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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號盒子〈一〉青鱗

雲棉一下子就坐了起來。

房間裡很黑,唯一的光亮,是從窗戶的縫隙鑽進來的火光,遠近的樓宇,正在燃燒著。

時間應該還很早,不會超過四點鐘,最多三點半。

雲棉的身下是用廢紙和塑料搭成的簡易床鋪。

隊友橫七豎八地躺在周圍。

白天戰鬥的疲憊,此時占據了他們的身體。

靠著自己沉睡的韋殊,像一隻受傷的貓咪蜷縮成一團,安靜得幾乎聽不到他的呼吸聲。

雲棉感到冇來由的心慌,他把手指探到他的鼻子下,感受到手指上傳來濕潤而溫暖的鼻息,才鬆了口氣。

雲棉是被自己的夢驚醒的。

自從離開艾格倫之後,他就經常做夢,夢斷斷續續,模糊卻又真實。

他夢見伶,夢見她獨自抱著龍蛋,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那是一片永遠冇有白天的森林,各種野獸、魔鬼在黑夜裡哀嚎。

這種模糊、神秘、無法區分的恐懼,將他從夢中驚醒。

雲棉靠在冰冷的水泥板牆上,聽著窗外雪花飄落的柔軟聲音,他想起了伶。

那個臉上有著青色鱗片的女孩。

雲棉第一次見到伶,是在去年冬天。

他和韋殊,正好負責人類占領區域的巡邏。

天空不斷飄落著雪花,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灰敗泥濘的雪。

兩人都是剛剛參加的反抗軍,裝備、衣服還有鞋子,都是那些死去的前輩們留下的。

腳上穿的靴子,早就失去了保暖的功能。

每走一步,就有一股刺痛的寒冷,從腳底傳到大腦,迫使他們從饑餓的眩暈中清醒。

才走了一段路,韋殊便堅持不住了,打算找個地方先貓會,等身體暖和了再繼續。

附近的樓宇,都被機器人的炮火炸得七零八落,隻有圖書館,勉強還能看出原來的模樣。

韋殊拉著雲棉闖進了圖書館。

圖書館的大部分,都被愛書人士大批轉移往後方,現在隻有一個閱覽室開放,裡麵剩下一些還冇來得轉移的。

閱覽室不大,隻有一箇中學教室的麵積,書架上塞滿了冇能轉移走的書。

閱覽室裡看書的人很少,偶爾看到幾個人,估計和他們一樣來避寒的。

管理圖書的是一個女孩,大概十四五歲。

下半身穿著一件單薄的牛仔褲,上麵套著一件超大號棕色毛衣,長髮垂落在肩上,擋住了她的麵頰。

藍色的圍巾,一圈一圈地圍著脖頸,女孩的臉,被藏在圍巾中,看不清模樣。

她坐門口旁的桌子邊,麵前放了一本書,隔幾分鐘便翻動一頁。

路過她麵前時,雲棉特地看了一眼女孩正在翻閱的書。

他認出了是自己看過的一本童話故事。

童話的主角,是一個叫作雪姑孃的雪人,因為冇有人類的心,她一到春天就會融化。

有一天,她撿到了一條受傷的小龍,為了把小龍送回遙遠的大海,獨自踏上未知旅程。

一路上,她遇到了迷茫的軍官、智慧的精靈、凶惡的魔鬼……

但她和小龍每次都能化險為夷,最後共同擊敗了偷走月亮的博士派來的機器人,將小龍送回了家。

雪姑娘也在這過程中,明白了希望纔是真正的心。

女孩看得十分入迷,雲棉兩人從她麵前走過時,也冇有抬起頭。

韋殊對滿架子的書,冇有一點興趣,徑直走向放在牆角的沙發。

沙發的皮質外套早已破碎不堪,像外麵被炮火轟擊過的樓宇,千瘡百孔。

韋殊避開了最大的破洞,坐在沙發上蜷縮著身體,閉上了眼睛。

雲棉不想睡覺,看外麵的雪估,計還會下很久,便打算找本書來打發時間。

他想起了自己在戰前,未看完的一本詩集,沿著書架,一排排找了起來。

戰爭爆發,機器人釋放的電腦病毒,將人類的網絡通訊,在短短幾個小時全部摧毀。

圖書館原本的係統,也在那場戰爭中被破壞,借閱書籍又變回了原始的搜尋方式。

尋找一本書,往往會浪費掉一大部分時間。

雲棉在書架間,浪費了半個小時,還是冇找到那本詩集,有些懊惱。

他忽然想起那個前台的女孩,她或許知道書放在哪裡。

雲棉到門口時,女孩已經離開了桌子,站著門口扯著一個瘦高男子的衣服,不肯放他離開。

“放手!”

男子一隻手抱著幾本書,另一隻手在掰女孩的手。

“把書還回去!隻有登記了纔可以帶走。”

女孩死死地抓著男子的衣服。

瘦小的她,像一隻掛在樹上的樹懶。

男人看上去有些病態,臉色十分的蒼白,在與女孩的僵持中,不停地咳嗽著。

“隻要你登記了,我會按照規定把書借給你。”女孩不依不饒。

“登記有什麼用?這些書早就被遺棄了,冇有人記得它們,它們就是垃圾。”男子說。

“我記得!它們不是垃圾。”女孩的聲音不大,但堅定,像在維護一個自己的親人。

男人的身體微微怔了一下。

很快又恢複正常,掰女孩的一隻手更用力了。

雲棉走上前去,擋在了女孩前麵。

男人看到眼前穿著軍用製服的瘦高青年,以及握著的衝鋒槍,愣了一下,然後放開了手。

女孩見到男人不再反抗,便也鬆開了手。

“去登記。”雲棉說,語氣很冷,不容置疑。

男人最後帶走了一本成功學和一本童話故事。

童話故事和女孩看的那本一樣,不同的出版社。

雲棉看著抱著兩本書遠去的男人,心想,那應該夠他燒一會。

紙張會像小女孩的火柴一樣,在寒冷的漫漫長夜中,給他帶來一點慰藉。

“他不會把書還回來了。”雲棉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說。

“可能吧。”

“那為什麼還要把書借出去?”

“因為他借了。他應該很需要那書。”無論是哪種需要,心靈也好,生理也罷。

女孩帶雲棉來到了一個書架前,手指在序號上滑動,尋找著他所需要的書。

同時和他說著話,像所有初識的朋友一樣。

“其實黃先生很愛書的,以前經常來這看書,還會幫忙把亂了的書整理好,每次借書都會按時還回,書也不會弄臟弄亂。”

但唯獨這一次,他冇有遵守規則。

女孩找到了放在書架最上方的書,踮起腳尖,伸出手取了下來,遞給了他。

女孩比雲棉矮了一個頭,所以看著他時,微微仰著臉。

這一次,雲棉纔看清她的麵孔。

一張屬於十四歲花季少女的臉,帶著天然的樸素。

如果忽略掉左邊眼睛下臉部的那些青色鱗片,這張臉應該算得上漂亮。

但現在,反而有些詭異和恐怖。

又一個汙染變異者。

人類在戰爭中,投入了大量的核武器。

核爆炸並冇有摧毀機器人的大軍,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生物,反而因為汙染,產生各種各樣的變異。

他們並不會因為變異而變得更為強大,相反壽命被大幅度的縮短,而且病痛會帶來無儘的痛苦。

雲棉見到的第一個變異人是梁白,他是第一次核戰爭的倖存者。

見到他時,他的臉上也長滿了這種鱗片。

每天晚上,他雲棉都能聽見他縮在被子裡,壓低著聲音**,起起伏伏,直到淩晨纔會停下。

有一次雲棉起來解手,路過梁白床鋪,看到靠著的牆上,抓滿了一道道鮮紅的痕跡。

梁白是自殺的。

那次他們躲在申城的地下,地麵上鋪滿了機器人的大軍。

他們像老鼠一樣躲在地道中,看不見光,空氣是凝結的乳塊,呼吸像把沙子灌進肺部一樣。

一連十幾天後,隊裡有人終於忍受不住發瘋了。

隊長在他拿起槍掃射隊友前,崩了他。

梁白和雲棉,替那個瘋了的隊友收屍,處理好後,梁白說自己要去方便一下,讓雲棉先回去。

雲棉回去後很久,梁白也冇有回來,雲棉知道出事了。

人們是在最接近地麵的一個通風口,下找到梁白的。

地道裡很黑,隻有星星點點的光,從狹窄的通風口縫隙漏下來。

梁白就坐在陽光中,仰著臉,遠遠看上去像一隻仰望太陽的老鼠。

他的太陽穴被血染紅,右手上握著一支手槍。

雲棉注意到,梁白臉上的鱗片消失了,應該是被一片一片地颳了下來。

失去了鱗片的半邊臉,都是翻卷的血肉,像剛剛新生樣。

“在這裡看,還是借?”女孩打斷了雲棉的回憶。

“借吧。”雲棉說。

“記得還哦。”

“好。”

“叫什麼名字?”

“雲棉。白雲的雲,棉花的棉。”

“我叫伶。”

女孩在書的空白處,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跡很漂亮,一撇一捺柔軟展開,字體端端正正。

雲棉坐回了韋殊身旁看書。

韋殊微微睜開眼睛,看了看雲棉手中的書,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過了一會,外麵的雪小了很多,雲棉便招呼韋殊起來,繼續巡邏。

出門時,雲棉又偷偷瞥了一眼正低著頭看書的伶。

伶似乎察覺到了寒棉的目光,便抬起頭向他笑了笑。

青色的鱗片,隨著臉部肌肉的顫動,變得更加明顯。

雲棉卻覺得這個笑容很美。

像荒蕪破敗的廢墟上,盛開出一朵白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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