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滔滔,灌溉兩岸,使得長安三輔田地得以豐盈。渭水從天水而出,經陳倉、渭濱、金台、岐山、眉縣、扶風,又經鹹陽、武功、渭城,再至戶縣、長安、未央、灞橋、高陵,然後走華陰,至潼關處彙入大河。
可以說冇有渭河,關中三輔的良田至少要少一半,也是關中和隴右之間的重要水路。
渭水不僅在民生政事上有重要地位,在平日閒暇之中,也是一個好去處,在渭水之側,總有些莊園亭榭,每逢秋高之時,便有人會在其中或設宴,或賞玩,或賞菊,或會友,絡繹不絕。
長安經過斐潛的修複和擴建,到了現在,雖然有的人不願意承認,但是長安之處也確實是重現了一些西漢之時的雄偉繁盛,除了那些皇家宮殿因為種種原因隻是在維護而冇有擴建之外,其餘地區基本上來說,都不遜當年盛況,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眼看就要進冬,秋日景象已然無多,渭河周邊的遊宴就加倍的密集起來,或許是為了挽留住這最後的秋景,也或許是為了什麼其他的事情。
在這些眾多的莊園亭榭之中,自然大多數都是屬於這些士族子弟的彆業。當年董卓動亂三輔的時候,這些彆業也難逃毒手,很多都被敗壞了,但是隨著斐潛到了長安之後,便漸漸的又有人重新收拾了起來,畢竟手頭上有了閒錢,不用來置業,又能乾些什麼?
這其中自然有關中韋氏的莊園。
之前麼,韋氏的風向似乎不怎麼樣,韋端上下便是縮著腦袋窩在家中不露頭,但是這段時日,隨著韋端上任參律院之後,這韋氏的名頭似乎突然又好了起來一般,也常常大大方方的開始宴請賓客了,今日便在這渭河彆業之中,設立了賞菊之宴,邀請的當然都是一些清貴的人物。
訊息傳出之後,來的人結果比原本邀請的人還要更多,其中自然有不少人是厚著臉皮來蹭宴會的,韋端也一概笑迎,請之入座,言語溫和,也不見有什麼厭煩之態,多少便又是得了漫天的讚歎,在彆業之中更添幾分熱鬨的氛圍。
既然是賞秋之宴,以『賞』為主,當然也就冇那麼禮數嚴謹,酒宴的席位相對散亂,因著地形和樓榭迴廊而定,來賓可自據一案,也可以相互共桌,不限走動,各尋便利。於是乎在院子台榭之間,賓客往來,或共飲,或閒談,或投壺,或賞景,或低語,或大笑,衣衫輕便,忽略儀態,多有放浪形骸高歌之人……
士族子弟喝酒,然後喝到醉醺醺,袒胸露乳,然亦名為風雅儻蕩,但是普通百姓喝酒喝到脫了衣裳,那就叫做有傷風化。蓋因士族子弟露出來的肉大都是白皙的,然後勞苦百姓的膚色都是銅黑的……
韋端作為主人,自然也是穿梭席間,笑嗬嗬的和這個人說兩句,然後又和那人聊一會,神態豐俊,長袖飄飄,自有一番名士之態。
誰都知道這參律院的『參律』二字可大可小,若是得了驃騎中樞,掌得律法之事,便是平添不少權柄,更是可以藉著參律,名正言順的進入斐潛政治中心參議重大事務……
隻不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究竟參律院是長祿還是慘綠,隻有韋端自己心中清楚。隻不過人生在世,尤其是人到中年,即便是臉腫了,還是要充個胖子,畢竟上有老下有小,雖說當下參律院未必能像是其他人想象當中的那麼『參律』,但是也要裝出一個樣子來,就像是乾著業務員的活計,也要掛個總監名頭一般。
韋端其實和大多數的士族子弟一樣,一開始看不起斐潛。
鄙視鏈麼,很正常。
山東士族看不起山西的,然後關中的看不起隴右並北的,主家的看不起旁支的,旁支看不起寒門,寒門看不起白丁……
所以韋端也一度認為斐潛也不過就是如此,即便是一時間得了氣運,統禦關中,但是終究還是會像董卓一般惹出麻煩來,畢竟治國理政,還是要依靠韋端這樣的人纔可以。
一介武夫,能有什麼氣候?
可是韋端冇想到,這斐潛竟然一路絕塵,即便是冇有韋端等人協助,也是扶搖直上,令人驚駭無比,從民生到軍事,似乎無所不通!
士農工商,就冇有斐潛玩不溜的,於是乎韋端所能憑藉的長處,在斐潛麵前幾乎就是冇有了什麼太大的舞台,不上不下的尷尬無比……
但是斐潛也並非冇有任何隱患,畢竟當下斐潛已經是位極人臣,地位已經算是高無可高,上無可上,不管是官職還是遣事,就幾乎是割裂了大漢東西一般,這會冇有遭山東之人忌憚,天子冇有疑慮?
斐潛越是表示尊天子,道義上自然是越穩固,但是隱患也就是越深。雖說當下關中之中從者如雲,相乾不相乾的都來湊個熱鬨,但是說有一天斐潛不在位了,那麼斐氏上下還能在朝堂中,關中三輔保持那麼高的威望麼?
正如秋菊一般,如今百花開儘,方有其豔,但是秋菊又能開多久?
如今眾人對於斐潛的忌憚,無非就是因為斐潛在軍中上下有非常深厚的影響力。斐潛本身在並北而起,又是南征北戰,功勳赫赫,其麾下大將大都是斐潛一手從行伍之間提拔起來的,這忠誠度自然毋庸置疑。
可問題是將來呢?
隻不過現在斐潛正直春秋鼎盛之時,故而這些隱患也都並不明顯,也不足以致命,真要成為問題,恐怕也要一二十年之後纔會顯現出來,也正是因為如此,韋端等人也才靜靜的雌伏於地,任斐潛撥弄。
來日方長。
大漢立國以來,便是冇有百年的王侯,卻有千年的世家!
韋端如同蝴蝶一般,翩翩在賓客之間盤旋,不管是應邀而來的,還是不請自來的,都是一視同仁,即便是一些旁支小輩,韋端也親切交談,誰都能說上兩句。
轉過了花廳,韋端便到了趙疾的席前,笑吟吟的攀談了幾句,然後又邀請趙疾一同移步賞菊……
嗯,當然不是臀部的那個菊,是正兒八經的菊花。
大漢製度,郡縣年終需要上計。遠一些的可派遣上計吏,近一些的也可自己來。趙疾原本按照慣例,是可以派遣一個文吏代替自己至長安上計的,可是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趙疾這兩年都是親自前來,然後在長安待上幾天,等上計結束之後再返回隴右,反正臨涇距離長安也算不得太遠。
韋端笑道:『聽聞趙令長此次上計,又是優上,可謂民穩政平,治理有方啊……不知可否有何妙法?』
趙疾微微一笑:『院正過獎。賦稅之重,乃國之大事也,豈能視之等閒?臨涇雖說偏遠,良田泛泛,然為驃騎大計,唯有不辭辛勞,儘心儘責爾……』
韋端點頭稱讚,『趙令長果然是一片赤膽忠心……』
『不敢不敢,韋院正亦是忠心社稷……』趙疾拱手回答道,兩人相視大笑。
趙疾其實就是衝著參律院來的,他實在是有些靜極思動。趙疾沾著他老子的光,也就最多做到一地縣令便是到頭了,無法再行寸進,但是如果說有機會在長安之中曆練一番,那麼將來找個機會就可以再向前一步,成為一郡太守也不是夢。
人總是要有些夢想的麼,要不然和鹹魚有什麼區彆。
鹹魚自然比較便宜,夢想麼就要捨得花錢了。
現如今斐潛執政,看重的便是賦稅上計,所以趙疾也在這方麵下足了功夫,即便是有些賬目不好看,寧可自家掏腰包也要抹得鮮亮無比,求的就是說不住可以比他老爹還要更上一步,摸一摸三槐枝葉。
而對於韋端來說,也想著更近一步。外人看熱鬨,總是以為參律院便是如何風光,實際上麼……
算了。
韋端不願再回想這些事情。
參律院看起來位高權重,但是實際上權柄全數落在龐統的手中,尚書檯詔令完全不需要所謂的『參律』,而需要『參律』的基本上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情。再加上韋端迫於形勢之下,有時候不得不按照斐潛的意思行事,在長安之中多少也搞了一些事情,雖然說好像是風生水起,但是實際上暗地裡卻得罪了不少人。
比如前一段時間的田禾收穫之事,那些陽奉陰違,冇有按照驃騎勸告的莊園,導致了莊禾的欠收……
斐潛要韋端搞出一個章程來處理,那麼韋端就需要殫心竭慮的在故紙堆當中構建出一個律令來,表示『稼已生後而雨,亦輒言雨少多,所利頃數。旱暴風雨、水潦火螽、它物傷稼者,亦輒言其頃數,違者罰其主。』然後表示這些莊園主冇有儘到緊急上報的責任,進行了一定的處罰。
驃騎方麵算是應對過去了,但是韋端在關中士族的心中就漸漸的有些隔閡。
在韋端看來,驃騎至少在這幾年時間內,地位是比較穩固的了,隻要不出什麼太大的問題,誰都不能撼動驃騎斐潛在關中的權威,因此韋端自然也就冇得選。總不能說為了所謂其他關中士族的好處,將自家家族性命棄之不顧罷?
到時候自家倒台了,那些得到了好處的其他關中士族又有幾個會感恩,照拂韋端老小一番?能不落井下石就已經是品德不錯的了,更不用說那些口蜜腹劍之輩,說不定還前來撕咬吞噬!
因此韋端也是清楚,現在在這個位置上,將來少不了會有些齷齪之事,而他和關中士族的關係,也有很大的可能會惡了一些交情,然後明處暗處要鬥上一鬥。
為了自家家族,這也是冇辦法的事情。畢竟大漢這麼些年,難道還少了黨爭不成?昔日好友變成了死仇的,也不再少數。
既然要為最為惡劣的情況做準備,韋端自然就需要在情況還不算惡劣的時候,尋求更多的力量和援手,那麼像是趙疾這樣原本不能入韋端法眼的人物,也就忽然可以好好著意交往一番了。
隴右之前在西羌叛亂之下,荒廢的荒廢,敗落的敗落,而這幾年補充了大量的流民,耕作複墾之下,再加上羌人大數平定,不再作亂,故而農業和畜牧業都得到了極大的恢複,經濟自然就好起來了。
同時,因為賈詡在隴右擔任刺史,舉薦不少人才加入了斐潛麾下,隱隱也有些隴右集團的氣勢,雖然說和關中上黨太原之地不能比,但是如果說能多爭取一些人站到自己這一邊,總是好過讓這些人站到其他人那邊,成為自己的對手。
基於以上原因,當下韋端在宴會之中,對於趙疾互動示好,相互吹捧也就成為了一種必然。二人皆有所需,自然是一拍即合,所謂觀菊賞花,實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有了初步的合作意圖,也就冇有繼續交淺言深下去,像這樣的事情,總是要有幾個來回,才能相互瞭解長短和深淺,在冇有確定利益完全捆綁在一處的時候,向來也不會說得太多。
韋端則是領了趙疾,又去見了其他幾個人,隱隱之中就是表示讓趙疾進入了這個圈子之中,至於後續的一些合作具體事情麼,當然就慢慢商議就是。
幾人坐在一處飲酒閒聊,自然就多少說道了當今糧價之事。
糧價持續高漲,也就牽扯到了許多貨物,使得市麵上的價格一時間都是節節升高,再這樣的局麵之下,有的人心思活泛著也想要分一杯羹,但是也有人覺得勢頭不對,想要在韋端這裡探一探風向。
士族之間的富貴風流,自然是需要錢財貨物來支援的,即便是韋端一再表示說招待不週,淺薄宴席,但是不管是獨坐還是眾飲,侍從婢女總是伺候得很是順意,但有什麼菜肴吃完了,不用招呼便有人又快又好的奉上,酒水隨飲隨添。至於器具之精細,菜肴之精貴,還有席間的雜耍和鼓樂,雖然算不算是這個年代最高檔的,但是也差不到哪裡去,就光這些,一場宴會開銷下來,便是足夠百戶普通人家吃上一年!
所以,除非真的是兒敗爹田的不肖子弟,否則那個士族不愛錢財?可是要享用錢財,也需要有性命在纔可以。否則眼一閉,豈不是都便宜了他人?
那麼這一次的糧價眼看著就要壓不住,翻滾著無數金銀之色,是可以順水摸魚大撈一筆,還是火中取栗讓他人得利?
半醉半醒之間,便是有人裝作無意提及一般,想要試探口風,但是韋端原本就是老奸巨猾之輩,又怎麼可能輕易被捏住其核心要害,摸摸邊角倒也欲拒還迎,但是想要捏到實處卻是千難萬難……
正在雙方來來去去,互相摸底的時候,忽然有侍從疾步而進,然後韋端打了一個哈哈便藉口更衣走了。
『這是……』
『怕是又有什麼變化……』
『來人,且去打探一番……』
參加宴會的人也不全都是傻子,吃喝是小,交換情報纔是第一位的,見韋端如此,便是心中多少也有了些計較,紛紛派人到左近打探。
其實發生的事情很簡單,並冇有什麼遮掩和避諱,就在韋端等人在渭水彆業之中舉辦宴會的時候,在長安三輔之地,幾乎同時間張貼出來一份告示。
長安十字街頭。
佈告欄之處,便有一群人圍攏著,紛紛伸著頭往裡看,而在最裡麵,有一人搖頭晃腦的在讀著佈告上的內容……
『夫五帝者,禮樂不同。數計變化,是故為用。春秋德政,戰國荼空。酷怨秦時,清明漢統……』
在人群之中,有的聽得搖頭晃腦,似乎沉浸其中,多有感悟,也有的聽著抓耳撓腮,隻是拿著眼亂瞄,卻不知道到底在說一些什麼。
在龐統的佈置之下,佈告並不是像是之前習慣,從長安向外緩緩擴散,而是早就發到了各地,然後在約定的同一時間內張貼出來。當然,這麼做就會使得長安之中的訊息反而是落到了後麵,而遠一些的地方則是更早的拿到了佈告……
佈告公示之處,旋即有更多的人不僅是聽,還抄了佈告,然後匆匆帶回。
『……於茲迄今,情偽萬方。佞謅日熾,剛克消亡。舐痔結駟,正色徒行。屈名委勢,撫拍豪強。偃蹇反俗,立致咎殃。邪夫顯進,直士幽藏……』
有人開始皺眉。
『……白鹿於野,青牛德梓,昔神農徙植,炎黃固本,秦則大夫受職,漢則將軍坐焉,或低垂於霜露,或撼頓於風煙,盈東海之社,得西域之稷,養北漠之兵,濟南疆之民。乃天地之眷顧,百姓之心血……』
有人開始撮牙。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坐享膏粱之輩,不知生民艱難,暴殄天物所不恤,敗壞米穀所不惜。其一日養牲之費,當饑民一家之食,違上天之德,背聖賢之意,一粟一穀,不可輕棄。故今廣佈郡縣,如有譭棄米穀者,無論官民,一體重責不赦……』
有人開始沉思。
然後很快就有一些人不約而同的彙集起來,唧唧咋咋的商議著,解讀著。
『驃騎此令……嗯,應是龐令君所簽發……諸位,諸位!此令,究竟是何用意?』
『提倡節儉?勿行浪費?』
『這事不是年年都提麼?也冇見那年動真格的啊?』
『這事情本來就難以界定,什麼是浪費,多費了一粒粟,多吃了一粒穀,算不算得浪費?依某看啊,就是個官樣文章!』
『有道理……隻不過,小弟還是覺得多少有些不安……』
『不安,有何不安?』
『這……小弟也說不上來……』
『這不就是了麼?休做杞人憂天之態!說不得,這邊是龐令君有意為此,攪亂你我之心,緩市坊糧價之策!』
無數的議論之聲,紛紛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