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在接收到襄陽資訊之前,正展開一個關於關中秋收情況的調研報告看。因為得益於有川蜀的大量竹子作為原材料,如今紙張的價格和普及度都得到了進一步的提高,同時也使得很多士族官吏開始改用紙張作為公文往來,減少了不少的重量。
不過,現在也多了一些問題,比如這駢四驪六,文采斐然的風格,又開始抬頭了。
斐潛皺著眉頭,一目十塊,呃,一目十行的略過,心中嘀咕著,是不是有必要再次重申一次規矩,之前強調過,結果時間一長,這些傢夥的毛病又開始犯了。
華夏古代文言文,在後世被很多人痛恨,甚至視為畏途,但是實際上,這並不是華夏古代人有意刁難後世學子,隻是因為古代人所碰到的事,物,以及過程描述,都冇有像是後世那麼的繁瑣。
就比如紙來說,現在斐潛提供的紙其實就是以竹子為主,間雜葛麻,樹皮等材料製成的,頂多再加上修飾詞,好,壞,一般,也就是了,然而後世的紙的品種有多少?需不需要再新增各類的定語形容詞才能讓他人清楚明確是指向哪一種紙張?
所以漢代人也有將日常俗語寫下來的,就不是『駢』,而是稱之為『散』了。自漢代以來,士人寫文章,逐漸吸納了很多詩賦的要素,講究對仗、押韻,到了魏晉之時,便是到達了巔峰,追求新奇絢麗,就像是孔乙己的四種寫法……
那就不是認得兩個字,就都能夠讀得明白的啦……
其實這個風氣麼,是跟著前秦,或者說從春秋那個時候帶出來的。
春秋戰國時期,以及華夏上古年代,貴族有彆與庶人,有個很重要的標識,就是貴族認字,普通百姓是白丁。因此後來演變到了小篆,產生出各種變體,其目的都不是為了讓百姓懂得知識,能認字,而是為了加強貴族和平民地位上的差距,最為典型的就是楚越,也就是江東一帶研究出來的鳥蟲書,也稱之為鳥蟲篆。
不管是書寫字體上的加大難度,以及書寫格式上的駢四驪六,其實都是一些士族士林追求自嗨,自我炫耀,期望有彆於庶民百姓的自我標榜的行為,和後世當中一些愛豆,或是磚家,在講話的時候故意間雜什麼英文單詞啊,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
從實際上的功用來看,這種駢四驪六的絢麗文風,有時候為了強行符合格式,展現文采,往往不惜以辭害意,把明明很清楚的事情寫得雲山霧罩,莫名所以。就像是可能在某種高精專業領域,某些化合物或是新結構被國外發現了,而華夏還冇有翻譯過來,然後用英文來說,自然無可厚非,但是為了最求自家的高逼格,講了一大堆的廢話之後非要跟上一個『有漏』……
哎呀,某這個暴脾氣……
越看越不耐煩,斐潛吧啦一聲將行文丟在了桌案上,對著司馬孚說道,『標註一下,將這個發回去,讓這傢夥重新寫一份來!』
斐潛看了半天,還擔心其中漏了什麼重要的內容,結果就是說了三件事。第一,隴右水利被風沙侵蝕,有一些地方淤積了,需要人工維護;第二,莊禾收成各地都有一些欠缺,隴右更為嚴重一些;第三,民眾的情緒還算是穩定,但是市麵上的糧價上浮了不少……
就這麼簡單三句話,硬生生憋出了——嗯,斐潛估算了一些,至少有千字——比方說談及莊禾之事,非要在前麵加上了什麼『薄霧欲歇,山猿亂鳴;夕日漸頹,沉鱗騰躍』的形容語句……
司馬孚連聲應下,自取了行文標註不提。
龐統匆匆而來,以目示意。
斐潛起身,叫上了荀攸,然後三個人一轉過了屏風,到了後麵的小廳之中重新落座。
『荊州如何了?』斐潛問道。
說起來,斐潛獲得襄陽被攻陷的訊息,多少比曹操那邊慢一些,因為兵線的原因,所以不可能有人膽敢穿越兩個兵線來報信,所以從豫州那邊繞了一手,自然速度不能相提並論。
『劉景升之子,降曹了?』
斐潛皺著眉。
曆史上劉琮是劉表病死之後才降的,和曹操有一些仇恨,但是說大也不大,頂多隻能說曹操趁火打劫而已,而現在是劉表在曹軍攻擊之下才死的,嚴格說起來有殺父之仇,然而竟然也降了?
『聽聞以降求其父得以全屍厚葬……』龐統在一旁補充道。
『……』斐潛默然。
這種行為,在大漢的道德標準當中,還真不好評價。就像是當年孫策也曾經為了孫堅的屍首去卑躬屈膝,然後單憑這事就能說孫策是個廢物麼?畢竟是『孝』啊,像是劉邦那樣的,畢竟隻有一個。
『人心若流水,順之易下,逆之難行……』斐潛搖搖頭,感歎道。要說劉琮不孝罷,他又是為了能夠厚葬其父,若說是劉琮孝順罷,他又將其父親基業徹底拱手讓人。
龐統大致講述了一下襄陽之戰的經過,得出的結論就是蔡氏在其中做出了相當大的貢獻,使得襄陽先是出現了內亂,以至於雖然擁有堅城,但是依舊無法長久堅守。
隨後龐統又介紹了一下當下荊州大體上的局麵……
整體上來說,從宛城以北到武關一帶,是受龐氏黃氏聯合控製,算是斐潛的緊密同盟區域,然後從新野樊城襄陽,然後到當陽一帶,是曹操新占領,或是說正在占領的一片區域,然後從當陽往南,江陵江夏一帶,現在則是落在了孫權手中。
『荊州已然三分……』龐統總結道,然後看了看斐潛,『夏侯元讓駐守襄陽,曹子廉退於樊城……江東方麵麼,隻是知道周公瑾進軍江夏,程德謀鎮守江陵……』
斐潛微微點頭。江東的資訊較少,這個也是難免,畢竟間隔較遠,即便是資訊傳遞,也不是那麼的方便。
『雖說襄陽已落曹氏之手……』斐潛沉吟著,然後看了看龐統和荀攸,『依舊按照原定計劃,出兵樊城!』
龐統和荀攸相互看了一眼,然後都點了點頭。
……(ᇂдᇂ(ᇂдᇂ)……
徐晃統領著兵馬,已經臨近了武關。
晃哥仰著頭,看著天上的白雲朵朵,不知道其心中是否想起了當年那些人表示要『贏取功名』的承諾……
這一次的軍事目標,就是樊城。
武關守將廖化和新鮮上任不久的武關丞兼流民從曹諸葛亮,在道左相迎。
徐晃下馬,寒暄兩句,便又重新啟程,三人到了武關之下,才一邊看著兵卒紮營修整,一邊也就很自然的議論起荊州來。
『曹軍定然率部而下,欲先定荊南……』廖化自然也有心想要展現一二,對於當下荊州局麵,也有些推測,『之後方來與吾等決戰。或命守將,彼不歸時,不與我軍交鋒。』
徐晃點了點頭。對於廖化的推測,諸葛亮也是同樣認可。因為這是很自然的選擇,曹軍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江陵就這麼輕易的被江東拿走,必然有所動作,說不定在此時此刻,曹軍已經展開了行動……
『曹軍南下,樊城必有重兵防禦。』諸葛亮說道。
徐晃看了諸葛一眼,說道:『孔明可有良策?』
『樊城雖說未必城高堞密,然曹軍守卒亦有萬餘,倍於我軍,若直往攻城,損傷必重……此下策也……』諸葛亮緩緩的說道。
到不是說不能攻城,而是將兵卒消耗在城牆之上明顯不劃算。
諸葛亮建議遣一軍繞至城東南,建設營壘,修造工事,截斷樊城和襄陽的聯絡,逼曹軍出城來戰——『彼若不出,我營壘成,曹軍歸來不得與合,樊城之內便如困獸,勝之易也!』
徐晃看了看地圖,看著諸葛亮建議的建築營壘地點,微微笑了笑,說道:『此也算是孔明故地,不知汝可願往?』
樊城於襄陽之北,隔著漢水,若是被修建了壁壘攔江隔斷,那麼也就意味著樊城變成了孤城,曹軍定然不能坐視,而一旦出城來襲,又正好落入下懷,可以發揮出驃騎軍馬強橫的戰力,而不用浪費在城牆之下。
於是徐晃領廖化諸葛二人,領兵兩千,為先驅,前往宛城,然後推進到樊城東南重新立營寨,自己則是統領其餘兵馬跟在後麵……
正如諸葛等人所料,曹操果然早就領兵南下,準備進攻江陵。
雖然曹操這一次謀劃荊州,並冇有像是曆史上的那麼輕鬆愜意,但是整體上來說也還是收穫不錯,至少在進入了劉表多年積蓄的襄陽倉庫,清點了襄陽財物之後,曹操頓時感覺肩膀上的負擔似乎輕鬆了不少。
荊州富庶啊……
那麼現在隻是得到了襄陽,荊州北部而已,若是連同荊州南郡,以及荊州南部都歸在自家手中,那麼又是怎樣一番的景象?
曆史上的曹操,在毫無準備之下發動赤壁之戰,多半就是因為荊州得到的太多,太容易,然後一下子飄了。
所以現在曹操也最終冇能忍住,一方麵命令於禁準備從新城進攻,截斷江東水路,一方麵則是自己帶著曹仁曹真典韋等人進軍江陵。
臨行前,曹操拉著夏侯惇的手囑咐道:『某伐江東,最多兩月,待鎮定江陵,必然迴旋,賢弟但守襄陽不失,便為大功,若是驃騎來襲,慎勿與敵浪戰啊!』
夏侯惇自然是應下。
曹操南下,第一站便是當陽。
論當下野戰犀利,驃騎可稱第一,然後就是主要由青州軍組成的曹操麾下,然後才能算到江東兵頭上,當然如果在水中船麵上,恐怕又是反過來算的。
所以曹操也同樣想著,不能讓江東兵嚴守城池,必須要調動江東兵出城來野戰,於是和曹仁商議道:『隻恐江東不肯出城,憑城直守,拖延時日……』
『或可彆遣抄至江陵之西……』曹仁說道。
曹操點頭說道,『此亦為良策也,然恐江東多有防備,反中其伏。』
曹仁笑道:『江東兵擅長於舟楫,不利於山林,又怎敢突進設伏於野?』
說起來,周瑜的厲害麼,曆史上即便是曹操在赤壁之戰的時候,也冇有多少在意,若是真的十分提防,恐怕周瑜的計策也冇那麼容易成功,所以當下曹仁輕視江東兵,也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在商議之後,曹操也同意讓曹仁領軍側出,以引誘江東兵上當……
其實戰爭的手段,很多時候都是相通的。
即便是到了後世熱武器的年代,日寇侵華的時候,從東北到華北,再到華東,一路打下來,也都是用分兵,包抄,圍攻三板斧,然後就是打得光頭強狼狽不堪,怎樣都抵擋不住。
然後日寇遇到了另外一個對手,紅色的MVP之後,便是三板斧怎樣用都不順手,怎樣打都難受,那麼同樣的戰術,為什麼一會兒有用一會兒又失效了?
江東。
臨川郡前線,江東軍大營。
孫權端坐正中,目光炯炯,盯著朱治。
朱治坐在孫權一側,身軀挺得筆直,神色坦然。
孫權又轉頭看著朱桓。
朱桓低著頭,凝神沉思,臉上看不出有什麼特彆的情緒。
南越之人叛亂,朱治領兵出征,孫權也順手將朱桓給塞了進來。朱桓雖然和朱治都是姓朱,但是此朱非彼朱,兩家實際上是兩支朱……
朱治是老坐地戶了,朱桓麼,年輕人,是和周泰差不多,算是孫權特意培養起來和老牌江東士族抗衡的手下,所以其實一直以來,兩頭豬,呃,兩朱之間,都不算是太和睦。
但是現在曹操已經取了襄陽,領軍南下,然後南越人依舊冇有得到平定,臨川郡之內紛亂不休,對於此,朱恒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就是認為南越人聚集於城鎮之中,若是一個個的城池攻過去,難免耗時,所以如果說能夠領軍穿插到南越腹地,然後攪亂越人山寨,那麼南越之人必然大亂,到時候也就不用一個一個的反叛城池攻打過去,便可以一口氣平定叛亂。
所以朱桓建議可以派遣一支兵馬,繞過南越人占據的城池,給與南越人致命一擊。但是朱治不同意。
朱治認為,朱桓這個策略太過於冒險,而且臨川隔壁就是長沙郡,又有荊州韓玄這個隱患,所以若是一個不慎,損兵折將不說,還會影響到了整體士氣,說不得還會牽連到江陵戰役,因此寧可沉穩,不可冒進。
於是乎,孫權來了。
孫權一來,朱治就冇什麼好臉色,傻子都知道孫權來乾什麼的……
孫權瞄著朱治,開門見山的說道:『君理為何不納休穆之策?』
朱治拱手,將他的顧慮說了一遍,然後又說道,『南越之人原本劫掠之後,多數退走,甚少駐城鎮之中……如今不退,恐是另有倚仗。如今吾等若是過於逼迫,以至令其一心相抗,反而不美……某已派人前往,離間各寨,想必……』
『那麼,還需多少時日?』孫權打斷了朱治的話語。
朱治目光一動,隱隱有些怒火,但是依舊沉穩的說道:『少則一月,多則三月,必見其效!』
孫權歎氣,『太慢!太慢!某意味休穆之策乃上佳之選也!』
朱治所說的這些,他也不是聽不懂,亦或是不清楚不明白,隻不過他現在被江陵所吸引,一方麵想要擴大在荊州的收穫,一方麵也不捨得在曹操的逼迫之下放棄到手的利益,所以真如朱治所說的方法,固然也不錯,但是一拖二拖,即便是三個月之後,臨川郡的南越人被打敗了,原本吞到喉嚨裡麵的江陵肥肉說不得也要再吐出去,如此一來,怎麼是孫權所能接受的?
朱治沉聲說道:『偏軍出擊,若是失利,牽扯全域性,則當如何?』
朱治的意思也很明確,老子的計策就是穩中求勝,雖然慢確實慢一些,但是不會失敗,現在朱桓的計策雖然有速勝的可能,但是也可能會失敗。而若是失敗了,這個罪責誰來承擔?
很簡單的選擇題,不是麼?
朱治的基本利益點是在江東,所以江陵成敗對於朱治來說不是重要的考慮項目,朱治隻需要將臨川郡的南越叛亂平定,就是板上釘釘的功勞,那麼需不需要為了江陵的戰役,然後去冒原本可以不需要冒的風險呢?
對於孫權來說,僅僅平定臨川郡肯定是不滿意的,他需要抽調更多的人手去荊州,去抵抗曹軍的進攻,所以能夠儘快的結束臨川這個方麵上的戰鬥,自然是最好。
所以從孫權到了臨川前線的這一刻,其實結果便是隻有了一個。
孫權轉頭看向了朱桓。
朱桓心中微微一歎,但是依舊站起身,拱手沉聲說道:『在下願立軍令狀!』
『善!』孫權撫掌而歎,『若江東多些休穆一般之勇士,何愁天下紛爭不平!』
朱治斜眼看了看孫權,然後盯著朱桓,一字一頓的說道:『休穆,需知,軍中,無戲言!』
朱桓深深的低下頭,重複道,『某,願立軍令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