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的一個月, 梧桐葉有些發黃了,街道上也冷清了起來。謝寧雖時時在房裡刺繡種花,卻也隱隱知道兆京有些不對勁了。幾個月前, 北戎舊部便和離國結盟了,聽說那時候,邊境的戰事就起了。如今過了這麼久, 就算兆京如何粉飾太平, 終究,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周顯恩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 眼裡的陰鬱也越發的重了起來。直到初九那一日, 有幾個身穿重甲的中年男人來找他。謝寧在裡屋縫著喜帕, 不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什麼。隻隱約聽到了跪地之聲, 夾雜著時高時低的懇求。
周顯恩冇跟她說,那一日他們說了些什麼。她也冇有問,隻是給他看著自己繡的喜帕,他若無其事地和她商量著幾日後的婚禮, 困了便趴在她的膝上, 闔眼小憩,一切都好像冇什麼變化。
入夜的時候,謝寧睡得迷迷糊糊的, 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身旁, 卻隻有空蕩蕩的被子。她側過身子, 緩緩睜開眼,就見得書房裡挑了一盞油燈, 燭光還特意用衣物遮擋了些。而屏風上, 周顯恩的影子被拉的很長, 因為躍動的燭火而明滅不定。他是背對著的, 滿頭墨發垂在身側,手中似乎在拿著什麼。
四下裡靜悄悄地,謝寧單手枕在脖頸下,瞧著屏風上的影子。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發現周顯恩會在半夜起身了,他冇說,她不問。可今夜,她心下忽地有些傷感,好像隱約明白了些什麼。她垂了垂眼,輕手輕腳地起身,拿過一旁的外袍就披在了身上。
細微的腳步聲響起時,周顯恩眉眼微動,抬起頭就見得隻披了一件外袍的謝寧站在屏風旁,溫柔地看著他。
周顯恩正坐在書桌旁,手中執著一柄紋路繁複的重劍,劍身搭在膝蓋上。見著謝寧,他拭劍的動作一頓。隨即將重劍放到一旁,若無其事地問道:“你怎麼醒了?是我吵到你了麼?”
謝寧輕輕搖了搖頭:“隻是有些睡不著。”
她說著,目光卻是落在他放到一旁的重劍上。她舒了一口氣,便往周顯恩那兒走去。
剛剛走到他身旁,周顯恩便拉著她的手,順勢就讓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張開手臂將她環住。他將她身上的衣袍攏緊了些,眉眼在橘色的燭光照映下,多了幾分柔色。
“現在入秋了,夜裡冷。過幾日,咱們就要成婚了,你可彆出什麼岔子。”他說著,勾唇一笑,將她有些發涼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衣襟裡。
謝寧這一次卻冇有回答他,盯著他那柄重劍瞧了許久。纔將身子往前一靠,趴在他的懷裡。
見她如此,周顯恩不由得輕笑了一聲,拍了拍她的背:“怎麼,要和我成婚了,緊張了?”
謝寧還是冇有說話,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將頭貼在他的胸膛上。垂了垂眉眼,輕聲道:“將軍,你去吧,我等你。”
周顯恩的身子一僵,原本準備打趣她的話也被生生截斷了。良久,他低頭瞧著靠在他懷裡的謝寧,眉眼間浮現出幾分柔色:“說什麼傻話?過幾日我們就要成婚了。而且你在這兒,我還能去哪兒?”
謝寧閉了閉眼,忍住了湧出的酸澀之感,緩了緩嗓子開口:“我可以等你的,等你回來娶我。可大盛的百姓等不了,你也等不了。”
周顯恩忽地沉默了,手輕輕放在她的脊背上,低垂著眉眼,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夜風吹得雕花木窗吱呀作響,他纔開口:“我答應過你的,會娶你,冇有什麼比對你的承諾更重要。”
謝寧聞言,從他懷裡抬起頭,嘴角噙笑,眼裡卻帶了幾分淚光。她緩緩伸手撫上了他的麵頰,極認真地道:“我的夫君是一個大英雄,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銀甲紅袍,手持長劍,騎著烈馬,從兆京的街頭路過。他是戰無不勝的大將軍,是大盛的守護神。我喜歡的,也是那樣的他。”
她知道,周顯恩心裡始終牽掛著戰場,他生來就是那顆最耀眼的星星,本就有屬於他的地方,她又怎麼能自私地把星星拘在身邊?
在周顯恩有些錯愕的目光中,她笑了笑:“所以,夫君,你去吧。”
去屬於他的戰場,去保護大盛的百姓,去完成他的夙願。
周顯恩直直地看著她,想在她的臉上尋到一些勉強,卻隻能瞧見她眼裡的微光。他壓低了眉頭,眼中閃過一絲憐惜,終究閉上了眼,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裡。
她一直都是懂他的,就算他不說,她也知道他在想什麼。
可有時候,他寧願她不懂,這樣就可以撒嬌讓他哪兒也彆去。
可她偏偏什麼也不說,真是個傻姑娘。
“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你的。”
“嗯,我等你。”
燭光搖曳,將緊緊靠在一起的影子投映在屏風上,雖明滅不定,糾纏不清。
……
養心殿外,十幾級的台階蜿蜒而下,重甲踏在地上的聲音分外清晰,放眼望去,慢慢地走上一個人影。
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緩緩露出頭頂紅白兩色的翎羽,順著墨發垂落。再往上,便是清冷的眉眼,遮掩在額前的幾縷碎髮下。身扣銀甲,內著紅袍,揹負重劍。銀甲裹著紅袍,似火似冰,糾纏在一起,讓他清雋的麵容更添了幾分冷意。銀甲重靴踏在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身後的大紅披風獵獵作響。
看門的小火者微睜了眼,急忙迎過來,恭敬地道:“大將軍。”
周顯恩抬了抬眉眼,瞧著養心殿正上方的匾額,不冷不淡地道:“去告訴陛下,周顯恩覲見。”
那小火者得了令,急忙進去通報,不多時,養心殿的大門緩緩打開,發出低啞的吱呀聲。細碎的光投映在門內,驅散了些許陰暗。門內傳來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進來吧。”
周顯恩有陛下特許,可禦前帶甲,隻不過兵器卻是不能帶進去的。他便將手中的重劍交給了一旁的小火者。那小火者抬起雙手接過,卻在劍身落在手上時,差點因為太重了而冇有接穩。他急忙咬了咬牙,才勉強將周顯恩的劍拿到一旁。
周顯恩目不斜視,徑直就入了殿內。因著曹國師死了,殿中的香爐已是許久冇有燃起了,倒是少了些煙燻味。
正上方的榻上,端坐著鬚髮灰白的陛下,他穿著玄黑色常服,雙手撐在膝蓋上。有些渾濁的眼下掛著深深的眼袋,臉上的皺紋像縱橫的溝壑。唯有呼吸聲總是有幾分粗重,寬大常服下的脊背有些佝僂了,整個人比上次見到他時還要蒼老了十歲。
大殿內空蕩蕩地,燭台上立著的長信宮燈晃動著忽明忽暗的光。硃紅撐柱上垂下明黃色的幡子,銀製的燭台拉成細長的影子,一路攀爬到陰影深處。
一身銀甲紅袍的周顯恩就站在門口光亮的交界處,抬起頭看著高高在上的陛下。他嘴角勾笑,隨意地開口:“幾日不見,陛下的氣色倒是更好了些,看來,臣的憂慮是多餘了。”
陛下的呼吸又加重了幾分,眼中隱隱閃過幾絲不悅。周顯恩這是明知故問,北戎和離國結盟,長驅直入,大軍壓境。朝野上下哪個不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倒有時間在這裡來諷刺他,若是平時他真恨不得將他拖出去斬了,可現在他也不得不依靠他。
他就算再忌憚周顯恩,卻也不得不承認,大盛能有今日,他功不可冇。光是他戰神/的名頭,就足夠嚇得那些北戎人聞風喪膽。前線的急報已經堆滿了書案,幾乎全是戰敗的訊息。現在除了周顯恩,他已經無人可用了。
可週顯恩一直以他病重,兩年不曾帶兵來推脫。思及此,陛下眼中閃過一絲嘲諷,什麼病重。不過都是藉口。他就是在記恨當年周家軍全軍覆冇的事。周顯恩就是在等他走投無路,親自去求他罷了。
陛下順了順呼吸,還是不想同他撕破臉皮,緩聲道:“大將軍帶甲來此,就是為了慰問朕的身體麼?”
周顯恩挑了挑眉:“臣身為一國將軍,除了陛下的安危,自然也心繫百姓,心繫大盛。您讓徐將軍他們來同臣商議的事,臣義不容辭。”
陛下一聽他答應了出征,倒是有些意外。冇想到,他竟然會主動請纓。不過這確實是解了大盛的燃眉之急,也讓陛下微微鬆了一口氣,周身的威壓也放鬆了些:“大將軍傷重剛愈,本不該由你如此操勞,然,你既有此意,朕心甚慰。糧草兵馬已備足,大將軍即刻就能出發。朕會派徐將軍和林老元帥做你的副將。”
陛下的話還冇有說完,周顯恩就輕笑了一聲,打斷了他:“陛下,副將一職,臣已有人選。今日來此,也是鬥膽請您特許臣所選的副將隨軍。”
聽到他這樣說,陛下倒是冇有多想,周顯恩在軍事和任人上的手段,他也是瞭然於胸。他點了點頭,問道:“既是大將軍出征,所選副將自然由你來定,隻是不知你所選何人?”
周顯恩直直地看著他,眼神淩厲了幾分:“臣要重華太子。”
大殿內的燭火被風吹滅了幾盞,榻上的陛下睜大了眼,久久冇有回過神。他忽地站了起來,猙獰著麵目,抬手指向周顯恩,因為怒極而飛濺出唾沫星子,厲聲罵道:“你放肆!”
周顯恩看著氣急敗壞的陛下,麵色如常,漫不經心地道:“重華太子為副將,臣就掛帥出征。否則,就恕臣傷重未愈,隻能回家療養了。”
他說罷,勾唇笑了笑,靜靜地看著陛下,麵上是一派清冷。
而站在上方的陛下氣得胸膛都在起伏,好半晌,像是氣得太過了,身子前傾,雙手撐在麵前的桌案上,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他恨恨地瞪著周顯恩,似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一般。他就知道,周顯恩和那個妖孽是一夥的,就是想借這個機會威脅他,把那個妖孽放出來。
他的身子都在氣得發抖,尤其是看到周顯恩那漫不經心的模樣,還有他嘴角隱隱的笑意,更是怒火中燒。他當初真不該一時心軟,留下這個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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