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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趙徵換了一身祭服,上衣下裳一層層疊加,玄黑底色繡著繁複青黑色紋路,極為莊嚴厚重。

王侯祭服是大禮服,上祭天地下祭列祖列宗,趙徵的禮服朝服都是柴太後親自給他置辦的,他撫過祭服上的紋路,最後披上一層素白的麻衣。

出發之前,他帶著紀棠先去了永安宮。

永安宮位於皇城之北,是皇宮一部分又獨立於皇帝坐朝理政和起居的南宮之外,麵積極廣,宮殿巍峨,重簷飛脊,站在漢白玉台基下仰看那座紅牆黑瓦的恢宏正殿,就彷彿看到那箇中流砥柱般的女人。

柴太後確實很了不起,她護著年幼趙徵兄弟一路成長至今,她不死,連皇帝都不敢輕易動彈。

趙徵十歲之後,就是在這裡長大的。

隻可惜,這座宏偉宮殿依舊屹立,主人卻已不在了。

物是人非。

趙徵慢慢走上台階,他站在大開的殿門前,抬頭仰望,最後視線落在正中的髹金鳳座上,他告訴紀棠:“上次祖母就是坐那,給我和皇兄送行。”

他眼睫動了動,側頭望向東邊,宮牆外廡頂黑瓦,永安宮東,是東宮。

他扯唇笑了笑,但笑得比哭還難看。

趙徵慢慢的,把整個主殿和東宮都走了一遍,碰觸過很多地方,用手摩挲著主座的扶手,許久,才轉身離去。

宮門外,王旗招展。

數百近衛宮門外等候,所有人的甲冑外纏上一條白色的孝巾,素白的絲絛在冷風中索索抖動,無聲又蕭瑟。

趙徵佇立片刻,翻身上馬,一揚鞭,往西北的寧縣疾奔而去。

……

紀棠不是第一次去寧縣殯宮。

隻與記憶中的鬱蔥猶帶青綠不同,眼下天地一片蕭瑟,黃褐的土地,光禿禿的枝頭,細碎的雪花正在漆黑的夜色中狂飛亂舞,冷風挾的嚴寒像能刮進人骨頭縫子裡一樣。

紀棠攏了攏大毛鬥篷,抽了馬鞧一鞭子加快速度。

“嘚嘚”馬蹄聲像鼓點悶雷,倏地一掠而過。

趙徵速度很急。

四月多月前的奔喪,今日纔到,殯宮靈柩安奉多時,甚至連國孝期都已經過去了。

他像是要把缺失的時間都追趕回來一樣,一路急趕速度催動到最快。

雪越來越大,到天矇矇亮時,鋪麵蓋地下了下來,映著卷著鵝毛大雪,迎麵撲至凜冽得像喘不過去氣一般。

一夜疾行,在次日上午,他們終於趕到了寧縣殯宮。

下馬的時候,趙徵凍得臉鐵青一片,半晌,他道:“都出去。”

他的聲音又乾又澀,像好幾天冇喝水,又吹足了一夜的冷風。

紀棠看了柴義一眼,口型,讓他要帶人守好了。

趙徵進去後也不知會不會有發泄情緒的言行舉止,但不管有冇有,都不必讓除自己人以外者知道,尤其皇帝。

柴義點點頭,拱手,無聲退了出去。

享殿外宮門處,就剩趙徵和紀棠二人。

紀棠輕喚了他一聲:“阿徵。”

趙徵側頭看她,一雙眼睛血絲密佈泛著赤色的紅,不知是冷風吹的還是內裡情緒翻湧所致。

也許二者都有。

兩人慢慢往裡行去。

一進殿門,兩個青黑色的巨大靈位一下子撞入眼簾!

偌大空曠的宮殿,觸目青黑白三種顏色,正中上首長長黑褐的供桌承著兩個寬半米長一米多的黑色靈位,黑白素帛結成的挽花自神位頂端正中環繞長長垂下,很大,很森然,驟然撞入視野,心臟跟著被直接被衝擊了一下。

從顏色溫度到擺設,彷彿一腳過渡到另一個世界。

紀棠呼吸都不禁屏了屏。

更何況趙徵。

身畔因夤夜疾奔有些重的呼吸聲,一下子就停滯了,趙徵泛著血絲的黝褐眼珠子定在靈位上,從這一個,過到另一個。

他喉頭哽嚥著,滾動片刻,直接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他啞聲:“我來了。”

“祖母,皇兄,我來了!”

他聲音嘶啞,雙手俯撐在地麵上,喘息極重極重,久久不動。

紀棠輕輕歎了口氣,跪在蒲團上也給兩個靈位叩了個頭,然後起身,從供案上取香點燃。總共點了十二炷,每個香爐奉了六炷,三炷她的,三炷趙徵的。

香燃著,青煙嫋嫋,她對趙徵說:“你和祖母皇兄說說話罷。”

她安靜站在一邊等著。

心裡也不算好受,也笑不出來了。

趙徵仰望靈位很久,久到香爐中的香燃儘了,她給換上,直到第三爐香香灰掉下了一截,他才啞聲說:“……父皇去世後,祖母就帶著我和皇兄搬進了永安宮。”

他盯著靈位,寥寥十數個大字一筆一劃都觸目驚心,他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話不知道是說給祖母兄長聽,還是說給紀棠聽。

“……父皇出征前,還新教了我一套刀法,我已經學會了,就等父皇回來演給他看。”

他是家裡最小的,從小家裡的人都最疼愛他。每天下午他練武時,家人隻有有空都會陪著他,母親祖母都會坐在廊下笑吟吟看著,父親哥哥和他對練過招,他那時的笑聲能衝破雲霄。

他有著最溫柔的母親,最慈愛的祖母,最威武如山的父皇,還有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曾經一度他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他唯一的苦惱就是自己太小,他想快快長大,好馳騁沙場,為父兄開疆拓土。

可他不知道美好的東西從來最容易破碎。

趙徵從來冇有忘記那一天:“那是個下午,夕陽很紅,父皇的親衛衝進來……”

夕陽紅得像血一般,親衛沙啞尖銳的聲音衝進他的耳膜,他此刻依然清晰記得當時嗡嗡彷彿失聰的感覺。

“……祖母病了,但她很快就起來了。”

這個年老的婦人,她還有兩個幼孫,她很快就從病榻爬起來,趙徵也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那雙瘦削枯老的手撫著他的腦袋,把他圈進懷裡牢牢護著,“彆怕,有祖母在!”

瘦骨伶仃的脊梁為他撐起一片天,無微不至照顧他的起居生活,儘最大努力撫平他的傷痛,驟然失去父親當年他噩夢高燒頻頻,每次睜開眼睛總會第一時間看見那佈滿皺紋麵龐和瘦削的身軀,濕漉漉的小手總被一隻手掌握在掌心。

那是艱難得呼吸都仿會疼痛的一段時光,隻有祖孫三人相偎相靠。

“是我不孝,祖母這般年紀,還要為我兄弟二人殫精竭力,冇有享過一天的福。”

“她總是笑著,看著我和大兄,看我們習武,教導我們朝堂政治……”

與許多人想像不同,柴太後晚年喪獨子卻鮮見一臉哀傷,相反她很多時候都是笑著的,尤其在趙徵兄弟眼前。她不可能不傷悲,隻是她將悲慟強斂在心底,竭儘所能給兄弟二人一個健全的成長環境。

很多點點滴滴,當時看不透,驟然回首,纔在一瞬悉數明白過來。

“還有大兄,大兄和祖母一樣,他一直在努力護著我!……”

哪怕他隻有十幾歲。

他去世的時候,才僅僅十九。

趙徵聲音哽咽,他終於無法抑製,他隻覺滿心悲苦,“……現在,連母後也不僅是我的母後了。”

皇天後土,天地蒼茫,孤零零的靈前,世上僅剩下他一個人了。

趙徵捂住臉,他戰栗著,伏在紀棠肩膀。

她感覺有熱意落在她的鎖骨上,又潮又濕的,一點點濺在皮膚上,彷彿被燙了一下。

燙得她心臟也跟著難受了起來。

她開始真切感受到趙徵的傷悲。

長久以來,紀棠一直有一種加載了新遊戲的感覺,她勇敢,她暢快,她淋漓儘致,但總欠了幾分真切。畢竟她來這裡實在有點太突然了,一切發生得是那樣驟不及防,環境和人又是那樣的陌生。

在感受到他眼淚的一刻,她突然就開始有了真實感。

伏在她肩膀上這個人是真的,他的喜怒哀樂,他的一切傷悲。

紀棠鼻子有點酸。

為這個她陪伴著一路走到如今、她知曉他一切苦難和不易的甚至隻算得上是個少年的人,感到難受。

她手放在他的背後,一下接一下輕輕拍著,她輕聲安慰:“不是的,她不是自願的,當初也不過被迫無奈,她是柴氏唯一的女兒,她冇得選,她還是你的母後。”

最起碼,當初柴皇後也不是自願再嫁的,趙徵目前也是她僅存的兒子。

“你看,她為著你,都生病了。”

“可見心裡是極重你的。”

紀棠不再說這個話題,輕輕拍著他的背許久,探手把蒲團拖過來,墊在兩人膝下,把自己披風也脫下裹在他身上。

兩人坐在蒲團上,她輕聲說:“既然如此,你更要好好珍重自己,知道嗎?”

要複仇,但更要保重自己,想必柴太後和皇太子在天有靈,也必不願他不顧一切寧死複仇的。

還記得張惟世時趙徵的那種瘋狂偏激,紀棠覺得,這是一個很合適的勸慰機會。

紀棠握著他的手,他手冰冰的,和這無處不寒的室溫一樣,她吹了一下,嗬了口熱氣,“你說是不是?”

“嗯。”

“我會的。”

“我不會讓你們擔心的。”

趙徵看一眼靈位,還有她的臉,他聲音沙啞得厲害,隻確實確確切切聽進去了。

紀棠笑了笑,伸出手,用掌心抹去他臉上的淚。

她輕聲說:“隻今天不要緊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時,情之所至,脆弱一次冇什麼的。

今天過後,振作起來,保重自己,就可以了。

一句話,一瞬心臟被什麼擊中了,酸楚難當,趙徵閉上眼睛,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阿唐。”

“嗯,我在。”

紀棠按他伏在她的肩,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場,以後就要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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