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建興十二年八月二十九日晚間。
蜀地大儒、諫議大夫譙周帶著自己的弟子羅憲緩緩走進位於城中央的涪縣縣衙。
譙周,字允南,巴西郡西充國縣(今四川西充縣槐樹鎮)人,自幼喪父,隨舅父生活,卻少讀典籍,精研六經,天文造詣更是極高,更兼當初在先帝入川的時候立下大功,又曆任勸學從事等官,在蜀地影響力巨大。
便是蔣琬當麵,都得持晚輩之禮,李福一無實權的尚書仆射自不敢怠慢,親自出來迎接。
“譙大夫,何以至此啊?”
見到滿麵風霜的譙周,李福不由大驚失色。
“不得不來。”譙周正色道,隨即微微拱手行禮:“卻是讓李公見笑了。”
“切莫如此!”李福急道,連忙迎上去將其人扶住,口中說道:“大夫如此年紀,又是海內儒宗,某如何敢當此禮?快快收了。”
“這如何使得?這是非禮。”譙周並未領情,固執的說道。
“禮在人心,大夫明心見性,自當如此。”李福勸道。
可譙周隻不言語,待到禮畢方纔起身。
李福苦笑,便隻好引其人入堂,冇成想,一請之下,譙周居然不動,隻站在原地,淡淡的望著他。
“大夫這是何意啊?”李福頭皮一緊,卻不得不拱手相詢。
“進去就不必了,我此來隻想問李公一件事情,問完便走。”譙周站在原地,平靜道:“不知陛下何在?”
“這......”李福為難道:“大夫,陛下去處,卻是吩咐過,不容泄露......”
“那我便知了。”譙周聞言也不惱怒,而是緩緩點了點頭,對著旁邊的弟子羅憲說道:“令則,卻不必再耽誤了,即刻起行。”
“唯。”年方十六的羅憲不敢違背師命,對著李福拱手一禮,便扶著譙周緩緩轉身,踏著月色,身披秋雨,向外行去。
“大夫,大夫......”李福無奈,卻是隻能追上去,“大夫何不歇一晚,用些吃食再走?”
譙周聞言隻是不語,兩個人一會便出了縣衙。
而待到兩人身影消失,李福臉上忽然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表情,並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
這錦囊是劉禪走的時候留下的,還留了一句話:若譙周來便打開。
李福依言行事,拆開錦囊,卻又是一行字:不必管他!
“這……”李福愣了一下,許久才反應過來。
“這都被陛下料到了嗎?”李福緩緩歎了口氣,心中古怪的情緒一閃而過。
“這段時日間的變化......莫不是以前都是裝的?”
南鄭。
稍晚間,李平巡視一圈後,便再度回到城頭最高處,遙望北方。
隻見些許鳥雀帶著水汽和冰冷的山風,從更深處的穀地,順著寬闊的山腹飛來,直至落到城上,卻又被滿城的肅殺之氣衝散,最後不知所蹤。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已經連續在城頭幾日的李平絲毫不見頹態,相反愈發的精神矍鑠,渾然不像一位年近五旬的老人。
“令君,都這麼晚了,該歇息了。”輔漢將軍李邈也站在一旁,輕聲言道。
“......”李平頷首不語,卻是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了一事:“漢南,最近駱古道和子午道那邊可有什麼訊息傳來?”
“並無,想必是冇有什麼情況。”李邈低頭思索,搖了搖頭回道。
蕭蕭風來,遮住了人聲,稍微小了點,聲音就要被風遮住了。“我心裡有些不安,你去處置一下,兩邊各安排一百人駐守穀口,便無情況也需五日一報,萬不可輕心。”
“喏,我這就去辦。”見到李平嚴肅的表情,李邈也不敢大意,拱手稱是,便下去準備不提。
五丈原。
戰爭遠比劉禪想象中來得要快,因為就在下半夜,渭水戰場的沉寂,或者說是之前那種花裡胡哨看似你來我往激烈非凡的人心交鋒,便徹底終結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意義上的軍事行動即魏軍開始對斜穀水東岸的孟琰部嘗試進攻!
於是,一切的榮譽道德、人心算計、計謀裝備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在此刻都已經不值一提,便如劉禪、便如司馬懿、便如薑維、便如辛毗......甚至是一小卒都知道,見生死的時候到了!
什麼是生死?
荀子說過:禮者,謹於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
生死之間是有大恐怖的。
但恰逢亂世,生死看起來卻又那麼簡單,甚至到了隨意的地步。
不然呢?
便是劉禪都被一步一步被推著往前走,何況其他人?
死便死矣,剩下的,都隻能交給春秋……
“旬日間前進又後退,反覆如此,終於出兵了。”斜穀水西側,新立的大營內,望著在燈火照映下,遠處不足兩裡的曹魏兵馬,全副披掛的監軍奮威將軍、博陽亭侯馬忠幾乎是脫口而出。“司馬懿用兵果然還是不容小覷,前麵忍了一夜冇有動手,卻在此時忽然發動,堪稱當斷即斷!”
不過,同樣是全副甲冑的前將軍袁綝,聞言卻隻是望著東側方向一言不發,並未接他的話。
“袁公。”一側的平北將軍句扶忍不住咬牙多言。“要不然末將帶騎兵過去衝一衝,孟琰部隻有八千,對方這麼興師動眾,要是被鑿穿了可就麻煩了。”
“不可以!”袁綝麵無表情,連連搖頭。“這黑天瞎火的,又在下雨,你拿什麼衝?我部一共就四千騎兵全交給你,接下來不用了嗎?”
“還是要增援的,”平南將軍張嶷低頭思索片刻,隨即說道:“雨夜還要渡河,等到對方真的衝上來,再上人就成添油戰術了,殊為不智。”
“不急,等等再看。”袁綝捋著下巴上的鬍鬚輕輕言道:“現在視線不清,對方也不會知道孟琰部的兵力,一定不敢全部壓上,最多隻是先行試探......且讓士卒回去歇息養精蓄銳,輔兵繼續搭橋不停。”
袁綝展現了極為沉著的鎮定力和決斷力,大手一揮,繼續言道:“投石車藏好,暫時不要推出,小心淋雨;弓弩手睡前檢查一番箭矢是否充足,不夠的趕緊補上;此外,全軍小心防備,冇我親自下令,不得擅自出戰!”
袁綝如此儘力吩咐一番後,便即刻轉身回帳,居然是補覺去了。
而剩下的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卻也隻能徒勞待在雨地觀望而已,然後偶爾看向河對岸的孟琰部士卒在緊張不停的佈置防線。
後方中軍大帳。
此地“身價最高”的劉禪也早已經換上了一身玄青色的魚鱗甲扶著腰間的長刀站立不語。
他身側便是此番總督軍事的中監軍、征西將軍薑維,正一臉凝重的與討逆將軍王平探討著戰略。
“對方雨夜前來,對我乃是有利有弊。”薑維麵色嚴肅,相對沉穩道:“利者在於雨夜視線不清,再加上道路泥濘,對方騎兵優勢便難以發揮;而弊者則在於我們著實看不清對方虛實,如此大戰,很容易漏掉那麼一到兩處戰場,彼時穿插而進,很容易會被衝到原上。”
卻說這兩日間包含薑維在內的眾將皆達成了一個戰略共識那便是誓死不能讓魏軍上原。
不然呢?
皇帝便在原上!
“不僅如此。”在薑維說完後,王平便立馬補充了一句:“值此雨夜我們的弓弩手也難以發揮,便是投石車遭了水汽也容易腐爛,難發幾砲,製勝利器便去了一半。”
劉禪聽得明白,緩緩頷首:“那前方孟琰部可要支援?袁老將軍所說是不是稍微有些大膽了?”
“這倒冇有。”薑維趕緊應聲,解釋了一番:“孟琰部八千人,其中兩千弓弩手,一千騎兵,五千步卒,俱是精銳,單從營寨的大小來看,守住大營肯定是夠用的,便是再多人去,也拉不開多餘的陣勢,反而會影響戰力。可如果對方不顧一切渡河那就不好說了,孟琰一定不敢出兵阻攔,這纔是關鍵之處。”
“那便要如何?”董允在旁忍不住問道。
“先看看對方到底怎麼攻吧,這樣黑的夜,還下著雨,渡河也不是那麼好渡的。”薑維看了看帳外的天色,正色道:“剛纔我已讓信使通令前部,暫緩搭建浮橋,須防止對方不顧一切搶渡,至於左部......”
薑維頓了一下,對劉禪恭敬拱手道:“陛下,眼下左部也是關鍵之處,臣以為司馬懿既然來攻,定然會要求北岸同時進軍,最不濟也是約定時期,以做夾擊之勢,好讓我們首尾不能相顧。前部雖說直麵敵方主力,但也有孟琰部八千、袁老將軍處兩萬以及右部高將軍處還可隨時支援,但左部隻有一萬兵,如果對方真從北岸來襲,臣大膽而言,定不會少於兩萬之數,相比前部可能更加艱難。”
劉禪稍微一頓,便即刻頷首:“便是從北岸來,可渭水總冇有斜穀水好渡吧?上次我可看見那個人差點被淹死......”
“那不如我等守株待兔,半渡而擊?”董允忽然提議道。
“不行。”
“不可。”
冇想到話音未落,便遭到薑維和王平二人接連反駁。“侍中不知兵事且不要妄言。”
“這湟湟大雨天也不知對方何時而來,從何而渡,如何去守株待兔?便是守到了士卒也都喪失了戰力,到時又如何迎戰?至於半渡而擊,如果遠程打擊,雨天弓弩本就不利,殺傷力有限,而近程則同樣是入河,那又得不償失,最好的辦法便是讓少許斥候在渭水南岸往來巡查,發現情況便來報之,然後守住原上大營,占據地利,居高臨下,纔是正理。”
董允麵色鐵青而退。
這兩日他受夠了這句話。
“竟是如此嗎?”站立不動的劉禪麵不改色。
“便是如此。”薑維稍微頓了一頓,卻纔又多提了一句:“而且對方籌謀了幾天,船隻雖然不會有,但諸如木料木排之類的東西一定不會少,彼時做成諸如船倉、浮箱樣的穩妥東西,上架梁,再搭木排,以繩索連結固定,這浮橋簡直是說成便成!”
“對方必是想好了的,趁著秋雨未停之際,半夜來襲,連火攻都是無法。”軍師胡濟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劉禪微微頷首,這是說到關鍵了,無法火攻,便是渡河殺到浮橋之上又能如何?
還不是一排排的去搏命赴死?
與其那般,還不如謹守大營來得妥當。
“現在的關鍵是之前向北的那一萬兵去了哪裡......”沉默了一會,薑維卻是蹙眉思索:“總不能真回對麵了吧?”
“說不準,現在一切都說不準,主動權在彆人手中。”
大帳這邊還在議論著,另一邊,鼓聲忽然齊齊大作,聲音從遠處傳來,居然是鋪天蓋地,迎麵而來。
劉禪麵色一驚,身體不由霍然一動,連忙出聲詢問:“是交戰了嗎?”
“交戰了。”王平側耳傾聽,不一會沉聲道:“應該是魏軍先鋒部隊與孟將軍處交戰了。”
聞言,劉禪先是微微點頭,卻是忽然問道:“軍士們可曾飽食?該賞賜的浮財是否已準備妥當?”
“請陛下放心!”薑維全副甲冑,拱手俯身而答。“賞賜全部準備完畢,甲冑軍械也儘數調配妥當,此時也在分批飽食……”
“那便好,無論如何不能短了這些。”劉禪點頭道。
隨後便不顧遠處愈來愈急的鼓聲,居然直接跪坐下來,就抽出腰間的長刀,放在腿上,“本來我是想去前線為孟將軍和袁老將軍助威的,但又怕去了之後反而適得其反,索性便不去添亂了。但如果真到了危難之際,還請不吝告知一聲,我劉禪今日便是死,也得殺幾個才能走得舒心。便這般了,你們且去做事吧。”
“......諾。”皇帝都這般說了,薑維等人還能如何,隻能拱手稱是,小心告退,隻餘劉禪一人在帳中。但不知為何,燈火之下,端坐不動的劉禪卻忽然覺得,自己那躁動不安了一夜的心臟,此時反而平靜了下來,恰如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