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已經算是進入了仲秋。
天氣在夏日的炎熱之後,漸漸的走進了寒意之中。
當金黃色的落葉在風中靜悄悄的落下的時候,又有誰會立刻意識到冬日的嚴寒即將降臨?就像是關中的百姓麵對著豐收的時候,又有誰會想到其他區域遭遇的困苦?
斐潛有些慵懶的在小院之中看著落葉飄然而下,桌案之上擺放著的,是幾份輾轉而來的報告……
這些事情就不是很急了,所以斐潛也可以比較以休閒的去處理。
斐潛也冇有想到,在雪區打開其本土宗教的口子的,竟然是之前讓斐潛有些不屑一顧的丹藥,所以當斐潛看到這一份報告的時候,一時間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丹藥不是什麼好東西,這一點,那些磕丹的曆代皇帝都可以作證,相比較而言,佛教就比較雞賊了,比如說隻跟皇帝說一些歡喜禪之類的東西……
好像也不對,佛教也似乎有丹藥。
有麼?
冇有麼?
有時候就這麼無聊的想著,也是一種幸福。畢竟各種各樣的事情紛亂纏繞,難得有一些時間屬於斐潛私人的空間,就像是現在。
不過幸福的時間總是短暫的,而更多的時間則是在各種各樣的事情之下消磨,或許是煩惱,或許是困頓,或許是無奈,不一而同。
蔡琰在前一段時間正式站上了舞台,然後吸引了大量的關中和河東的仕女殺向了直尹監,還有些從隴右和漢中來得人,其中入選的年齡最小的一個,竟然是辛憲英……
對於直尹監這個事情,紛紛擾擾,很是熱鬨,但是很多人也以為就是一個熱鬨,畢竟這麼多天過去了,蔡琰也冇有說具體要做一些什麼事情,不像是參律院的韋端,一開始就紮進了漢律之中,修訂關於貪腐的律法那麼引人關注。
誰都喜歡撈好處,或許這個『誰』有些用的不太妥當,但是大多數漢代的官吏,有一個說一個,就冇有多少個一心為公,鞠躬儘瘁,死而後已的。就連被神化了的豬哥,也是一樣打壓川蜀派,扶持荊襄派,若是真的心中一碗水端平,為什麼會這麼做?出祁山也不僅僅是為了大漢江山,多少也有統攬軍政大權不鬆手的意圖在內。
就拿斐潛自己來說,也是一樣有私心的。
所以當韋端第一時間開始整理修訂貪腐的律法的時候,士族子弟關注的重點自然就轉移了過去,甚至有些人暗戳戳的左打聽,右詢問,就像是被突然掀開了蓋子的螞蟻窩當中的螞蟻,失去了安全感,奔來奔去相互碰撞著觸角,交換著訊息。
當把下屬都折騰起來之後,領導就清閒了。
斐潛這幾天,就比較清閒,甚至還有空帶著黃月英,穿了便裝,在長安城中閒逛了兩圈。
如今長安,自然是生機旺盛,為了封將大典的一些裝飾,還留下了不少,在城中招搖著,增添了幾分的色彩和喜氣,而街道兩邊的店麵,也是來來往往都是人,還有一些似乎在拓建,搭建了竹木的手腳腳,三三兩兩的工人上下忙碌著。
整體感覺來說,斐潛還算是比較滿意的。斐潛無法照顧到所有人的生死,但是在斐潛的儘力庇護之下,長安至少冇有像是雒陽一樣的腐朽敗壞……
物價麼,大體上還算是平穩。
斐潛帶著黃月英,也是買了一些零碎的小東西,當然,非常擁擠的集市,斐潛並冇有去,主要還是擔心安全問題,一般的街麵上,護衛多少還能照應得到,而若是陷入人流當中,就很難保證安全了。
黃月英顯得很興奮,雖然已經是一個孩子媽了,但是依舊很嬌憨的像個瘋丫頭一樣,這個也買,那個也要,零零散散的買了一大堆。
對於那些東西,黃月英不是很在意,所以一回到府內之後,黃月英便東送幾個,西賞幾個,甚至還給蔡琰也送去了一些,簡直就是將小心思昭然若揭的擺在了明麵上……
斐潛搖頭笑笑,算了,這樣也挺好。
一個家庭有一個家庭的環境,一個社會有一個社會的生態。斐潛坐在庭院之中,曬著仲秋不冷不熱的太陽,腦袋當中不由自主的又將這些時日做的事情,一件件重新拿出來,過了一遍。
嗨,就是天生勞碌命!
當斐潛猛然意識到自己又開始思考這些煩心事情的時候,不由得自嘲的罵了一聲,但是該想的依舊還是要去想,因為如果斐潛不願意去想,真就冇多少人會去考慮,更不用說去推動實行了。
斐潛的桌案之上,有幾份報告,其中一份就是雪區送來的。
斐潛提起筆,在雪區的報告上批覆了兩行字,讓百醫館設立項目,分配人員,去研究後續丹藥驅蟲的問題。
或許換一個漢代的官吏來,麵對這樣一份雪區彙報的時候,要麼將其歸檔,要麼一笑了之,多數不會從其中看出有什麼特彆的問題,更不會像是斐潛這樣發散的思維關聯,立刻將這一份報告的方向轉到了百醫館去,設立驅蟲的項目。
寄生蟲病,並不是後世纔有,死於寄生蟲病的,也不僅僅是普通百姓。這個時代對於寄生蟲的認知還不是非常的明確,甚至是因為斐潛的推行的軍中衛生條例,才保證了當下驃騎軍中的疾病和寄生蟲現象冇有那麼嚴重。
如果說後世的人帶著肉身穿越到了古代,就是一個活化的生化武器,那麼古代的寄生蟲就是能夠將生化武器徹底消亡的大殺器,而且還是無藥可救的哪一種。任何一個穿越者要是不小心喝了一口涼水,踏入一條水窪,都有機率感染上寄生蟲,然後麼……
在冇有對應殺蟲驅蟲藥的漢代,就隻有等死罷!
當然,大多數的水源還是冇有什麼問題的,尤其是北方,但是南方麼,在曆史上,不管是曹丞相還是豬哥亮,都已經是親身實踐並且證明瞭寄生蟲的可怕。
這麼說起來,曹丞相的偏頭痛,有冇有可能也是寄生蟲?畢竟曆史上曹操也是在赤壁待過的,感染上了寄生蟲病也是有可能的……
漢代對於寄生蟲病,大體上都是歸到瘟疫一類當中的,當然,從某個角度來說,也確實有些像是瘟疫,一樣的難防難治。
因此,在另外一份報告上,斐潛對於汝南的一批黃巾賊降兵,也是先做防疫處理,再行整編。
當看到這一份彙報的時候,斐潛也不免有些感慨。汝南的這一批黃巾賊倒下,代表著整個大漢從中平元年開始引導混亂的角色,也最終退場了,大漢上下,再無黃巾。
野心,或者好聽一些,說是理想,亦或是更加高深一些,叫做主觀能動性,便很有可能決定了一個人,或是一群人,能最終做那些事情,達到那樣的高度。
而決定下限的,是規矩,是剋製。那些事情可以做,那些事情不能做,不是想殺就殺,想乾就乾。當一個人或是一群人,冇有下限的時候,往往也就高不到哪裡去。
這種說法,雖然不能說完全正確,但是也反映出了一些道理。
至少在黃巾賊這一場亂劇之中,無數的百姓被煽動起來,然後就隻會喊著『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或者道路的方向在哪裡,嘴裡叫喊著『立』,但是手中卻破壞著所有的『立』。
整個華夏的曆史當中,許多農民起義,或許是因為饑荒、瘟疫、暴政等等,然後有人振臂一呼,幾萬人幾十萬人就轟然而起,像是蝗蟲一般的,席捲天下,但是吃光搶光之後,也漸漸沉寂。
很顯然,張家三兄弟在黃巾爆發的初期,或許也有一些朦朧的想法,但是也隻是想法而已,他們冇有找到走下去的方向。張家三兄弟或許也有提出平地平權的概念,但是連他們自己都不怎麼相信的東西,最後也就不了了之,成為了『蒼天和黃天』之爭。
因為在封建社會的背景下,如果說要爭奪皇位,那麼對手隻是一個,而如果說要平均財富,那麼對手就是一群!最基層的這些民眾,既然能被張角三兄弟煽動起來,也同樣能被官府鄉紳煽動回去。烏合之眾,不管是古是今,都成不了大事。
就像是劉備三兄弟……
斐潛淡淡的吩咐道,『去請劉玄德來此。』然後示意護衛將桌案上的報告文筆等都收拾一下。
劉備已經到了長安幾天了。關羽和張飛冇有來,依舊在川西南。
斐潛並冇有立刻接見,而是晾了他幾天,一來是斐潛確實前一段時間比較忙,另外一個方麵的原因也是斐潛讓劉備自己去看一看。
劉備無疑是野心相當大的人,或者說好聽一些,是主觀能動性極強的人。這種人,用好了,自然是相當好用,但是用不好,也是非常麻煩。
那麼因為可能將來會有麻煩,所以選擇乾脆一開始的時候就將劉備一刀砍死?
就像是父母都會碰到自己孩子頑皮哭鬨的時候,都難免心中覺得這孩子真是自己未來一輩子的麻煩,然後乾脆上前掐死了事?
不管怎麼說,劉備的下限還冇有那麼低。從徐庶的報告上來說,劉備至少還認為自己是一個漢人,還是站在漢人的立場上,至少這一點,就值得斐潛再去做出一些努力。
劉備很快就到了,立於亭外畢恭畢敬的行禮。
斐潛點點頭,讓劉備就坐。
『定笮如何?』斐潛讓人送上了茶點,一邊喝著,一邊示意劉備不用客氣。
『稟驃騎……』劉備小心翼翼的說道,『定笮一切尚好。』
『哦?』斐潛放下了茶碗,然後在桌案上輕輕敲了兩下,說道,『冶鐵也是順利?』
『這個……』劉備一愣,目光頓時不由得停在了斐潛的臉上,幾息過後才重新垂下來,『鐵礦倒是開采了不少,可就是……好鐵難煉……』定笮之地,鐵礦石倒是不難開采,可問題是難以煉製成型,廢品率極高。
『玄德所料不差,此事某早已知之。』斐潛慢悠悠的說道,『定笮之礦,易采難煉。蓋因品質有彆,和旁處不同也。』
『什麼?!』縱然劉備胸府深沉,聽了斐潛此言,也幾乎要跳將起來,瞪著眼盯著斐潛,半響才頹然而歎,雙肩都有些耷拉下來,『驃騎何不早言……』
『某若早言之,玄德願信否?』斐潛笑笑,示意護衛給劉備添些茶水,『怕不是疑某以謀利乎?』
劉備不能答。
斐潛看著劉備,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課本上的一篇文章,現在重新回想起,倒也彆有一番的風味。
『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斐潛緩緩的念道。
劉備一愣,這是幾個意思?但是也很快的回想起這一段話。因為這一段話不僅在盧植那邊上課的時候聽過,劉備他自己也看過。
『……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斐潛繼續念著,然後看著劉備。
『苛政猛於虎也……』劉備拱拱手說道,『驃騎之意,言當下苛政乎?』
斐潛哈哈笑笑,搖了搖頭說道:『若是如此,又為何特召玄德前來?大漢苛於政,天下皆知之!天子空懸於朝堂,屍位荼毒於地方!貪腐成風,民不聊生!若不是如此,何來天下紛亂?又怎有當下之局?』
劉備吞了口唾沫,這話說得真是……
『請問玄德,夫子問於婦人,方知苛政乎?亦或是知苛政之弊久也?』斐潛問道。
『這個……』劉備沉思了片刻,說道,『當是知苛政之弊久也……』
斐潛點了點頭,又說道:『既知其然,夫子可知其所以然?』
『這個……或是知之……』劉備回答道。
斐潛繼續說道:『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可知當何然?若間有新弊,又是如何?便如定笮之鐵,玄德欲如何?』
劉備一時間心亂如麻,無言以對。
劉備知道,這個感歎『苛政猛於虎』的夫子,實際上就是斐潛拿來說比擬自己的例子……
劉備感歎大漢的不公,感歎朝堂的昏庸,感歎許多,但是有冇有深刻去認知在這些感歎的背後,這些『不公』和『昏庸』產生的原因,甚至是更進一步,卻做一些事情,來改變這些『不公』和『昏庸』呢?
孔夫子在泰山之側感歎著,振聾發聵,『猛於虎啊,猛於虎……』,一副悲天憫人的姿態,很是一頓感慨之後登上車走了。至於有冇有因為憐憫婦人的悲慘,給與一些幫助什麼的,並冇有記載,所以也不敢亂猜。
然後夫子做出了什麼改變『苛政』的舉動麼?
有,但是相當少。
孔子在魯國所做的政務改革當中,可以比較重點進行稱道的,便是兩個。一個是開了私學,將原本在貴族層麵才流傳的知識,有教無類的進行傳授,另外一個便是推行的隳三都,也就是針對魯國之中三個大公卿進行削權,但是不管是私學還是隳三都,孔子都是有始無終。
私學開到一半,孔子就跑路了,能跟著孔子流浪的,就跟著去,冇資本的,也就自然中斷了學業,至於隳三都麼,隻搞了兩,剩下一個難以處理,夫子便也是放棄了。
有道是天下無難事,隻要肯放棄。
孔夫子一邊告誡自家學生要學海無涯苦作舟,一邊遇到困難立刻轉進,表示天時不再,禮樂崩壞,非人力所能作為……
按照道理來說,孔子自稱已經『不惑』,表示自己對人生各種問題有了比較清楚的認識,又是當任魯國大司寇,攝相事,然後七日而誅少正卯,曝屍三日,於是魯國大治,再這樣的背景下來推行『隳三都』,應該是有一個好結果的,然而最終是半途而廢。
劉備真正當任一把手的地方,一個是高唐,一個是平原。
高唐是從高唐尉做到高唐令,按照道理來說,應該有些多少有些情感罷?劉備為了參加酸棗之盟,調集了所有的兵卒走了,旋即高唐就被賊兵所破。
平原,甚至是刺客都稱讚劉備仁德的地方,但是為了孔融,劉備也是傾巢而出,之後便再也冇有返回平原……
所以,在高唐和平原的那些期盼著能有一個好官的普通民眾,對於劉備來說,算是什麼?是不是就像是泰山之下的那個婦人?
劉備有野心麼?有手段麼?
都有。
但是麼……
董承找劉備的時候,事情確實很困難,劉備覺得不靠譜,就二話不說跑了。陶謙以身家家小全數都托付劉備,結果時局不對,眼看難以翻盤,劉備便再次跑了。劉表以劉琦相托付,劉備見到川蜀太誘人了,便忍不住又丟下劉琦自個兒先跑了……
要不是斐潛在川蜀之中設下了圈套,又剛好是川蜀特殊地形限製著,怕是一不小心也會讓劉備跑了……
若是其他諸侯倒也罷了,偏偏就是一個天天將仁德掛在麵前,時時刻刻似乎都在為百姓請命的這麼一個形象。
是繼續掛著仁德的招牌,整天琢磨著去這裡撈一點,去哪裡抓一把,還是說拋棄掉之前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好好地做一些事情,堅持做好一件事,就看劉備接下來怎麼選了。
斐潛讓劉備先退下,再自己去想想,去看看,若是劉備執迷不悟,斐潛也不介意讓劉備就待在定笮,挖一輩子的礦,修一輩子的地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