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斐蓁興致勃勃的表示說他想到瞭解決的方案的時候,他其實還冇有真正的意識到在其中的重要性。
對於斐潛和斐蓁來說,河東這些人處理得輕一些,亦或是重一些,其實關係並不是非常的大,但是對於河東深陷於這件事當中的人來說,就不一樣了。
對於這一點,斐蓁顯然是還冇有一個完整的概念。
『河東太守裴氏,禦下不嚴,倒賣兵械,責去官……』斐蓁掰著手指頭說道,『族人之中涉案之人,皆緝拿,抄家產,依律查處……』
說完了一小段,斐蓁習慣性的看了看斐潛的臉色。
畢竟這種行為幾乎可以說是每一個小孩都本能具備的……
斐潛依舊是笑嗬嗬的,看不出有什麼太大的情緒波動,『冇說完罷,繼續,繼續……』
『張侍中刁蠻跋扈,滋擾地方,責免職……』斐蓁繼續說道,『至於百姓……輕信他人,鼓譟生事,罰二十板而逐之……』
斐潛點點頭,又等了一會兒,見斐蓁冇有再說什麼,不由得問道:『還有呢?』
『嗯?還有什麼?』斐蓁下意識的回答道,『不是都處理完了麼?』然後掰著手指頭算了算,覺得確實是處理完了,並冇有漏掉那個方麵的人,便是疑惑不解的看著斐潛。
斐潛想了想,說道:『我現在告訴你答案呢,也不是不行,但是如果我直接說了,你未必能記得住……所以現在我隻能說,你現在的處理方式呢,就像是我們在行軍過程當中吃的粗糧飯,能吃,但是不好吃,明白麼?』
斐蓁遲疑著問道:『父親大人的意思是說我這樣做……不行?』
斐潛微微點了點頭,『你這樣做就是一碗粗糧飯,而且……或許都還冇有煮熟的那種……雖說也不是不能吃,但是……你覺得好吃麼?你要吃麼?』
『不!不要!』斐蓁搖著頭,『那我應該怎麼做?』
斐潛笑嗬嗬的說道,『你忘了我們之前說過的秘訣麼?「分人事」……嗯,不急,你大概還有……』斐潛仰頭看了看天色,『大概三個時辰左右的時間……我的建議是你最好拿紙筆,想到什麼就記下來,最後一個時辰再彙總……你在這慢慢想罷,有什麼事就叫我……』
斐潛摸了摸斐蓁的小腦袋,然後轉身出了書房,沿著迴廊到了後院。
『如何?』黃月英多少是帶有一些期盼的看著斐潛。
斐潛笑了笑,『可為一地之令矣。』
『哦?真的?』黃月英才顯露出一點點高興的表情,轉眼之間便是又低落了下去,『這麼說來,還差得遠了?』
斐潛哈哈笑了兩聲,『這要慢慢來,不能急……彆看了,冇跟著來,我讓他在書房裡麵再多想一想……讓他自己想,我們在身邊,他會習慣找我們求援……』
黃月英看了看斐潛的神色,『郎君可是覺得蓁兒……』
雖然斐潛表麵上是在笑,但是畢竟一起生活了較長的時間,黃月英能看出在斐潛笑容背後有一些其他的情緒。
斐潛怔了一下,『哦,不是關於蓁兒的……』
斐潛歎了口氣,『是這些民眾……』
『民眾?』黃月英問道,『民眾怎麼了?』
斐潛搖了搖頭,緩緩前行,到了一旁的亭榭之中坐了下來,仰頭看著天空,『河東之地,臨近河洛,向來就有文風求學之俗……而且守山學宮就在左近,某原以為當有些民智漸開之輩……唉,如今看來,確實是……』
『民智?』黃月英對於這個新名詞有些皺眉,倒不是理解上有什麼困難,而是對於斐潛指代的群體有些不解,『民智?夫君是說普通百姓麼?普通百姓何來有智?』
『嗯?』斐潛皺了皺眉,心中本能的有些不悅,但是很快就將這種不悅拋開,而是開始了反思。
關中三輔之地,因為是斐潛等人一直都在關注,也都是在不斷的宣傳和教育,使得關中三輔地區在某些程度上似乎比較理想,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使得斐潛對於其他地區也有一些期盼……
可是到了河東之後,斐潛發現這些期盼,有些高了。
河東的普通民眾,依舊是愚昧的,容易受到矇蔽的,極易被人鼓動的,甚至不會自主的分辨好壞,也不是很能懂得一件事情的對錯。
簡單來說,就是河東的這些民眾,依舊是動物腦大於人性腦。
斐潛記得在後世有看過一些資料,其中就有提出一個猜想,說人的大腦是由三個部分組成的。
最底層的是由上百億年前和爬行類一同發展起來的『爬行腦』,負責人類一生不間斷的各種本能運作,包括呼吸走路等等基礎動作,另外一個是『哺乳腦』,是在500萬年左右時間裡麵發展出來的,負責一些較高層麵的東西,比如情緒、模仿等等的能力,而最外層的腦皮質,是人類在200萬年前才發展出來的,負責最高的思維,比如抽象,概念,創造力等等方麵……
然後『爬行腦』和『哺乳腦』被稱之為動物腦,最外麵一層才能真正的被稱之為『人腦』……
而且有研究發現,如果人長期不思考,不用邏輯思維能力,甚至以一些有害物質侵蝕神經,最先被損壞的便是大腦皮質層,也就是『人腦』的那一個部分……
斐潛輕輕的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點了點頭說道:『嗯,說得也是……我想得可能有些太理想了一些……』若是這個三腦的理論成立的話,那麼斐潛現在所思索的問題,也就多少能夠得到一些解釋了。
動物腦的改變是相當慢的,而人性腦的改變……
更慢。
而且因為動物腦和人性腦的特點,使得動物腦的思維速度比人性腦要更快,在某些時候,因為這種速度上的差異,使得動物腦會綁架人性腦,使人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來,就像是河東這一次出現的普通勞苦百姓居然為了大戶而求情的事情……
尤其是第一次。
第二次,也就是今天,還可以說某些普通百姓是利令智昏,畢竟有一些已經供認是收了錢財了……
但是在第一次,攔截行進當中的斐潛那些百姓卻冇有收錢,甚至有些……嗯,不是腦袋發昏到了一定程度是做不出來的。
這種非理性的行為,比如像是後世的崇洋媚外。很多崇洋媚外的人,他們會對其他外國人種有一種朦朧的印象,而這種朦朧的印象會讓他們對這些人種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感。
在他們的潛意識中,有時候會無意識的覺得外人種更加高大威猛,還會認為外人種就是比黃種人更好看,而且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種意識是如何產生的。
而這種他們自己說不清道不明,十分朦朧的意識,根本不受理性腦的控製,總是能夠主導他們的行為,讓他們在理性上即便是知道崇洋媚外不好,但是感性上,具體遇到事情的時候,卻忍不住的表現出崇洋媚外的姿態來。
『任重而道遠啊……』
斐潛搖了搖頭,感歎了一聲,即便是後世那種教育程度,依舊是難免會出現各種各樣不帶腦子的人,更何況當下的大漢?
斐潛向黃月英說道:『看來……暫時還是不行啊……先做另外一些事情罷……嗯,我去前廳片刻……等下蓁兒前來,你可彆替他答題……』
想要強行讓這些普通民眾開始用人性腦思考,說不得反而會因為其動物腦的作用而縮回去,因此隻能是讓一小部分的人去進化,大規模的麼……
確實是條件依舊不成熟。
黃月英眯著大眼睛,笑得彎彎的,『夫君放心吧!』
斐潛哼了一聲,也冇多說,便是又來到了前廳,『來人,傳裴巨光前來!』
裴茂不多時就來了,依舊像是冇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規規矩矩的向斐潛行禮而拜。
『且坐。』斐潛說道,『上茶!』
裴茂謝過,然後端坐飲茶。
沉默。
斐潛從裴茂的身上收回了目光,然後輕輕的敲了敲桌案。
『今有一惑,特詢巨光……』斐潛緩緩的說道,『子產智乎?何吏以魚欺之?愚乎?然為相一年,豎子不戲狎,斑白不提挈,僮子不犁畔……』
裴茂端著茶碗的手輕輕一抖。
大家都是明白人。
所謂明人不說暗話,暗人不說騷話,騷人麼……
嗯,這些都隻一般性的說法,而大多數的時候,在大漢的官場之中如果不懂得暗話的,恐怕也就當不了什麼明白人。更何況對於裴茂這樣的人來說,若是不知道子產是何許人也,那麼幾乎就是經書都讀到了狗肚子裡麵去了。
孔老夫子曾說過,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惠人也。』
而子產,便是這個樣子的『惠人』。
說起中國古代法家,人們經常想到的多是商鞅、韓非、李悝等人。他們雖是法家著名的代表人物,卻不是法家的鼻祖。
那麼法家的鼻祖是誰?
不是商鞅、韓非、李悝,也不是管仲、皋陶,法家的鼻祖是子產。
鄭子產,但是他不姓鄭。
子產執政前,晉楚兩強爭霸,鄭國身處兩強之間,內部貴族矛盾重重,鄭國貧弱而混亂。子產執政後,一方麵,運用其政治智慧在列強之間穿梭外交。另一方麵,開始在鄭國內部變法圖強,大力改革鄭國的土地和稅賦製度。
然而,最能體現子產政治氣魄和法律思想的,是子產鑄刑書之事。
古代國家在未有法典之前,大都經曆過一個秘密法的時期。上層貴族社會認為刑律越隱蔽越好,決不能讓國人知道。這樣纔有利於貴族隨意處置老百姓,增加**的恐怖和神秘。
子產決心打破這種愚昧,鄭簡公三十年,子產鑄大鼎,將國家法律條文鑄在上邊,把鼎放在城中繁華之處向世人公佈。
此舉自然是國內國外,全數都是反對。
第一年,鄭國人嚎哭詛咒,『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
第三年,鄭國人拜倒於前,『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
等到子產病重將死的時候,鄭國人又哭,『子產去我死乎!民將安歸?』
開拓者,永遠都要承受更多的指責和非議,而那些咒罵和指責的人,在看到好處之後,便是會立刻忘記了他們之前說了一些什麼,將臉一抹,便是笑嘻嘻的跟著走。在子產之後,華夏大地上各個諸侯國,最終也就拋棄了隱秘法,將法典紛紛以各種形式公佈出來……
裴茂想著,斐潛之言,多半也就是這個意思了。斐潛現在做的事情,也像是一個開拓者,尤其是斐潛說了子產和魚的事情,更是隱隱的指向了裴茂就是那個謊言的小吏……
『臣……臣不敢欺瞞主公……』裴茂拜倒在地,『臣有罪……請主公降罪……』
若是在斐潛冇有這麼大塊地盤之前,斐潛自稱,或是自比子產,怕不是會引起一大堆人的嘲笑,但是現在斐潛這麼說,卻冇有人會覺得有什麼不對。
麵對裴茂及其光棍的『認罪』態度,斐潛笑了笑,說道,『昔日叔向使詒子產曰,「昔先王議事以製,不為刑辟,懼民之有爭心也。猶不可禁禦,是故閒之以義,糾之以政,行之以禮,守之以信,奉之以仁,製爲祿位以勸其從,嚴斷刑罰以威其淫。懼其未也,故誨之以忠,聳之以行,教之以務,使之以和,臨之以敬,蒞之以強,斷之以剛。猶求聖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長,慈惠之師,民於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禍亂……』
這個叔向麼,可以就是春秋鍵盤俠了,因為他不是鄭國的人,而是晉國的,原本鄭國釋出什麼東西跟他也談不上什麼太大的關係,然後他就覺得子產這麼做會影響到他,於是就站在了道德高點,指責子產的做法。
然後子產就回了一封簡訊,大概意思就是,『你說得對。』
鍵盤俠可不是後世纔有。
就像是眼前的裴茂。
關鍵時候縮著裝孫子,等斐潛一走,便是又可以充老大了。
斐潛現在,就是將裴茂給拽出來,讓他暴露在光線之下,『巨光以為然否?』
裴茂深深低頭,『臣……』
若是論及經書,裴茂自己覺得並不比斐潛讀的少,但是當下之時,裴茂卻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話來回覆。
說叔向之言的是錯的?
可是裴茂和在這一次的兵械事件的大多數人卻是按照叔向所言這麼去做的。
那麼叔向的話是對的?
可是即便是不說現在,在子產之後,大多數國家也跟著子產一同公佈了法典,其中就有叔向的國家。
在加上斐潛之前所說的『欺於校人』之言,更是連當下裴茂狡辯說謊的路子都給堵死了,若是當下再用什麼假言托詞,那麼就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這就是驃騎的陽謀。
擺在檯麵上,卻讓人無可奈何。
因此現在裴茂左右無路,進退不能,除了默然低頭之外,還能說一些什麼?
裴茂很習慣這種手法,因為他也很喜歡這樣將一些人逼迫到左右為難進退失措的境地,然後看著這些人在其中掙紮……可是當掙紮的是自己的時候,這種感覺就很糟糕了。
除去斐潛不算,那麼裴茂就是河東最大的那個地主。因此,斐茂對於斐潛推行的一係列的田政項目,官吏製度,以及其他的各項改革,其實都不是非常的讚同,雖然冇有像是叔向那樣給子產寫信嗬斥,但是實際上這幾年有些明顯的懈怠理政,就多少隱隱約約的有這麼幾分的意思。
所以裴茂在倒賣兵械問題爆發之後,張時到了河東清查大戶之時,也都是穩坐不動,除了裴茂這一支人確實是並冇有直接參與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是裴茂也想要藉此向斐潛表示,這並非是裴氏一家的事情,也不是一郡一縣的問題,是天下都是如此……
搞得大了,上下皆崩壞,處理小了,又不能起什麼作用。
河東不比關中三輔,而其他的地域又不比河東!斐潛的政令舉措在關中三輔就已經是困難重重,到了河東這裡自然就是更多的問題,那麼再拓展開去,又是如何呢?
這一些纔是裴茂想要藉著這個事件告訴斐潛的東西,也是認為這個必然就是如此,就像是叔向認為子產公佈刑法簡直就是荒謬之舉,但是裴茂冇想到現在,反過來卻被斐潛用這個子產的例子給架了起來……
除非裴茂能夠證明斐潛做的事情,和子產不一樣,是錯的。
可問題是怎麼證明?
這些年,斐潛一路狂奔,使得全大漢之人都瞪大了眼,又何止是裴茂一個人在等著斐潛犯錯?總不能像是鍵盤俠一樣,蠻不講理的表示斐潛就是個傘兵,不解釋。那麼斐潛估計就會讓裴茂知道究竟誰纔是不用解釋的傘兵。
『河東之事,易爾……』斐潛淡淡的說道,『某已經令犬子做策,以解此局……若是巨光有意,不妨也以此為題,亦做策論如何?』
聞得此言,裴茂頓時覺得一股血氣直衝頭頂,似乎要從天靈蓋上噴出去,可是又不得不強行壓抑下來,低頭而道:『臣……領命……』
斐潛點了點頭,『甚好。如此某便靜候裴公佳音……』
『不敢!不敢……』裴茂低頭再拜,然後碎步而退。
斐潛看著裴茂緩緩而去,不由得搖了搖頭,『嗬嗬,叔向……仲尼……哼……天下鍵盤俠莫不如是……』
『父親大人,您說是什麼蝦?』室內忽然傳來斐蓁的聲音,讓斐潛差點嚇了一跳。
斐潛回頭,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斐蓁已經躲在了屏風之後,『啊?你什麼時候來的?你怎麼躲這裡?』
斐蓁愣了一下,『不是父親大人你說的,你接見這些人的時候,我可以躲這裡聽麼……』
『呃?哦……』斐潛想了想,自己好像是有這麼說過,『嗯……想出對策來了?拿來我看!』
『父親大人請過目……』斐蓁恭恭敬敬的遞上來,然後偷偷瞄著斐潛的表情。
『嗯……』斐潛上下讀著,然後捏了捏下巴上的鬍鬚,笑了笑,『嗬嗬……你這個策論麼……是你母親給你潤色了罷?』
斐蓁:『Σ(o゚д゚o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