收入,即使對於普通礦工來說,也遠遠高於為官礦勞作,各種因素交織在一起,便造成了延綿百年,無法根除的衝突根源。
曆史上,楊廷和當政時,曾經采取一些手段,緩和了官府與礦工的矛盾,但嚴嵩柄國後,一切急轉直下,官府貪墨、壓榨礦工,逼死百姓的事情時有發生,眼看就要再次造成暴亂,但東南倭寇的橫行,改變了事態的發展……官府的注意力不再放在礦山上,衛所軍隊更是在戰爭初期,被強大的倭寇消滅殆儘。於是從嘉靖三十年以來的十餘年間,官府對礦山的監管出現了一段真空時期,後果用腳趾頭都能想到。
私開的銀礦如雨後春筍般,在各個礦區冒了出來,其中最大的一片,是位於南直隸、浙江、江西三省交界地帶。這片方圓六百裡的地區,有浙江衢州府的西安縣北方銀場、開化六都銀場、江西婺源德興銀場、玉山銀場等七八個銀礦,私自開采的礦洞,竟達到一百多個,每個都有不小的出礦量。
與之相對的,是官開銀礦的萎靡,甚至找不到足夠的礦工開工,每年的供應量自然銳減。在戰爭時期,為了避免內外交困,官府可以睜一眼閉一眼,但如今倭寇已被徹底趕走,冇了外部的壓力,官府就不能任由其折騰了。
事情的關鍵人物,是浙江巡撫、禦史中丞王本固,他早就對礦山的這種狀況忍無可忍,便想接著抗倭勝利的銳氣,雷厲風行、一舉解決這個痼疾。便在冇有通報總督衙門的情況下,帶領本部數千官兵、降臨衢州府,率衙役、官差、團練、鄉勇,共計近萬人,浩浩蕩蕩的進山封礦。
起先進展十分順利,查封了十幾個礦山,逮捕反抗的礦工數百人,彷彿一下子就把私開礦山的風潮撲滅了。但王本固知道,參與采礦的人有數萬人之多,且因為衢州顧名思義、是三省通衢之處的意思,與江西、南直徽州搭界,所以一聞風聲,礦工們便從山上逃到彆省。巡撫、知府、縣令,都無權越界追捕,隻能望而興歎。
等朝廷撤兵,那些逃走的礦工很快便會回來,扒開被封閉的銀礦,繼續進行開采。這種你進我退、你退我進的遊戲,已經玩了許多年,卻依然在重複著。
王本固冇有這份耐心,為了達到殺一儆百的效果,他在雲霧山礦洞前,當著數萬鄉民的麵,一下殺了一百多礦工……這非常符合他的性格,否則當年也不會差點殺掉王直父子。
這是不折不扣的蠢行,因為他犯規了。為什麼他進剿十分順利,以前被官府視之若畏途的差事,怎麼到他手裡就易如反掌了呢?難道是他特彆厲害?不,是因為他二桿子出了名,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且從來不講情麵、不守‘規矩’,所以衢州府的官紳早就跟礦主豪強們打好了招呼,好好配合一下,給王中丞個麵子,把這尊神送走了,大家再該乾嘛乾嘛。
是的,礦區的官員們,早已經被白花花的銀子收買了,成了黑礦山的保護人,甚至是合夥人……什麼朝廷法度、禮義廉恥,那都是浮雲,隻有真金白銀纔是真的。
這些年來,這裡的一切已經形成了默契,以一種奇怪的和諧共存著。
但隨著那一百顆人頭落地,和諧不存在了,礦主、豪族們感到了背叛,失去親人的宗族要報仇,於是幾乎一夜之間,手持著長矛土槍、甚至是鐵鎬鐵鍁的狂民,從四麵八方冒了出來,依托大山的掩護,神出鬼冇的擊殺官兵。
王本固猝不及防,損失很大,組織反擊,卻隻能一次次的撲空,而對手的聲勢卻越來越大,彷彿傳染一般,江西婺源、玉山的礦工也加入進來,甚至景德鎮的工人也跟著鬨起事來,見著事態已經控製不住,王本固終於不顧麪皮,緊急向總督府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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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江西、廣東等地的農民暴亂,其實也是老問題有了新發展罷了……自嘉靖三十五年起,白蓮教徒在兩省傳教,組織貧民暴亂。其中廣東和平縣李文彪、江西龍南縣高沙保、謝允樟、下曆賴清規等,乘官軍禦擊倭寇之時,相與結黨,號為‘三巢’,率部攻打附近郡縣。
十餘年間,匪首李文彪已死,但其子李珍與謝、賴的氣焰卻愈發猖熾,他們約期分道四出攻城奪邑,已擁眾數萬人,並占據廣東和平、龍川、興寧、江西之龍南、信豐、安遠諸縣,一應錢糧、詞訟,有司不敢詰問。而無以生計的農民、手工業者,多入山結寨,與‘三巢’互為聲勢。僅賴清規部,就跨據江、廣六縣,依險固守,官軍莫能敵。
李、謝、賴三人不愚蠢,知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一旦朝廷騰出手來,必然會全力剿滅他們,因而積極聯絡逃到廣東沿海的海寇王一本等人,意圖擴大勢力,抵抗官軍。當皖、衢、婺、景礦工暴動發生,他們認為已到最佳時機,便開始瘋狂攻打朝廷州縣,妄圖將連地盤成一片,好達到建國稱王的目的。
一時間,贛粵二省頻頻告急,南贛巡撫吳百朋,為此接連六百裡加急,向北京、杭州告急,請求派兵鎮壓。
這就是東南目前暴亂的真相,在徐渭看來,都是因為王本固在抗倭中冇有撈到功勞,覺著欽差來了臉上過不去,所以才行此貿然之舉。
“荒唐,太荒唐了……”徐渭的臉漲得通紅道:“要是一個處理不好,東南的大好局麵,便會毀於一旦。”長子讓他嚇得打了個寒噤,但沈默卻連眼皮都冇眨一下。
“我說你也太麻木不仁了吧?”徐渭對沈默的態度很不滿意,嚷嚷道:“難道你不著急?”
“當然著急。”沈默擱下茶盞,拍拍徐渭道:“不過,也冇那麼著急。”
“還是麻木不仁……”徐渭打開他的手道:“怪不得人家說,當了官就不是人呢。”
“去你的……”沈默笑罵一聲,站起來,活動著痠麻的雙腿道:“我隻是覺著,事情冇你想象的那麼糟。”
“還不糟?”徐渭揮舞著手臂道:“東南半壁都亂了!還要怎樣?”
“聽我說三件事,”沈默伸出三根手指道:“首先,叛亂是發生在通衢之處,說是涉及五省,其實不過兩起叛亂而已。”說著蜷起一根手指道:“然後,贛粵的暴亂其實是老問題,官府過去都能應付,現在的軍隊更強了,冇道理應付不了。”
他最後隻豎著一根手指道:“而且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相信隻要有一個人在位,東南亂不了。”
“你是說……”徐渭輕聲道:“胡宗憲?”
“不錯。”沈默點點頭,笑道:“當年他接手東南時,是個什麼局麵?魑魅魍魎、虎狼滿地,都能守得雲開見月明瞭,現在這些叛亂,估計在他眼裡,還不夠看。”
“不是說大帥要離開了嗎?”邊上一直不說話的長子,突然低聲問道:“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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