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
沈琉璃幽幽轉醒, 發怔地盯著上方帷幔的繡花,腦子有些空白。
“大小姐, 你醒了。”低沉似染上喜意的聲音傳入耳中。
沈琉璃一愣, 轉頭看過去。
隻見傅之曜坐在床邊,修長的手端著一碗薑湯,輕輕地用小勺攪動著湯汁, 眉眼溫柔, 分明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可被他做來卻是賞心悅目, 極具美感。
他薄唇輕啟:“先喝點薑湯去去寒, 免得著涼。”
說著, 便舀了一勺, 放至沈琉璃唇邊。
沈琉璃動了動唇:“拿開。”
“大小姐, 彆任性, 身子要緊。你就算對我有氣,也該喝了薑湯再對我撒氣。”傅之曜低低的聲音帶了一絲/誘哄之意。
“滾。”
沈琉璃看著他,冷冰冰地吐出一字。
傅之曜麵色一僵, 受傷似地將勺子擱回碗裡, 眸光黯然。
沈琉璃懶得看他這副故作的姿態, 將手撐在床褥上, 想要支起身子, 無奈頭暈眼花, 又直挺挺地仰躺了下去。
傅之曜薄唇微抿, 彷彿做了一番思想鬥爭後,趁著沈琉璃冇反應之際,毅然決然地伸出手, 快速地將沈琉璃扶靠了起來, 還細心地在她背後墊了個靠枕,做好這一切,他便忐忑不安地站在床邊,似是害怕沈琉璃怪罪。
事實上,沈琉璃就是怪罪於他:“滾開,誰要你假好心。彆以為你救了本小姐一命,你在府中的地位就有所改變,我告訴你,同以前一樣,冇有絲毫改變!”
傅之曜低眉順眼:“我知道,但請大小姐喝薑湯。”
沈琉璃:“……非要喝,是嗎?”
“是,對大小姐身子好。”
“勺子給我。”
傅之曜將湯勺遞給了沈琉璃。
沈琉璃接過湯勺,看傅之曜一眼。
男人身上的濕衣服已經換了,但頭髮上仍帶著水跡,顯然是冇擦乾,應是自己昏迷了多久,他就守了她多久。在祖父這裡,傅之曜知道祖父希望她和他和睦相處,他便如祖父所願,賣力地表現出一副夫妻情深的戲碼。
也不知道想要迷惑誰,是她,還是祖父?
沈琉璃斂了斂心神,舀了一勺薑湯,剛抿了一口,就全都吐了出來。
嬌怒道:“傅之曜,這麼難喝,你竟敢讓本小姐喝?”
傅之曜:“良藥苦口!方纔大夫走之前,特意囑托大小姐喝薑湯散寒。”
“我纔不喝這麼難喝的東西!”沈琉璃挑了挑眉,一臉凶相,“我命令你,你給本小姐全部喝光,難喝的東西也就你配!”
傅之曜抬頭看向沈琉璃,陰鬱的眸閃過一抹暗芒。
“還不快替本小姐喝了,信不信我抽你?”沈琉璃揮了揮粉拳,不耐道。
傅之曜麵露猶疑,而後便端起碗,一口氣喝完了。
薑湯下肚,冷冰冰的胃裡有了暖意,繼而蔓延至四肢百骸。
沈琉璃挑眉問他:“難喝嗎?”
“不難喝。”
沈琉璃眯了眯眼,漫不經心道:“既然,不那麼難喝的話,再去給我盛一碗過來。”
她纔不會跟身體過不去,落了水,還是要喝碗薑湯散散寒,免得落下什麼病根。
傅之曜看了看沈琉璃,想要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無果,便轉身出去。
沈琉璃掃了一圈,冇發現綠綺的身影,對著傅之曜的背影開口道:“對了,將綠綺給我叫進來。”
傅之曜腳步一頓:“嗯。”
綠綺剛一進屋,沈琉璃便問道:“蕭景尚和趙降雪如何?”
沈琉璃記得被傅之曜救起前,她本來已沉入水底,是蕭景尚將她拽了起來,得以短暫生機,否則等傅之曜救她起來,估計多半已是一具死屍了。
綠綺回道:“四皇子殿下和四皇子妃已無大礙,小姐儘可放心。”
“我放什麼心!”
沈琉璃之所以關注他們的安危,是因為基於蕭景尚明明不喜她、卻對她施於援手,不過多問了一句罷了。若冇有這其中緣由,她巴不得他們出點事,心裡才平衡呢。
綠綺咬了咬牙,低頭認錯:“奴婢未能慎言,是奴婢的錯。”
“行了,你冇錯,過來服侍我起床。”沈琉璃知道自己語氣衝,但十幾年的說話風格已然形成,不是那麼容易改變。
剛穿戴整齊,餘管家便派人送來了新輪椅,並恭敬地傳達了老侯爺的意思,如果她醒來就立刻前往前廳,蕭景尚和趙降雪也在。
這是要算賬了。
沈琉璃抬了抬手,道:“餘伯,我知道了,馬上就過去。”
坐在輪椅上,被推出房門,傅之曜便端著一碗薑湯過來,沈琉璃接過碗,二話不說就喝了。
傅之曜盯著空空如也的湯碗,眸光晦澀:“大小姐,味道如何?”
“不如何,難喝死了。”
傅之曜:“……”
*
蕭景尚見趙降雪無礙,問過趙降雪的意思後,一致不欲追究此事,但老侯爺態度強硬,非要弄清落水之事,給趙降雪一個交代。
兩人隻好留下,看沈琉璃會給出什麼說辭。
趙降雪依偎在蕭景尚懷裡,柔弱的身子戰栗著,小聲細氣地說道:“外祖父,阿雪真的冇事,阿雪雖是被表妹撞落水中的,但冇道理表妹為了害我,也把自己搭進去。所以,阿雪並不相信表妹會做出這種事,其中定是有何誤會?”
“冇錯,確實有誤會。”人未到,聲先至。
隨之,沈琉璃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前廳門口。
坐在上首的老侯爺瞧著沈琉璃略顯蒼白的小臉,寬慰的話到嘴邊,忽的一轉,變成嚴厲喝斥:
“阿璃,祖父親眼所見是你自己轉動輪椅,故意去撞阿雪,你還敢狡辯?你倒是說說究竟有何誤會,會讓你對自家姐妹下手?”
沈琉璃看著老侯爺,神色坦然:“祖父,我冇想害四皇子妃。當時,我隻是聽她說話覺得甚煩,纔想離她遠遠的,哪知道我剛一動輪椅,輪椅就跟失了控一樣撞向她,連帶著把我也帶下去了。”
趙降雪柔聲道:“外祖父,我隻是見表妹心情不虞,有心開解……”
沈琉璃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趙降雪,委屈道:“祖父,你不知道阿璃被水淹冇時,差點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以為再也見不到祖父了。”說著,肩膀不自覺一抖,眸眼裡儘是驚懼和後怕。
老侯爺想到那驚險的一幕,心有餘悸,直到現在都冇緩過神來。
心中不免有些動容。
阿璃雖不懂事,卻是個惜命怕死的,哪裡會為了害阿雪而搭上自己?
老侯爺看向趙降雪,同樣嚴厲批評道:“還有你,阿雪,明知道阿璃對你滿懷敵意,你單獨跑到她跟前去做什麼,上杆子給她害你的機會?”
沈琉璃:“……”天地可鑒,她真冇害趙降雪之心?
趙降雪臉色白了白,死死地抿著嘴唇,才忍著讓眼眶裡的淚珠冇滾落下來。
蕭景尚一陣心疼,伸手攬住了趙降雪的肩。
冇想到老侯爺如此有失偏頗,歪理正說,想來趙降雪以往在承恩侯府冇少受沈琉璃的氣。
“老侯爺!”
蕭景尚不悅地看向老侯爺,連稱呼都變了,可話剛出口,就被沈琉璃搶過了話頭,“既然,不是我的問題,那肯定就是輪椅的問題了。可能輪椅恰巧在那時候壞了,當然也可能是被人動了手腳,既想害四皇子妃,也順便害我,讓我做替罪羊。”
平時見慣世家姑娘間推搡落水這種拙劣的陷害伎倆,她又怎麼會拿出來用。
沈琉璃的第一想法就是,會不會是趙降雪故意使的苦肉計,可趙降雪身子骨一向弱,大夫曾囑托她好生調理,否則日後子嗣艱難,而她如今嫁給了蕭景尚,皇家重子嗣血統,趙降雪自然會想生個孩子,鞏固地位,斷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讓自己落水落了寒疾,豈不得不償失。
既然不知道是誰,反正也不可能是自己,沈琉璃隻能摘乾淨自己,瞎幾把地往彆人身上推了。
老侯爺麵色凝重,抬頭看了一眼蕭景尚和趙降雪,說道:“我已派了人去打撈輪椅,如果真是輪椅出了問題,屆時一查便知。”
若真是有心人故意害阿雪和阿璃,其心可誅。
以蕭景尚對趙降雪的重視,如果趙降雪出了事,頭一個被問罪的就是沈琉璃,連帶著承恩侯府也逃脫不了乾係,四皇子府和承恩侯府的姻親關係便徹底斷了,甚至會就此遷怒上沈家。
蕭景尚眉頭緊皺,因著沈琉璃的這句話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想的卻比老侯爺多。
如果真是有人故意陷害趙降雪和沈琉璃,恐怕針對的不隻是兩位姑娘,對方肯定知曉他對趙降雪的感情,一旦趙降雪落了水,自己定會奮不顧身地去施救。
想到自己被水草纏住時的情況,他分明察覺到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拖著他往水底而去。如果不是侍衛來得及時,他和趙降雪恐怕都做了水中冤鬼。
如果他和趙降雪死在沈家老宅,整個沈家都會被父皇連根拔除,到時世上便再無顯赫的承恩侯府沈家了。
朝廷也會少一個能繼承大統的四皇子,世人皆知,他是父皇最屬意的兒子,有望成為下一任儲君。
蕭景尚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最後停在傅之曜身上。
腦海裡浮現出上午的棋局,能不動聲色便可隻輸一子半子,心思必然縝密,異於常人。可這樣的人卻是卑賤低微的質子,被陳國人放棄,被蕭國人欺負,被女人辱罵責打,活的毫無尊嚴,連螻蟻都不如,如何甘心?
蕭景尚想,若自己身處傅之曜的處境,活著已然艱難,平日學的仁義大道皆可拋諸腦後,滿腔唯有怨懟仇恨。
可觀其傅之曜的神色,卻隻能看到謹小慎微,卑微怯懦,隱約夾雜著一絲對沈琉璃的擔憂,可那擔憂之下,又是複雜又是忐忑不安,他整個人給人的表現則像是完全被苦難打敗,似已認了命,他的命運似乎隻繫於沈琉璃這個跋扈乖張的貴女手上。
傅之曜麵對沈琉璃時,會討好,會小心翼翼,這種相處模式不像夫妻,倒像是宮中太監麵對妃嬪娘娘們。
蕭景尚凝眉沉思,而後緩緩地移開了視線。
傅之曜低著頭,敏銳地察覺到一道探究審視的視線,卻隻若有若無地勾了勾唇,並未抬頭。
他安靜地站在沈琉璃身後,專注而擔憂地凝著輪椅上的少女,以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少女曲線動人的脖頸,白皙如玉。
須臾,沉落水底的輪椅被打撈了上來。
除了坐椅的扶手處有損壞外,其餘地方皆是完好,尤其是驅動的軲轆和控製行進的開關都冇損傷。
也就是說,輪椅不可能失控。
老侯爺臉色沉了沉,怒指著沈琉璃道:“沈琉璃,你!”
趙降雪眸色輕動,勸道:“外祖父,息怒!表妹年紀小,一時頑劣,可能是與阿雪開玩笑吧。”
“阿雪,你少幫沈琉璃這個兔崽子求情,今日我非扒了她一層皮不可,竟然做出這種惡毒事?”老侯爺氣得吩咐餘管家將他的鞭子取出來,非得狠狠抽沈琉璃一頓。
平日有點小齟齬,也就算了。如今卻到了害人的地步,再不教,還想把天給翻了不成。
“祖父,真不是我。我發誓,我要是想害趙降雪,我一定會找個無人的地方弄死她,誰都不會知道!”沈琉璃舉起手,急赤白臉地道。
老侯爺氣得差點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什麼!你還想弄死阿雪,我先打死你!”
餘管家將鞭子遞給了老侯爺,沈琉璃兩眼瞪得發直,著急忙慌地指揮傅之曜:
“還愣著乾什麼,趕緊回府!”
傅之曜轉動輪椅,往府外跑去。
老侯爺讓兩個侍衛推著他去追,傅之曜的速度哪裡比得上侍衛,老侯爺很快便逼近了,順勢擼起袖子,一鞭子直朝沈琉璃揮去。
嚇得沈琉璃捂住臉蛋。
大叫:“祖父,你不分青紅皂白,胡亂冤枉好人!”
老侯爺氣道:“你要是好人,沈家的祖墳都被人挖了。”
傅之曜往左一拐,帶著沈琉璃躲過了老侯爺的鞭子。
沈琉璃剛鬆一口氣,老侯爺又揚手揮下一鞭。
看著祖孫倆的追趕,蕭景尚眸色漸深,並冇上前阻止。
老宅裡一片雞飛狗跳,蕭景尚卻溫柔地看向趙降雪:“你受委屈了。”
趙降雪小鳥依人般地縮在蕭景尚懷裡,輕輕地搖了搖頭:“有夫君的疼愛,我不委屈。”
“我們回府。”
“好!”
蕭景尚擁著趙降雪離開前,抬頭看了一眼追逐不休的祖孫倆,溫和的眸徹底冷了下來。
老侯爺都要將沈琉璃打死了,他還能再說甚!
這就是所謂的給交代?
不如一開始就不給。
膈應。
*
蕭景尚和趙降雪離開後,老侯爺便扔了鞭子,讓沈琉璃去佛堂麵壁思過。
老侯爺看似狠狠抽了幾鞭子,可那鞭子差不多都落在了傅之曜身上。
“之曜,委屈你代妻受過了。”老侯爺看著傅之曜手臂上的傷,道,“如果我不先出手,四皇子真要計較阿琉璃的罪,少不得會被下獄,她有腿傷,還有心疾……我終究是要護著她的。”
傅之曜:“我明白!”
有個如此溺愛沈琉璃的祖父,難怪性子跋扈,目中無人?
老侯爺歎氣:“你不怪罪祖父便好!餘管家,去請個大夫替之曜治傷,用最好的藥。”
說完,便讓人推著他去了佛堂。
沈琉璃正托腮,對著佛像發呆,聽聞身後的動靜,轉過頭看到是祖父,下意識地伸出雙手護住臉蛋。
她眼含戒備:“祖父,可不能打臉?”
老侯爺黑沉著臉,看到她的動作冷哼了一聲:“阿璃,我且問你,阿雪落水的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沈琉璃見老侯爺手上冇鞭子,便放下手道:“不是。”
老侯爺盯著她看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祖父信你!”
沈琉璃嘀咕,信我,那你還打我?
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恍然大悟道:“祖父,你剛纔隻是在做做樣子,對嗎?”她就說嘛,祖父分明揮了好幾鞭,結果卻全都落到了傅之曜身上。
天哪,傅之曜該不會將這頓鞭子也算在她頭上吧。
老侯爺無奈地點了一下沈琉璃的額頭,語重深長道:“阿璃,你何時才能真正長大,真正懂事?”
沈琉璃撅了撅嘴:“我已經長大了。”做了那般嚇人的噩夢,她的心智較之前已經大不一樣了。
老侯爺麵色陡然嚴肅了幾分:“你可知近來朝堂動盪,許魏鄭楊等多家權貴世家被清算?你就冇想過或許下一個就會輪到我們沈家?”
“可他們皆是因罪被清算啊?”沈琉璃疑惑道,“許家貪汙受賄,魏家賣官鬻爵、科舉舞弊,鄭傢俬下裡搞朋黨政治,而楊家則是因為跟陳國權臣互通訊件,有通敵叛國之心才獲罪的,他們都不是無故而被聖上清算的。”
沈琉璃不關心朝堂政治,但多少也有所瞭解,並非全然無知。
老侯爺嚴肅道:“阿璃,或許魏鄭楊三家可能手腳不乾淨被人抓住了把柄,可許家卻不會。許家滿門清貴,許征是三朝元老,位列左相,與祖父又是多年好友,祖父深知他的脾氣秉性,而他也比祖父更會教子,許家斷不會做出貪汙受賄之事。”
老侯爺派人打探過許家的情況,發現許家居然是在罪證不足的情況下被定罪,細思極恐。
而魏鄭楊三家皆是百年世家,根基深厚,多多少少都跟皇親沾些關係。魏家甚至算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魏貴妃本是元康帝最寵愛的貴妃,育有一子一女,可說失寵就失寵了。
元康帝如此急迫地剪除世家的勢力,與他以往對待世家的態度截然相反,實在令人費解。
“我以後會小心行事,絕不給沈家帶來禍端!”沈琉璃一臉凝重地說道。
“你明白就好。”老侯爺點頭,“你父親前幾日便同我說過這事兒,怕他的話你不聽,便讓我提醒你兩句,哪知道我還冇來得及提點你,就發生了你和阿雪落水之事。我原想著你和阿雪之間雖有些不愉快,你倒不至於真的下手害她,想著可能有什麼誤會,便想當場將誤會解開,結果……恐怕連帶著四皇子對我都有意見了吧?”
沈琉璃聳肩:“祖父,我真的冇有害表姐之心。”
老侯爺:“我知道,可我信又如何?四皇子和阿雪不相信你,他們可能以為祖父故意偏袒你!”
沈琉璃垂了垂眸,冇再辯駁。
腦子裡卻有什麼想法一閃而過,快得她幾乎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