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風雪大得駭人,這會兒四周白茫茫一片。謝寧踩在雪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不多時,就見得她的陪嫁丫鬟雲裳站在院門口。
雲裳一見謝寧就急忙迎了過來,她一雙眼腫得跟桃子一樣。圍著謝寧細細地打量,確認她無恙纔沒哭出聲:“姑娘,還好您冇事,昨夜可擔心死奴婢了。”
饒是她這麼個小丫鬟,也是知道周顯恩的惡名的。她昨夜一閉眼就夢見自家姑娘被一個麵目猙獰的男人給折磨著,直嚇得她驚醒了三回。
“傻丫頭,我能有什麼事?好歹我也是他們周家三媒六娉迎進來的少夫人,不會苛待我的。”謝寧瞧著雲裳臉蛋都凍得失了血色,眼下青黑。她心頭又是寬慰又是憐惜,這高宅大院,好在還有雲裳陪著她。
她瞧了瞧四周,又低聲囑咐雲裳:“從今往後,咱們就得在周家過日子了。謝家尚且艱難,遑論周家?日後你說話行事需得小心些,莫讓人尋到錯處。”
雲裳一向心直口快,不懂太多的彎彎繞繞。以前在謝家,她好歹是原配嫡女,就算郭氏再怎麼將她當作眼中釘、肉中刺,也隻能在小事上給她找些不痛快。可週家門第高,越是高門大戶,內裡的陰暗勾當就越多,想來一門上下的老爺女眷都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周顯恩多半也隻會袖手旁觀,凡事隻能她們多謹慎些了。
雲裳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奴婢記著了,姑娘。”
謝寧好笑地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剛剛還說記著,怎麼稱呼就忘改了?日後得喚我夫人。”
雲裳笑道:“奴婢這回記住啦,夫人。”
謝寧又叮囑了她幾句,正巧接引的嬤嬤也來了。她便帶著雲裳規規矩矩地跟在那嬤嬤身後去了前廳。
周顯恩的生母早逝,隻有他這麼一個兒子。父親威遠侯一直未曾續絃,可他也在兩年前戰死沙場了。如今周府當家的便是常老太君,謝寧此時要去拜見的也是她。
周府比謝府大得多,周顯恩的院子又偏僻。她們這一路彎彎繞繞,轉過幾座樓閣纔到了前廳。
一進門,就見得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人端坐在正中間的金絲楠木交椅上,她身子雖有些佝僂,麵色卻紅潤,瞧著精神矍鑠。頭上纏著盤金繡花眉勒,一臉富態。想來就是常老太君了。
左右一字排開是三三兩兩的華服婦人,身後並著幾個年輕的姑娘,環肥燕瘦,各有千秋。謝寧隻是餘光掃了一眼,這些人她不識得,猜想應該是她的姑嬸姊妹之流。打從謝寧一進門,這些人的目光就都投到了她身上。有善意的,也有等著看好戲的,還有的見她麵色紅潤的,頗為驚訝的。
她們還以為謝寧會被周顯恩打斷手腳扔出去呢。
謝寧不知道她們心裡的彎彎繞繞,隻是接過嬤嬤遞過來的茶,恭敬地向堂上的常老太君行禮:“孫媳問祖母安。”
常老太君笑著伸手虛扶了她一把,又接過了茶,問道:“新婦可住的慣?”
謝寧道:“勞煩您記掛了,一切都好。”
常老太君抿了口茶,將茶杯擱置在案上,又細細地打量起謝寧來。她生得柔弱,帶了幾分江南水鄉女子的溫婉。可那雙眼偏生清冷了些,硬是讓她脫了俗。她跪著也是腰身挺直,雙手規矩地疊放在膝上。常老太君滿意地點了點頭,謝寧的父親雖隻是個四品官,教出的女兒卻是將禮數端得周全。
“好孩子,地上也涼,趕緊起來吧。”常老太君作勢要起身扶她起來,謝寧自然一邊向老太君致謝,一邊就自己起身了。
這廂謝寧還未站穩,就聽得一道尖細的聲音:“二嫂嫂生得可真好看,怕是要將我們一屋子的姑娘都比下去了。”
謝寧循聲望去,就見得左側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姑娘慵懶地站在一旁,頭戴金釵,披著杏色褙子。瓜子臉,吊梢眼,雙眉距寬,瞧著有些刻薄相。
謝寧對她多留心了一下,這個姑娘怕不是個好相與的。她這番話是明著誇,暗地挑事。果然旁邊幾個年輕的姑娘就向謝寧投來了打量的目光,看樣子倒是頗為不屑。
“妹妹說笑了,你們都是正當好年華,各有風韻,任誰瞧著也心生歡喜,我自是比不得的。”謝寧柔柔一笑,放低了些姿態。
常老太君指著剛剛開口的姑娘跟謝寧道:“這是你二叔家的姑娘,排行老四,喚做玉容的。”
謝寧聞言向她頷首致意:“四妹妹安好。”
那四姑娘周玉容薄唇勾笑,塗著硃紅丹蔻的手指撫了撫耳邊的碎髮,狀似無辜地問道:“聽聞二嫂嫂家中有位未出閣的姐姐,想來也定是個如嫂嫂一般的妙人。”
她此話一出,大堂內的氣氛瞬間微妙了起來。像是被揭開了一層遮羞布,眾人望向謝寧的目光又多了幾分幸災樂禍,更是有沉不住氣的姑娘拿帕子掩嘴輕笑了起來。周家人都知道是她這個姐姐替了妹妹謝楚嫁過來。這本就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這會兒被周玉容提起來,更是顯得難堪。
謝寧壓著心中的不悅,麵上還是笑道:“我並無姐姐,倒是有個妹妹,生得好模樣。四妹妹得閒了也可去謝府做客,倒可同我那妹妹結交一番。”
見她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周玉容倒是有些意外。她正要反唇相譏一番,就聽得常老太君出來打圓場了:“這倒是個好事,我們家這些丫頭啊,個個野慣了,不大懂禮數。你們謝家是書香門第,行事做派自然是守禮。兩家人多來往,也是好的。”
常老太君樂嗬嗬地笑著,麵上還是一派慈愛。
周玉容也順著話茬接上了:“祖母說的是,我們是該多學學二嫂嫂家的門風。”她掩嘴笑了笑,故意咬重了“門風”二字。
謝寧冇有接茬了,隻是站在那兒頷首低眉,抿唇笑了笑。在周家冇人給她撐腰,這些小事,她隻能忍忍了。
旁邊一群婦人暗自搖頭,見謝寧像是冇聽懂,還在那兒傻笑,心道原來是個冇腦子的軟柿子。
常老太君倒是滿意地笑了笑,性子軟些正合了她的意。她拉過謝寧的手,慈愛地道:“你是二郎的夫人,更是咱們侯府的長房媳婦,今後隻管將這裡當作自己家,有何事便來同老身說道。”
謝寧福了福身,心中雖無波瀾,麵上還是受寵若驚地道:“謝祖母垂憐。”
她剛剛起身站定,席末坐著的一個身材發福,麵如圓盤的婦人抬起帕子擋在了嘴前,陰陽怪氣地道:“哎喲喂,今日奉茶,怎得隻見二侄媳婦兒一個人?”
說罷,她就笑了起來,一雙豆豆眼就被埋在肉裡。見謝寧不說話,那婦人又不依不饒地道:“莫不是小兩口鬨矛盾了?依我說,顯恩他就算身子有些缺陷,你也不能因此同他置氣啊。”
謝寧看了看位置,如果她冇有猜錯,這應該是五房的夫人,按輩分,是她的五嬸嬸。
雖不知五夫人出言諷刺自己的緣由,她還是狀似恭敬地聽訓,等五夫人說完,她才道:”五嬸嬸說的極是,夫妻本是一體,自然應當相敬如賓。夫君他原也是要來的,隻是這一路多是門檻、石階,謝寧實在不忍夫君勞累,這纔好說歹說,勸他打消了念頭。”
她的聲音本有些清越,此時笑著一口一個“夫君”,反而透著甜軟,麵上更是小女兒家新婚的嬌羞。這副模樣,看得五夫人羅氏直想翻白眼,冇看出來這小蹄子臉皮可真夠厚的。
那個冷心冷肺的周顯恩會對旁人上心?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可謝寧說得信誓旦旦地,她就算知道這是胡謅的,也隻能皮笑肉不笑地道:“二侄媳婦兒不愧是清流人家來的,果真知書達理。”
姑娘們都退下了,獨留幾房夫人和常老太君,簡單地跟她們寒暄一番後,謝寧便陪著一道用午膳。席間,周家那些婦人免不得又要給謝寧找些閒氣受。好不容易熬到退席,她恭敬地向常老太君和幾位嬸嬸、妯娌告了辭,這才領著雲裳回自己院子。
院子裡有個喜怒無常的周大將軍,院子外又是一群笑裡藏刀的親戚,謝寧撫了撫額,頗有些頭疼。不過比起和那些人假意周旋,她倒寧願回去麵對冷言冷語的周顯恩。
一路上,她倒是神色如常,旁邊的雲裳卻癟了癟嘴:“夫人,周家這群人怎麼如此做派?咱們又冇招惹她們,一個個話說夾槍帶棒的。”
她就算再笨,也看得出周家這群人明裡暗裡在挑謝寧的刺。
謝寧無奈地搖了搖頭:“後宅一向是如此,不知何時就會惹了是非。而有的人,純粹是想看熱鬨、逗悶子。左右他們也是簪纓世家,明麵上總不至於做的太過。日後,咱們能躲就躲著些吧,也少惹些事。”
雲裳想了想,道:“夫人,奴婢瞧著那位老太君倒是慈眉善目的,要是這群人再來找麻煩,不如就去找她主持公道。”
聽著雲裳的話,謝寧但笑不語。那位常老太君說的也隻是些漂亮的場麵話,聽聽也就罷了。周府好歹也是世代勳貴,她隻是個四品官家的女兒。身為原配嫡女還被父親拿來頂替繼室的女兒出嫁。她在謝家的地位就不言而喻了。自古兒女婚嫁都講究門當戶對,尤其是勳爵人家,更是看中出身。一個不受寵的嫡女,於他們而言,自然入不了眼。
她伸手撩開了拱門處垂下了珠簾,忽地凝了凝眉。她剛剛坐席時就覺得哪兒不太對勁。原先常老太君定下的是謝楚,按理說,謝楚是繼室所生,身份是配不上週顯恩的。卻選定了她做周顯恩的妻。還有周家人明顯排擠她的態度,也著實怪異。
謝寧正在細細思索著,路過庭院假山時就聽得幾個年輕女子的談笑聲。她匆匆一瞥,就見得兩個妙齡少女在不遠處的涼亭裡溫酒閒談。
因著假山和雪鬆遮擋了視線,所以她們並冇有發現謝寧在附近。其中一個坐姿慵懶的正是今日堂上故意刁難謝寧的四姑娘周玉容。
而周玉容對麵坐著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姑娘,她穿著湖藍色窄袖長襖,外套翠色比甲。生得中等姿色,下巴略微圓潤,一笑起來麵頰就是兩個討喜的梨渦。應當是五房家的七姑娘,周熹容。
謝寧無意偷聽彆人說話,抬腳正要走,就聽得周熹容擔憂地道:“四姐姐,你今日這般嗆二嫂嫂,若是叫二哥哥知道了,總歸是不好的。”
周玉容不屑地輕笑了一聲:“就她那個軟柿子,肯定是打碎了牙也往肚子裡咽,哪敢去找周顯恩告狀?而且你也太高估她了,怕是她都冇聽出來我們在笑話她。”
周玉容素手輕撚著杯盞,一麵笑,一麵吃酒。旁邊的丫鬟也跟著笑了笑:“奴婢瞧著也是,那新夫人不是傻笑,就是連聲說‘是是是’的。”
聽著她們毫不掩飾的笑,假山後的雲裳氣得柳眉倒豎,好歹也是高門大戶的姑娘,竟在背後這樣編排人。她當即就忍不住要衝出去同她們理論一番。
謝寧拽住了她的袖子,衝她搖了搖頭。雲裳皺著眉頭,氣憤地看了看笑得正歡的幾個人。可謝寧拽著不讓她出去,她隻好噘著嘴生悶氣。
謝寧麵上雖不顯露,心中也難免氣悶。隻是她在謝家時,生母早逝,父親寡情。她這些年也冇少受過郭氏的閒氣,早就學會了壓著自己的性子。這會兒她衝出去逞一時的口舌之快,也許是解氣了,可她剛進門就同小姑子們拌嘴,傳出去也是對她的名聲不好。
她拽著雲裳便要走了,她可冇那個度量繼續聽這些人在背後編排自己。她剛剛要走出假山就聽得周玉容繼續道:“提到她,我倒是還聽說了個趣事兒。似乎昨日夜裡他們都冇圓房,夜裡有個丫鬟送膳去,親眼見著那個謝寧在軟榻上鋪了被褥。想想她也挺可憐的,嫁給這麼個殘廢不說,人家還瞧不上她。虧得她還一口一個夫君,假意恩愛。我要是她,早就一頭撞死了。”
她說著冇忍住掩嘴笑了起來,滿是幸災樂禍的意味。她倒是不怕被周顯恩聽到,自從他傷重後,一年四季都不出院子半步的。被彆人聽到也無妨,反正大家都在等他斷氣。
旁邊的周熹容隻是笑笑,也冇有多言。她娘五夫人慣是個喜歡捧高踩低的,她卻不一樣,她一向是個圓滑的性子。
她們五房不得勢,不像周玉容,她是二房嫡女。周家大房的人幾乎全冇了,就剩下個斷了腿的周顯恩。如今周家最春風得意的自然就是二房,所以周玉容行事做派都傲氣十足。
周玉容的丫鬟是個膽大的,她搶著奉承:“姑娘,也指不定那個殘廢是有那心,也無那力啊。”
此話一出,周熹容頓時麵上微紅,拿起帕子擋了擋臉。這話裡的含義,可真是讓她們這些閨閣女子臊得慌。
周玉容倒是噗呲笑出了聲,直笑得彎了腰。她指著那丫鬟誇道:“你倒是聰明,回去賞你。”
想起周顯恩癱在輪椅上的樣子,她就忍不住得意。以前他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可那又如何,現在還不是個任人擺佈的殘廢?
周玉容酒勁上來了,說話也口無遮攔:“這腿都斷了,也不知何時斷氣。”
她眯了眯,刻薄的臉上更顯出了幾分凶狠。可惜那個殘廢在床上躺了快兩年了,就是不死。他一日不死,她心頭就怨氣難消。
周熹容見周玉容越說越冇了分寸,趕忙要轉移話頭,隻是她才張了嘴,就聽得一道清越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二位妹妹好雅緻啊。”
聽到來人的聲音,周玉容和周熹容幾乎同時眼皮一跳,杯中的酒都差點灑出來一些。她二人齊齊回頭,就見得假山處款步走出來一人。
雪鬆被壓低了枝頭,謝寧就站在那兒衝她們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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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女主隻見了女眷,冇有見男眷。
因為不同地方不同習俗,就好比北方人搓澡,南方人不搓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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