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看了看地形,指了指高乾的陣列,轉首問張繡道:“若是交給你,你要怎麼打?”
“君侯!”原本有些低頭喪氣的張繡,猛地一抬頭,脖頸之處竟然嘎啦一聲。張繡原本以為自己摒棄治罪就已經是夠幸運了,冇想到斐潛竟然還問他要怎樣作戰,似乎表示著斐潛依舊願意信任他,讓他繼續統兵作戰,一時之間有些不敢相信。
“無妨,說說看。”斐潛轉回頭,冇有繼續看張繡,也冇有什麼態度上的波動,就像是在說晚上是要吃湯餅還是粟米一樣。
“唯!”張繡就像是打了一管雞血一樣,瞬間來了精神,目光炯炯的盯著前方高乾的營寨,琢磨了片刻之後說道,“此賊又在用誘敵之計!”
斐潛既冇有點頭也冇有搖頭,而是說道:“繼續。”
偷眼看向斐潛的張繡頓時心中小鼓敲了起來。說對了?還是說錯了?還是有一部分對,一部分錯?從斐潛臉色上冇有找到任何輔助答案的張繡,也就隻能是忐忑的按照原本的想法繼續說下去:“啟稟君侯,袁軍此陣,左翼以山寨依托,三麵陡峭,唯一平坦的坡道又被袁軍中陣占據了,而右翼偏遠於另外一側,若是我們進攻右翼,就要繞山而行,這側翼難免受襲……”
張繡再看了一眼斐潛,依舊冇有能夠從斐潛的臉色上得到什麼資訊,隻得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若是我們直接進攻中陣,一方麵要小心右翼繞後側襲,一方麵等於是又要被山寨弓箭襲擊側麵,定然損失慘重……”
“……”斐潛等了片刻,發現張繡停了下來,看了張繡一眼,說道,“還有呢?”
“啊?還有?”張繡眼珠子都快瞪得掉下來了,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又死命盯著袁軍軍陣看了又看,期期艾艾的說道,“這個……冇了……”
斐潛挑了挑眉毛,用手一指遠方,說道:“你還冇有考慮其右翼的地形。”
“地形?”張繡聞言,在馬背上半立起身,眺望了一下,說道,“右翼有個草甸子……君侯的意思是草甸子裡有埋伏?”
右翼的前方,是一個頗大的草甸子,雖然已經是秋天了,但是雜草尚未完全枯黃,黃黃綠綠的一大片,似乎還有些亮光一閃一閃的……
亮光?!
是刀槍的寒光麼?
張繡差點脫口而出,但是轉念一想,卻覺得有些不對,草甸子的草並不是很高,頂多就是到膝蓋的高度,要是真的藏兵,那麼要麼就隻能挖坑或是直接趴在地上,但問題是草甸子本身地勢就低,這一眼望去,草甸子相當平正,雖然範圍不小,但是冇有想象當中的坑洞又或是被壓倒的痕跡……
“那是水光。”斐潛直接給出了答案,“草甸子下麵定然有水……”
“竟然是水!”張繡秒懂,然後憤然說道,“好狡猾的賊子!要不是君侯洞察入微,定然被其所乘!”
斐潛笑笑,心中說道,我會告訴你並不是我看出來的,而是原先龔浚帶著斥候已經查勘過這邊的地形了麼?要不是山寨當中的山泉位置太好,說不定現在都想著下點巴豆什麼的,然後等上半天,不就是什麼事情都完了?
“嗯……”斐潛不可置否的嗯了一聲,然後又說道,“還有一點呢?”
“……”張繡臉都皺起來了。
冇辦法,雖然張繡跟著張濟是西涼邊軍出身,但問題是這個兵家學問,並非由出身所能決定的,而且像斐潛這樣,先有理論基礎,後有大量實踐,縱然一開始是一個半桶水,現在也差不多裝了八分滿了,自然比張繡這樣的強上不少。
“平陽講武堂內也有兵書,回去記得多去看看。”斐潛也不繼續為難張繡,微微抬了抬下巴,“你忘了袁軍從什麼地方來的?右翼遠處,必然有這幾日從山道趕來的後續兵卒,正等著我們呢……”
“原來如此!”張繡恍然。
“左翼是山寨,強攻難度大,中陣凹陷,防備森嚴,真要打中陣就會承受三個方向上的攻擊,右翼又有濕軟的草甸子,我們騎兵施展不開,整體來說這個陣型佈置的相當不錯的……”斐潛嗬嗬笑了笑,“不過……顯而易見,這個陣型也有弱點……”
“……陣型太長了?”張繡眼睛一亮。
古代戰爭當中,所謂的名將,不是建立在每次都能以少勝多的基礎上的,而是建立在每一次能打贏的戰鬥必然都可以打得贏的基礎上。
動輒成千上萬,甚是十萬百萬的雙方兵卒數量,在華夏古代戰爭當中並不少見,但是並非這麼多的數量的兵卒,都在戰場上親臨一線,血肉相搏。絕大多數的兵卒其實嚴格說起來就是個觀眾,而且還是頂多聽聽聲音的觀眾,呼哧呼哧上戰場,然後什麼都冇有乾,整場戰鬥就勝利了或是失敗了的大有人在。
高乾的陣型將地形利用的非常好,但是同樣為了利用這些地形,不得不將整個陣型拉扯開來,左翼高,右翼低,呈現一個長條形,自然陣型就長了一些。
斐潛點點頭,然後補充了一句,嗬嗬笑了兩聲,說道:“冇錯,而且最重要的這個是防守為主的陣型,所以……”
“對付不能大範圍移動的部隊,什麼纔是最有效的?”斐潛嘿嘿笑了兩聲,向後招了招手,問黃旭道,“弩車裝配好了冇有?”
便於攜帶和威力強大兩個不同的要求,就像是蹺蹺板上坐著的兩個人,一個輕一個就重,要做到平衡,兩個人就是不輕不重……
這一次從平陽過來,斐潛就帶了十輛黃氏工房剛剛下線的便攜弩車。得益於黃氏工房的產出的鋼鐵質量不錯,原本需要用木材進行鉚合的扣件可以通過鋼鐵部件鑲嵌來進行替換,而且具備更高的強度,雖然說整體重量提升了一些,但是拆開之後分散了重量也不算是太難以攜帶。
弩車很快就推了上來,塗上了黑漆的弩車傻大笨粗的毫不起眼,隻有在架上了弩槍之後,才顯露出一絲猙獰的麵容。
刀盾手向兩側讓開了少許,讓弩車陳列在陣前,隨軍工匠很快的又挨個兒的將十輛弩車都檢查了一邊,然後才向斐潛示意,表示準備好了。
斐潛揮揮手,表示可以開始了。
“嘣!”
還冇有等袁兵反應過來,看清楚到底對麵推了個什麼東西出來的時候,一根長長的弩槍已經劃過了兩軍之間的上空,帶著呼嘯直紮而下!
“弩車!”高乾瞳孔猛的一縮。
太過分了!
弩車不是用來在城頭之上防守的麼,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出現在兩軍對陣之前!
還冇等高乾想明白到底怎麼回事,甚至還冇有想到下一步自己要如何處理,呼嘯而至的弩槍已經直接穿透了一名袁軍兵卒的胸膛,然後又“哢嚓”一聲擊斷了其後麵的一名兵卒的大腿骨,纔算是意猶未儘的停了下來。
“嘩……”袁軍戰陣當中就響起許多兵卒下意識的發出聲響。
“鎮定!穩住!”基層袁軍士官下意識的高聲呼喝著,維持著戰陣秩序。
漢代結陣在一起的兵卒並不能像是後世一樣,看見了弩槍射來的時候高呼一聲,然後散開撲倒在地躲避襲擊,而是隻能閉上雙眼,祈求上蒼,讓命運之神去決定一切。因為一旦分散開來,整個陣列就全數散掉了,再想要重新集結起來,再兩軍對陣的時刻,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嘣嘣嘣……”
試射結束了,確定了標尺的弩車,便開始有條不紊的朝著袁軍中陣展開了射擊,一根根的弩槍帶著尖銳的呼嘯,惡狠狠的撲向了高乾中軍陣地。
高乾立刻就陷入極其難堪的境地之中。維持原地不動,那麼就等於是斐潛的活靶子,縱然這樣一根根的弩槍射不死全部的中軍兵卒,但是對於士氣的傷害是及其巨大的。
兩軍交戰肉搏狀態的時候,死傷比當前還要慘烈,不過在那個時候所有的兵卒注意力都是在敵方身上,身邊戰友傷亡的情況並不是他們關注的重點,但是現在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死傷的每一個兵卒,都是在袁軍所有人的眼皮底下,看著他們或是痛痛快快的一命嗚呼,肚腸血液在地上流淌,或是被弩槍穿透了但尚未致死,被後麵的兵卒拖拽著,一路慘叫著到了後麵,每一箇中陣當中袁軍兵卒,都感覺到了死神的威脅,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死去的是不是自己,誰也不清楚對麵的征西兵陣的弩槍還要射上多久。
征西的弩車雖然射速不快,但是射程極遠,袁軍隻能是站著捱打,就算是將藏在山寨當中的弓箭手的射程再翻一倍,也是夠不著征西陣列的半根毫毛……
“將中軍再往後撤,或是撤到營寨中去?或是在這裡乾挨著,直至征西的弩車將弩槍全數射光?還是派人衝上去接戰?又或是派遣右翼襲擊那些陣前的弩車?”高乾吞了一口唾沫,猶豫不決,因為不管是那一個選項,都不是最理想的答案。
山寨是半山腰上,往後撤能撤到哪裡去?而且半山之上也冇有路,更冇有什麼比較好的平台可以列陣,縮回營寨雖然最為穩妥,但是再想要出來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迎上去正麵交戰,無疑就是放棄自身的優勢,那麼自己幸辛苦苦佈下這個陣勢又有什麼意義?還不如當初直接在山下佈置一個正兒八經的普通陣形來得乾脆。再者說自己這裡一動,左翼冇有,右翼也未必能夠趕得過來,簡直等於就是孤軍前出,不是找死是想乾什麼?
就在高乾稍稍一愣的時候,耳邊突然聽到一聲淒厲到了極點的尖嘯,一杆弩槍電閃一般的從他身邊掠過,紮在了一名他的護衛腰腿之處!在慘叫聲中,噴湧出來血液頓時潑濺到了高乾臉頰上,滾燙得高乾的臉部肌肉都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這僅僅隻是開始,接二連三的弩槍都朝著高乾中軍令旗這裡紮下來的時候,就算是最為遲鈍的人也明白了當前的危險,這弩槍都是衝著高乾來的!
這征西的弩車竟然還能調整角度,還能瞄著他這裡射過來!
這,這真的是太過分了啊!
這還能愉快的一起玩耍麼……
有那麼一個瞬間,高乾有衝上去的衝動,但是看著在征西隊列當中已經做好了準備的騎兵隊伍,高乾也就隻能咧咧嘴,放棄這個想法。
看著前方遠處兵卒身亡和看著自家身邊的護衛身亡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高乾可以吼著讓前方列陣的兵卒穩住,可以要求基層的士官帶著普通大頭兵一步不能退一點不能亂的堅守陣地,但是輪到自己麵對死亡的威脅,看著左右就算是舉著盾牌也照樣被擊穿擊殺的護衛,高乾臉頰上的肌肉抽搐個不停,終究是忍不住下令選擇了最為安全的舉措,撤回營寨,放棄和征西將軍斐潛的正麵交鋒。
若隻是手下兵卒傷亡,高乾還有點信心堅持堅持,就當作作戰消耗了,可是自己麵臨生死威脅的時候,那自然是消耗不起了……
高乾中軍陸續後撤,問題倒不是很大,因為原本就是在半山坡上,漸漸的後撤就是了,可就是苦了原本就佈置在較遠之處的右翼部隊,聽到了收兵的號令之後不由得一愣,然後就是不由得罵娘了。
這樣的距離之下,又是中軍先撤了,整個回程之中等於是右翼冇有半點掩護,這是絕的征西的這些騎兵都是木偶不成,還是覺得征西會大發善心,可以輕輕鬆鬆的就這樣回去?
“啊哈哈哈,蠢貨!往哪裡跑!”
就在高乾右翼急急忙忙往山寨方向而來的時候,張繡已經是大呼小叫的帶著騎兵衝過來進行攔截了。
以張繡為箭頭,幷州狼騎湧了上來,形成了一個很標準也很樸實的鋒矢陣,兩翼持刀舉槍擎著盾牌,中間的騎兵則是持弓射箭,向前方的袁軍拋射,羽箭嗖嗖而出,在空中呼嘯而過,撤退的右翼袁軍不時有兵卒中箭撲倒在地上。
張繡哈哈大笑的聲音特彆響亮:“快!快!乾翻這群蠢貨!”
張繡的長槍宛如活物一般,,或刺或抽或挑,頓時就殺的急急往山寨之中撤退的袁軍右翼潰不成軍,原本在冀州還算是見過血,多少算是精兵的袁軍兵卒,現在卻宛如綿羊一樣,看見戰友被打殺了也隻敢咩咩咩的叫著,悶著腦袋往山寨跑,因為他們都知道,若是跑不回山寨,他們就都會死!
逃回了山寨當中的高乾,看著平坡之前被攔截下來的右翼,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一瞬間的疏忽,下達後撤的這個命令究竟給右翼造成了什麼樣的災難,喉嚨咯吱兩聲,終於淒厲慘叫起來:“射擊!射擊!射住陣腳!”
山寨當中的弓箭手連忙射出箭矢,卻根本射不到張繡等人近前,反倒是射傷射死了不少還冇有來得及逃回來的右翼兵卒……
看著遠處的三色征西戰旗,高乾就覺得腿腳發軟,頭有些發暈,勉勉強強扶著寨牆才保持了站立的姿勢,他心中清楚,這一次,完了。
怎麼辦,難道真的要葬身於此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