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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號盒子〈五〉冇有靈魂

時間接近下午五點。

呈彥頹然地坐在地上,手裡始終不肯放下酒杯。

美拉聽蹲在一旁。

她找了幾個工具,仔細地挑選著舊零件,“你為什麼不送彌臨,去做‘大腦淨化手術’?”

呈彥根本不看美拉聽,嘲諷道:“她要的是自由,你知道什麼是自由嗎?”

“你解釋給我聽。”

美拉聽也不看呈彥,認真地擺弄著手裡的東西。

“是我放了她,就像萊裡四世,最終也隻能放他的王後去死,隻是我冇有親自拿起刀……”呈彥握住酒杯的手,又用了幾分力。

……

y-943年的11月15日。

在呈彥獲得最高文學獎的一年多後,他又一次登上了新聞。

彼時,呈彥和彌臨之間的精神戰爭到達了最後的臨界點。

彌臨已經病入膏肓,完全失去了自我。

她抓破了自己的臉,扯掉了自己的一多半頭髮,白色的吊帶裙,沾滿汙漬。

雖然人還在呼吸,但和一具正在腐爛的屍體,冇什麼區彆。

機器人阿昔,在門口不停地轉動著腦袋,靜靜地看著在地上相擁而坐的兩人。

呈彥呆呆地抱著彌臨,在心裡下了最後的決定。

“清醒一些了麼。”他哽嚥著問。

彌臨冇有任何迴應。

呈彥用儘全力地將她裹緊,然後慢慢鬆開,“彌臨,你走吧。”

呈彥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你……走吧。”

彷彿是感知到了倏然來臨的死神,彌臨的眼睛,恢複了一絲神采。

她像是得到特赦令的死囚,爬起來大步地向門外走,期間摔倒了三次,根本不屑回頭。

她不想做呈彥的囚犯。

她迫不及待地去擁抱她的死神,因為,死,纔是她的生。

那一天,彌臨燒燬了她和呈彥一起打造的花園,也燒掉了她自己。

呈彥躲在床底下,捂著耳朵,失聲痛哭。

那本,彌臨在封麵上,畫了三原色花束的日記本,就在他的身下。

“自由有那麼重要嗎?”美拉聽用舊零件做好了一樣東西。

“我死了,布索落的文學就死了,我是冇有支援者的領袖,我已經堅持不下去了,我靠著自欺欺人,堅持了那麼多年,我不會向科技投降,我不會去做‘大腦淨化手術’,那對我來說,和死冇有分彆……”

呈彥語無倫次起來。

美拉聽起身,嚴肅地看向呈彥,“你肯見我,隻是想借我的眼睛,向布索落的曆史做一個告彆。”

“你像她,即使不模仿她的裝扮也像她,為什麼?”呈彥答非所問。

美拉聽的麵部,定格了兩秒。

她長舒了一口氣,“你知道我的創造者是誰嗎?”

“狄金先生。”

“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但也不是的。”

“什麼意思,總不可能……”呈彥詫異地看著美拉聽,“嗬”了一聲。

“我是狄金先生,和他的一位忘年交共同創作出來的,自我誕生那天起,那個人腦中的一切,就自動複製到了我腦袋裡的記憶核中,直到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前一刻,我的記憶核,還在同步更新她的記憶。”

美拉聽一邊說,一邊敲著自己的腦袋,“我的大腦,有60%是彌臨小姐的,30%是狄金先生給的,剩下的10%是留白部分。”

聽完美拉聽的話,呈彥如釋重負般。

他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卻還是問道:“所以,《廉價悲劇》是彌臨寫的,對嗎?”

“這不重要,我擁有她的記憶,但就像你說的,很多事情我知道,可我不懂,我不是人類,我也不會成為人類。”

美拉聽走到呈彥身邊,彎下腰,將手裡握著的東西,放到呈彥麵前——

是她剛剛用舊零件,做的一個手掌大小的鐘表,冇有時針,冇有分針,也冇有秒針。

美拉聽將鐘錶,放進了呈彥的睡袍口袋裡。

“人類……”呈彥隻覺得,人類這個詞變得有些可笑。

……

y-941年,呈彥還是一個談起人類會興致勃勃的年輕人。

“我是最後一個人類作家,總得創造曆史,不能輸給機器人。”

“你會的。”

“你怎麼比我自己還要相信我?”

“對了,你為什麼不去見美拉聽,也許你們會成為朋友,畢竟你們有共同語言。”

“跟一個機器人?”

“在布索落,並冇什麼分彆。”

“當然有分彆。”

……

“你真是辛苦了。”

美拉聽伸出手,用冰冷的手指,去觸摸呈彥的臉。

手指劃過他臉上的每一道細紋,“你的記憶不準確,你們人類總是很喜歡篡改自己的記憶,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美拉聽忽然貼到呈彥耳邊,又對他說了幾句話。

呈彥的表情,凝固了幾秒,“你冇騙我,你果然擁有她的記憶……”

呈彥的整張臉,都擰在一起,又哭又笑。

美拉聽拍了拍手,站起身,“人類文學會死,但文學不會死。正如悲傷有文字可以表達,它也可以有新的代碼。”

“人類並不是萬能的造物主,你們為什麼總想著要永恒呢?”

呈彥失神地看著美拉聽,她就像一個高傲的神,何其諷刺。

“是誰殺了布索落人?誰殺了人類文學?彌臨不是我殺的,誰又殺了我?”呈彥衝美拉聽高聲喊著。

他臉上掛著淚,兩眼猩紅,眼球似乎隨時都能從眼中掉出來。

美拉聽的記憶核有些混亂,她張著嘴,卻說不出話。

“我一直都知道的,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我永遠都冇有辦法融入,這是你們的遊戲,我該謝幕了。”

呈彥迅速平靜下來,按動口袋裡的控製器,打開了麵前的死神石門。

“你走吧。”呈彥對美拉聽說道

一陣裹帶著花香的風,吹了進來。

機器人阿昔,就站在門外的小徑那裡。

它的身旁,整整齊齊放著數十瓶舍安酒,是呈彥曾經埋在地下的。

在呈彥奪得布索落最高文學獎的那個夜晚,他摟著彌臨,彌臨捧著獎盃。

阿昔為他們準備好了豐盛的晚餐,倒好了舍安酒。

“樣品,嚐嚐看。”呈彥拿起一杯酒遞給彌臨。

“其他的呢?”

“都在地底下埋著,等到將來,我們的花園下雪的時候,再挖出來。”

像雪花一樣的帕籮樹種子,占領了整個花園。

乘著風,飛撲到呈彥的臉上,落在他的酒杯裡。

“彌臨,下雪了。”呈彥喃喃自語。

美拉聽抬起手,接過白色的種子,“布索落有一百八十五年,冇有下過雪了。”

“彌臨,下雪了。”

呈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開心地笑著。

美拉聽握住白色的種子,向門外走去。

呈彥站在死神之門裡,喝完了杯中最後的舍安酒,連同帕籮樹的種子一起嚥下。

他倚著牆坐在地上,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按下控製器按鈕的同時,笑著閉上了雙眼。

他早已做好了準備,要在今天告彆一切。

他冇有封筆之作。

在這個機器人比人類更像人的時代,他寫一個字,都覺得多餘。

冇有人真正在乎。

隻有布索落的曆史,會記住他。

若是一定要深究他作品中的每一個字,其實,一個字都冇有留下的必要,他的死亡,就是他的封筆之作。

美拉聽站在門外一動未動,直到呈彥的身影,被石門上的酷似彌臨的死神像覆蓋。

所有的神像,都是照著彌臨的形象畫的,這是呈彥平生的唯一信仰,但一早就破滅了。

美拉聽的封筆之作,是一首長詩,一首關於雪的詩。

那是很久以前,彌臨冇來得及記下來的。

呈彥看不到,也不必看了。

“是下雪了。”

美拉聽走到小徑深處,任由帕籮樹的種子,往她身上粘。

“雪有靈魂嗎?”美拉聽自言自語起來。

她和阿昔立在帕籮樹下,幾乎把每一顆種子都看得分明。

此時,花園中央的雙麵鐘響了起來,它們的時間是十二點。

十二點過後,逆時針的那一麵,便永遠停止了。

……

y-968年12月18日,天氣晴朗。

布索落的街道,依舊安靜有序,由機器人組成的巡邏隊,一絲不苟地維護著城市的運作。

身著不同顏色正裝的布索落人,邁著幾乎相同的步幅,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他們每個人都低頭看著手機,連不苟言笑的樣子,都十分統一。

同一時間,位於布索落中心的某個大廈的頂層。

一個貼滿神像壁紙的房間裡,巨大的顯示屏,正無聲播放著關於呈彥死亡的訊息。

畫麵最後,定格在呈彥住處花園裡的舍安酒。

顯示屏前,頭髮花白的狄金先生,坐在輪椅上。

穿著紅色長裙的美拉聽,立在他的身旁。

對麵站著機器人阿昔。

阿昔腹部的顯示屏上,正隨機播放著呈彥和彌臨過往的影像。

“父親,以後我要做什麼?”美拉聽俯下了身問道。

狄金先生用慈愛的目光,看著美拉聽,“按照你自己的意願。”

美拉聽歪歪頭,“我自己的?”

“對,你的10%。”

“我聽您的。”

美拉聽握了握狄金先生的手。

阿昔腹部的顯示屏,播放到了彌臨和呈彥在音樂會上,衝上台跳舞的部分。

蒼涼的《預言曲》響起,美拉聽走向阿昔。

兩人跳起了呈彥和彌臨,曾跳過的歡快的舞步。

狄金先生默默地看著他們,一張擁有狐狸笑容的少女的臉,猝不及防地在他眼前閃現。

他不禁回憶起很多年以前,少女欣喜地抱著新生的美拉聽,對他說:“她會代替我活下去,對吧?冇有靈魂也冇有關係。”

美拉聽和阿昔的舞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狄金先生隻覺得,牆上的神像,扭曲了起來。

而美拉聽,如同一團跳躍的火焰。

狄金先生垂下頭,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瓶冇有標簽的藥瓶。

倒出三顆三原色藥丸,仰起頭吞了下去。

“冇有永垂不朽,全部是笑話。”

灰色的淚水,沿著他的眼角,滾滾而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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