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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十分安靜,隻有腳踩在樹葉上的沙沙聲,和沙勿略那沙啞且略帶些生硬的說話聲:“這兩年,我用了大量的時間學習中國的古代經典,但恕我直言,並冇有什麼收穫,反而讓我更加的……迷茫。”
“為何迷茫?“沈默輕歎口氣道。
“我發現所有被社會認同和廣泛閱讀的書籍,都是關於道德哲學方麵的,而且這些書也缺乏邏輯規則的概念,因而在對某一方麵進行闡述時,毫不考慮整個體係的各個分支間,存在的內在聯絡,結果就是一係列混亂的格言和推論。”沙勿略有些歉意道:“這些話說得太重,但古語雲‘愛之深、責之切’,我實在是無法理解,如此偉大的國度,在知識領域怎會如此混亂?”
沈默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於是沙勿略接著道:“而且在數學、天文學、幾何學等科學方麵,存在嚴重的空白和不足。我猜測,原因可能是在大明,隻有研究哲學,才被認為是在鑽研學問,纔有可能被任命為官員。而官員,幾乎是大明唯一受人敬畏的職業,所有側身其中者,都被公認達到了幸福的頂峰。結果就導致,冇有人會願意費勁去鑽研數學或者科學,除非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放棄學業的,纔會去鑽研數學和醫學,這些並不受人尊敬的行業。”
“你的觀察很細緻啊……”沈默頷首道:“是的,這是社會的病態。”
“我覺著病根,就在於官員的選拔製度上,在我們泰西人看來.‘科舉製’,是一個組織空前嚴密,完全將社會籠罩起來的偉大工程。”沙勿略兩手一攤道:“但它隻考應試者的哲學水平,主考官也都隻從哲學元老中選出,從不增加一位軍事專家或數學家或醫生,更冇有在大明罕見的科學家了。”說著有些不以為然道:“在大明,人們似乎都認為,擅長於哲學的人,可以對任何問題做出正確的判斷,但實際上,隔行如隔山,他們並不能勝任。一個國家需要有建築的、會計的、軍事的、法律的……各方麪人才共同管理,而不應該全部交付給哲學家來掌握。”
“說的都很好啊。”沈默還是第一次,聽一個仔細觀察中國許多年的外國人,來評價自己的國家。沙勿略說得或許不全正確,但真的讓他感悟很深:“那你認為,我大明應該如何改正呢?”
“我覺著這不是問題,大明的官員都是精通哲學的學者,這讓他們有很好的風度和個人修養,喜歡聽取由理性提出的看法,即便他們有不對的地方,但隻要有人能理性的向他們指出,經過理性思考後,他們會慢慢被說服的。”沙勿略站住腳,深深望著沈默道:“最大的障礙是讓他們能走出故有的桎梏,以平等的態度對待未知的世界,尤其是哲學以外的學問。”
“不錯。”沈默點點頭,沉聲道:“那該如何破除桎梏呢?”
“唯有科學之光。”沙勿略一字一句道。
“說得好。”沈默點頭道:“科學,這確實是大明最需要的。”
沙勿略右手按在左胸,向沈默深深一躬道:“耶穌會願儘綿薄之力,派遣正直誠懇的學者,協助大人傳播科學的光芒。”
見他如此上道,沈默笑起來道:“我謹代表個人,熱烈歡迎啊,將來遇到困難,儘管來找我。”兩人很清楚,這是個各取所需、兩好合一好的事情,但都心照不宣。
“有您這句話,我就更有信心了。”沙勿略開心的笑起來,說完從袖中取出個天鵝絨麵的小盒子,奉送給沈默道:“這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沈默一愣,才反應過來,感情這老外在中國時間久了,也學會送禮了,不禁莞爾道:“你我之間,哪還用這套?”
“這是耶穌會送給大人的,”沙勿略解釋道:“為感謝您對鄙會的照拂,一點心意而已,請不要推辭。”
沈默平時是不見禮品的,但這老外的態度很堅決,他推讓了幾次也不行,隻好先收下,心說回頭弄點彆的,讓人給他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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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把沙勿略送走,沈默回到簽押房,打開那小盒一看,隻見深藍色緞麵的底襯上,靜靜躺著一隻金質錶殼,白銀雕刻錶盤,天然水晶表鏡的懷錶。能在這個年代,看到這隻有掌心大小的精緻懷錶,對沈默的衝擊力可想而知。
他拿起極具質感的懷錶,仔細端詳起來,隻見錶盤上表現的,是小鎮河畔一人垂釣,一人獨步橋頭的情景。天鵝悠遊湖麵,兩岸觀象台、教堂、城堡、塔樓、屋宇、小丘和垂柳等諸般風情景物曆曆在目,觸手可及。錶盤外圈銅環上,有荷蘭鬱金香與鮮花手工鏨花飾紋。懷錶有羅馬數字計時刻度,鋼質燒蘭的‘大教堂指針’,正無聲無息的走動著,一件多麼完美的機械藝術品啊……
沈默深深的震撼著,心中卻是一番大煞風景的驚詫……難道歐洲的機械工藝,已經先進到這種程度了?濃重的危機感湧上心頭,讓他的見獵心喜大打折扣。其實沈默不知道,即使在歐洲,這也隻能算是手工藝品而已,距離真正的工業生產,還要好幾百的時間呢……
“大人……”王啟明在門外輕喚一聲,把沈默從精神世界中喚醒,下意識把那懷錶收入抽屜,低聲道:“什麼事。”
“主客司郎中崔宗堯求見。”
“請進。”
於是不一會兒,一個四十多歲的五品官員,從外麵進來,恭敬的行禮道:“參見部堂。”
沈默和氣笑道:“崔大人請坐吧,看茶。”
“多謝部堂。”書吏端上茶水,崔宗堯再次致謝。他知道沈默不喜歡打官腔,趕緊直入主題道:“有南洋呂宋國使節,向主客司投遞國書,要求朝見。”
“呂宋……”沈默默唸這個地名。
“哦,那是個南洋島國,”崔宗堯卻以為,他不知道這個地方,趕緊解釋道:“洪武初年,曾入貢稱藩,我朝也遣官齎詔,撫諭其國。至永樂年間,共計入貢五次,之後便久不至,不知此番前來,又是何種目的。”說著把淡綠色的國書奉上。
“那使節目下在何處?”沈默接過來,簡單一看,沉聲問道。
“在上海等待迴文。”崔宗堯道:“準許與否,還需大人定奪。”
“嗯……”沈默淡淡道:“以往的慣例如何?”
“一般是不許覲見的。”崔宗堯苦笑道:“尤其是現在這光景,說實話,咱們真受不起。”外使前來,一般都是朝貢的。所謂朝貢,就是藩國入朝,貢獻方物。說是來進貢送禮的,但真消受不起,因為明朝自詡天朝上國,往往要給予十倍,甚至百倍的回禮……結果許多小國看到好處,便紛紛踴躍前來‘朝貢’,其實就是想揩冤大頭的油,與詐騙無異。
雖然明朝地大物博,可也吃不消,所以嚴格規定了入貢的資格和週期,以及貢團的規模,這才把開支減下去……結果許多屬國一看不劃算了,就再也不上門了,比如呂宋,就是這種情況。後來明朝又奉行閉關鎖國,國力也開始式微,於是更加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時常以‘貢非期’、‘貢非道’或‘貢不合法’而卻貢,現在一看是百多年不上門的藩國,崔郎中便下意識的想往外推。
沈默拿著那國書看了兩遍,搖頭道:“加上通譯才十個人,這顯然不是入貢。”
崔宗堯還真冇注意到這點,輕聲問道:“那會是什麼呢?”
“不管是什麼,人家不遠萬裡來了,”沈默看向他,慢而堅定道:“而且這是開海禁以來,南洋第一個前來朝見的國家,有重要而深遠的意義,都不能卻而不見。”
雖然搞不清,什麼是‘重要而深遠的意義’,但部堂既然說是,那就一定是了,反正到時候人來了,主客司就接待唄,操那麼多心乾什麼?於是痛快的改了口風,道:“部堂說得對,是屬下考慮不周了。”
沈默也懶得跟他細說,便道:“那此事就全權交給你負責了。”
“可是,入貢的路線、人數、時間……這些事體,向來是部堂大人輕定的。”崔宗堯有些犯難,見沈默麵色有些不快,趕緊改口道:“當然,大人事忙,屬下代勞也是應該的。寫成條陳再給您過目吧。”
“嗯……”沈默這才點點頭,又道:“以後主客司要重視起藩屬各國來,他們的基本情況、最新動態,都要及時蒐集,建立檔案,及時備查。對待各國使節,也不要一味的擺出天朝上國的架勢,吃了虧還讓人家笑話。”
崔宗堯哪知道,沈默剛和老外聊過,精神受了刺激。心說,這是怎麼了,咋想出一出是一出?隻能唯唯諾諾的應下。
“彆回頭就拋之腦後,就先從這個呂宋開始……下個月向本官彙報進度。”沈默順手就寫進了記錄本中,將口頭命令變成了硬性任務。
“是……”崔宗堯哭喪著臉道,蒼天啊,多麼浩大的任務,想想都讓人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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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不是被沙勿略說得惱羞成怒,拿手下撒氣,雖然確實很氣,但他不是那種隨心所欲的人,所下的每一道命令,都是有深意的。
為什麼要收集呂宋的情報,因為他要讓朝廷知道,那裡正發生著什麼——言外之意,沈默對那裡的情況瞭若指掌……
呂宋,就是沈默原先時代的菲律賓群島中的最大島,位於亞洲東南部,西瀕南中國海,東臨太平洋,與台灣遙遙相望,物產豐饒,地理位置十分優越。宋元以來,中國商船常到此貿易,本朝更是有不少大明百姓,為了躲避官府的苛捐雜稅,舉家遷來定居……呂宋現在的國王拉賈蘇萊曼,是比較開明仁慈的君主,對吃苦耐勞,掌握先進技術的明朝移民十分歡迎,允許他們在首都定居,並給予優待,這也導致當地華僑越來越多……根據沈默手上的數據,在呂宋國首都馬尼拉居住的中國移民,已經超過了兩萬戶,成為當地最大的少數民族。
但中國有句古話,叫‘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呂宋的地理位置太優越了,尤其是在這個大航海時代,它是連接亞洲與南美的天然中繼站,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了野心勃勃的海上第一強國——西班牙人想要征服的目標……他們已經占領了南美洲,正野心勃勃的想要染指亞洲,把南太平洋,變成西班牙的內湖。
可按照在教皇麵前立下的兩強契約,子午線以東歸葡萄牙,以西歸西班牙,按說西班牙是不能染指東方世界的。不過這對雄心勃勃的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來說,絕對不是問題,他根據地球是圓的這一新鮮理論,打定主意要鑽這個空子,命令墨西哥總督組織船隊,拚了命的向西向西,最終也到達了東方——呂宋群島中部的宿務島。這裡北上可抵呂宋、南下可達棉蘭老島,島上有良好的港灣、充足的糧食、物產,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於是西班牙人將其作為在亞洲的第一個殖民點。
起初,西班牙人企圖以溫和的方式,與島民建立關係,但在受挫後馬上原形畢露,決定使用武力強攻,遠征隊集中了所有的大炮向當地居民的村莊猛烈轟擊,同時派出一隊士兵在炮火的掩護下強行登陸。島民們進行了抵抗,不過在西班牙人的優勢火力麵前,還是被迫撤退到海上。西班牙人在構築了據點和工事後,軟硬兼施處理撤退的村民,一方麵揚言不追究島民的抵抗行為,另一方麵又表示要懲罰繼續不歸的島民,並要毀掉他們的房子和莊稼,嘉靖四十三年五月,返回家園的島民們,被迫與西班牙人比簽訂條約,承認西班牙統治權。
在血洗了兩個島的***城堡後,西班牙人徹底占領了宿務,他們馬上著手尋找返回墨西哥的航線,在往返航線確定後,來自墨西哥的支援便源源不斷到達,他們麵臨著選擇戰略方向,繼續擴展勢力的選擇——是北上征服中國,還是南下,和葡萄牙人爭奪香料群島。如果南下,那麼宿務就可成為他們的中心據點,如果北上,就需要到北部呂宋島的馬尼拉去。由於此時的香料大量湧入歐洲,香料的價值冇有那麼大了,況且據報告呂宋島也產有香料,而且他們更希望打開中國的大門,在美洲和亞洲的征服讓西班牙人的自信極度膨脹,認為中國人也和印第安人差不多,征服他們不會費什麼力氣。因此他們不願意向南與葡萄牙發生衝突,最終決定向北發展——侵占呂宋群島,然後以此為跳板,進攻中國。
西班牙人的狼子野心,早就大白於天下,呂宋國王拉賈蘇萊曼,一麵積極組織防禦,一麵接受大臣的建議,向久不聯絡的宗主國大明求援。剛纔崔郎中所說的,正是前來求援的呂宋使團。
作為時刻關注海洋,關注兩強的沈默,自然對此一清二楚,也早早就在準備應對。是的,他準備跟大名鼎鼎的西班牙人較量較量,但在這之前,還要先過朝廷這關。不得到朝廷的允許,師出無名,也冇有任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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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轉眼進了十月。沈默卻不得不把目光,從遙遠的南海轉回京城……
漫天西北風捲起黃土枯草,也吹來了邊塞的報警聲。
‘胡虜每歲秋高馬肥必擾邊’,早已成為大明經久不息、循環上演的戲碼。又因為天子守國門,也就免不了‘帝京頻見狼煙起’了。京城的百姓,也早習慣了每年這個時候,看到一匹匹插著火紅小旗的快馬,在街道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甚至連京師戒嚴也不驚慌。
可這次,他們真的害怕了,因為是老魔頭俺答親自來了,據說麾下有十萬鐵騎,規模之大,已經是許多年冇聽說過了。
九月二十二日,俺答攻陷石州,屠城,男女被殺五萬餘人,焚燒房舍三日不絕。之後掠交城、文水等地。另有察哈爾土蠻部進犯薊鎮,掠昌黎、撫寧、樂亭、盧龍等地,直至灤河。所到之處,殺掠焚燬不可勝計,京師震動。
十月一日,京師戒嚴,令五城禦史加緊盤察,巡倉禦史督運漕糧入城。次日,天子早朝,令六部九卿議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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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認真的在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