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神係十分複雜,除卻行雲布雨的靈探龍王一脈,與城隍廟中的三司四將與諸遊神,這兩派“正統”外,還有諸多小神野神,所司神職無所不包,囊括了玄都百姓飲食、衣裝、耕作、手工、求學、姻緣、平安等方方麵麵,這些神靈統共有一千三百餘名。
於神靈而言,香火即是食糧,為爭奪香客,開拓神域,諸神靈間始終存在爭鬥,如此數十年,才逐漸形成穩定的局麵。
野神出身的濮水府君根腳淺薄,幾乎冇什麼背景,對供奉此神的靈祝來說,勘明玄都諸神的近況是一大要務。在這位子上兢兢業業了十幾年的周蒙,用了不到兩個時辰,便在那一張帛圖上標出了一千兩百多處神壇所在,並註明了神職。
洪宜玄收好玄都神係圖後,便告辭離開西都府。正是雨季,如晦天光下積蓄已久的水氣已凝成雨滴瀉落下來,這個男人一身黃裙絳褐卻滴水不沾,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直到了玄都城西市附近,跟在洪宜玄身後的孫讚才離開,而洪宜玄轉道往北,徑直出了城門,腳步越來越快,不多時便消失在雨幕中。
城牆頭上,李蟬撐著一柄青色油布傘,青眼洞穿雨幕,依稀可以看清三裡外北郊銅蒙山上青瓦白牆的赤烏觀。
這道觀是玄都境內的子孫叢林之一,按道門《洞天靈文金書玉律》中的規定,子孫叢林亦可收徒傳道,隻不過其門徒需得上報三大聖地之一以及諸元台並得到批準,才能夠正式擁有修行者的身份,所以這等宮觀規模向來不大。像赤烏觀裡,就隻有三兩名道士,一邊清修,一邊維持道觀運轉,觀中建有雲水堂,可以收留過往道人居住。
在城中,洪宜玄頗為引人注目,李蟬縱使跟蹤也難以被髮現,出城以後,洪宜玄使出了神行甲馬般的術法,李蟬已不便再尾隨,站在城頭看了一會,便沿女牆後的台階下去了。
穿過甕城,沿開遠街向南穿過六坊,又向西走了一刻鐘,回到半日坊裡。
遠遠的,李蟬便見到洗墨居緊閉的大門,這字畫鋪子開業以後,歇業的日子竟比開張的日子還多,著實不是什麼好兆頭,歎了聲晦氣,李蟬腳步一轉,踩過青石磚上一窪窪清亮的淺水,走向半日坊西北角。
半日坊西北角,懸著“錮露”招子的屋簷下,李蟬等到雨水從傘尖大致瀝儘,便走進店內。店西側擺著形製簡單的博古架上陳列著不到十件瓷器,多是碗碟,均有裂紋,不過這些開裂處都被鐵釘鋦牢了,看起來倒彆有一番韻致。
店內的方桌後,錮露匠正帶著學徒修複一件破裂的葵口碗,見到李蟬,錮露匠停下手中活計,問道:“客人壞什麼物件了?”
“壞了件首飾。”李蟬說著掏出聶爾那件斷裂的玉簪。
錮露匠人迴應李蟬的話,正笑著說:“歲歲平安,哎,歲歲平安……”見到他手裡的玉簪,卻麵露難色,“這……不好修啊。”
李蟬把玉簪還拿在手裡,又確認了一句:“修不了?”
錮露匠苦笑道:“碗碟最好修,壺次之,再難點的,是擺件,客人這簪子,斷處粗不過一炷香,這就難過頭啦。若有這手藝,咱何不到將作監去謀個差事……”
李蟬隻好收起玉簪,問道:“近處有能修這簪子的匠人麼?”說著拿出一枚碎銀,小心放上桌麵,推給錮露匠,“實在叨擾了,還請不吝指點。”
“收不得,收不得。”錮露匠起身把銀子塞還給李蟬,“這簪子看模樣不算珍貴,有那修簪子的錢,不如買件新的吧!”
李蟬隻得作罷,道了聲叨擾,轉身離去。
雨天少行人,快回到洗墨居時,又拿出玉簪端詳,心道聶爾留給聶空空的唯一遺物,近期是無法修繕了。忽抬頭看向洗墨居對麵的呂磨鏡的銅鏡鋪子,心想這位呂老在此地經營日久,訊息該比那錮露匠靈通,便腳步一轉,朝那邊走過去。
銅鏡鋪子的門並未打開,但也冇閉上,是虛掩著。李蟬輕輕叩擊門扉,門內冇有迴應,心想大概是因為雨聲,呂老並未聽見,便將門推開一條縫隙。
店內無人,原本擺著銅鏡的博古架上空空蕩蕩,倒是李蟬畫的那幅桃花圖依舊在壁上,風從李蟬推開的門縫裡灌入,李蟬餘光突然瞥見一抹亮光,定睛一看,原來是通往後院的藍布門簾被風掀起一道縫隙,又迅速隨著門簾的遮蓋而隱去。
“呂老?”
李蟬輕喚一聲,後院也冇傳來迴應,正要轉身離去,方纔那門簾後透出的一線天光,卻莫名的在心底彌留不去,讓人生出一窺究竟的**,似乎,在那門簾後藏有什麼隱秘。
李蟬並未在意,走出幾步後,這**卻越來越強烈,不知覺間便頓足回首,直直盯向那已然遮下的門簾。
鬼使神差的,李蟬走進屋內。
屋內沉悶昏暗,李蟬的腳步聲異常清晰,快接近那門簾,他的腳步卻猶疑起來,心中清醒了幾分,暗道自己這樣不告而入豈不如賊人一般。
另一個念頭卻在想,不做什麼,隻是看一眼又如何?
不知覺間,眼前出現一片光亮,不知覺間已掀開門簾。雨自瓦簷滴瀝而下在石階上的破碎聲,風聲,水流聲湧入耳際。
李蟬一眼便望見呂磨鏡的側影。
這位穿著靛藍色短褐的老者坐在天井邊上,腳邊散落著一些銅鏡,一麵、兩麵、三麵……足有二十三麵,鏡麵渾濁,他身前的銅盆裡盛著一盆清水,他手中則拿著一麵鏡子,用這盆清水濯洗,一邊用絨布細細擦淨水珠。
唯獨這一麵鏡子是光亮的,李蟬站在門口,望著那處鏡麵。耳邊,水聲與絨布摩挲鏡麵的聲音近在咫尺,連帶著,那銅鏡也彷彿就在眼前。
在光滑的鏡麵裡他並未看到自己的鏡影,隻有一片白茫茫的光亮,仔細看,卻似乎可以分辨出一些輪廓,彷彿是一株大桃木,樹乾處卻被剖開一道觸目驚心的劍痕,血一般的火焰從中流瀉出來。
“世間好物不堅牢啊。”
耳邊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李蟬眼前的景象驀然褪去,一晃神,隻看到那銅鏡仍在水中被濯洗著,並無異狀,天井畔的銅盆邊,磨鏡的呂老正扭頭看過來,眼神落在李蟬手中的玉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