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凡爾賽學”:一百年前就玩剩下的東西
中國新聞週刊
2020-11-11
“凡爾賽學”火了。近日,一個微博id“蒙淇淇77”的作家登上熱搜,成了最熱門話題。其微博還被接連扒出,成了一門顯學。
此學問並不難懂,稍舉幾例,讀者就可以大致感受到其要點:
三年前我第一次去彆墅區,杭州西溪融莊,問阿姨住幾樓啊?她一臉不耐煩地說,冇有幾樓!都是幾區幾棟,一棟都是我家!後來我在北京換了彆墅,人口申報,工作人員說地址要補全,準確到門牌號。我輕輕說,不好意思,你再看看。他看了看說,啊,彆墅區,不好意思。我說沒關係,我以前也不知道。
討論出軌問題,我說it圈應該很單純吧?他說高層可不,他以前參加高層年會,去拉斯維加斯,一晚上輸了500萬,公司出錢,賭場用直升機送他們回酒店,十個比基尼金髮女郎隨便挑。我問然後呢?他說我回房和你視頻聊天了啊,那天你不是卡文了,時差16個小時,我一整晚都陪你寫劇本,而其他高層都挑了。
……
簡單總結一下,“凡爾賽文學”無非就是用雲淡風輕的語氣,看似討論其他話題,但內核都是在展現自己生活的優越。不過,當這層內核被旁觀者看出來後,起到的效果便截然相反了。
(圖源自網絡)
來曆
事實上,“凡爾賽學”並不是一個新事物,其前身為“豁胖”——這個詞來源於上海話,指打腫臉充胖子——早在十餘年前pc時代的天涯、貼吧就已氾濫,其常見展開形式為“年入百萬,但依然覺得錢不夠用”,接著便一一曆數房貸、保姆、子女教育各項開支,對開篇論點進行佐證。
麵對“豁胖貼”,評論區回覆形態各異,大部分是“連你都這麼難,那我等草民怎麼辦”的嗟歎。碰到這種,樓主便會喜滋滋回上一句“大家都不容易,會好的”;也偶有人不開眼,上前拍拍肩膀,表達一種同病相憐的情緒,這種樓主就不太喜歡,隱隱覺得搶了自己的風頭,但出於禮貌也會互動上幾句。
最不受歡迎的,是那些真的覺得樓主很可憐,上來就一通安慰的“老實人”;以及一眼看出其炫富本質的質疑者。碰到前者,樓主往往也冇什麼好辦法,要麼訕笑應對,要麼乾脆不回;碰到後者,倒也不勞樓主親自出馬,眾人往往會群起而攻之,扣上“心理陰暗”、“格局低下”、“窮人思維”一乾大帽子,評論者隻得獨自灰溜溜地離去。
但倘若恰好碰到富裕的質疑者,雙方就會立刻開戰,引起圍觀,甚至成為話題事件。著名例子是2005年的周公子大戰易燁卿。最終以周公子拿出玩狗、養馬等“持續性高消費”,全麵碾壓易小姐的買車、買房等“一次性消費”而告終。後來也有人懷疑此次論爭為策劃產物,但並無實錘證據能證明此猜想。
(馬術,因花銷巨大,常被視為貴族運動的一種。圖/圖蟲創意)
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提出過論點:任何流行藝術,都是對當時社會風貌的一種表達。倘若采取最寬泛的定義,“豁胖”也好,“凡學”也好,勉強都可以被劃分到流行藝術的範疇(雖然無論形式還是實質都很低級),其對應的社會風貌,正是十餘年前gdp雙位數增長時期人民普遍的焦慮心理——每個人都有做“人上人”的**,但鑒於中國貴族已經消逝太久,冇了姓氏、頭銜等具體指標,僅剩的最直觀量化標尺,便是金錢的多寡。
不過,東亞文化曆來講究含蓄。直接炫耀經濟基礎(收入)是可恥的,炫耀上層建築(消費)就會稍好些。如果將這種炫耀包上一層自怨自艾的皮,似乎就更加符合社交禮儀了。這也是“豁胖體”的由來。
彼時的互聯網傳播形式也助長了此類風氣。早年pc時代,互聯網還是一片開放世界,如微博、貼吧、論壇、人人網等地,皆為“廣場式社交”,群體冇有被人為分割開來。即便如貼吧和論壇等會根據主題做一下區分,但由於不同人群串門實在過於方便,這種劃分幾乎聊勝於無,十分方便滿足人們“富貴不歸故裡,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的降維心理。一部分受不了降維打擊的人隻好抱團,結成“**絲”群體自嘲**。即便到現在,百度“三和大神”、“家裡蹲”吧也時常會混入外人,對吧內成員進行嘲諷。
此類藝術發展到極致,還真昇華成了文學,安妮寶貝和郭敬明接連引領過風騷。
(《小時代》劇照)
我並不是因為你從小就有寶馬車接送而喜歡你,我也不是因為你的lv包包而喜歡你,我更不是因為你送了我dg的靴子而喜歡你,就算你冇有一分錢,我也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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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敬明《小時代》
心態
事實上,這都是大洋彼岸的美國人一百年前就玩剩下的東西。以菲茨傑拉德為例,其幾乎所有小說,從《那些憂傷的年輕人》到《了不起的蓋茨比》再到《末代大亨的情緣》描寫的都是大小權貴們的空虛和自憐心態。
《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蓋茨比即便家財萬貫,也無法得到黛茜的心。根據唯物觀點,此情節安排是作者對美國階層固化的歎息。以湯姆為代表的資產階級豪門永遠不會真正接納蓋茨比,隻會表麵笑嘻嘻,暗地使手段,阻塞後者的上升通道。
(《了不起的蓋茨比》劇照)
但倘若從唯心角度出發,造成蓋茨比悲劇的,其實是一種心態問題,不能怪社會。正是蓋茨比內心的焦慮,導致其整個人生道路的選擇都出了毛病。
保羅·福賽爾在《格調》一書中曾提出,中產的特點,在於容易對等級這一問題表現出驚慌不安。此反應恰恰清楚無誤地暴露了其中產身份。
實際上,在麵對這個問題時,人們恰恰會暴露他們對社會等級的敏感:越是感到煩惱和憤怒,越說明等級存在的真實和嚴酷。如果誰容易變得非常焦慮,這種傾向暗示你是一名中產階級,你非常擔心自己會下滑一個或兩個等級梯級;另一方麵,上層階級熱衷於談論這個話題,因為他們在這種事上投入的關注愈多,就愈顯得地位優越;貧民階層通常並不介意討論這個話題,因為他們清楚自己幾乎無力改變自身的社會地位。所以,對他們而言,整個等級問題幾乎就是一個笑話——上層階級空洞的貴族式的自命不凡不過是一種愚頑和妄自尊大,而中產階級的焦慮不安和附庸風雅則令人生厭。
——保羅·福賽爾《格調》
以保羅·福賽爾的理論,蓋茨比相較於湯姆,財富夠了,輸在心態上(還不如尼克這個置身事外的小白領)。無關橄欖球健將的身份,也無關耶魯大學的假學曆,而恰恰是“在意,你就輸了”。
村上春樹是菲茨傑拉德的忠實讀者,其成名作《挪威的森林》中也借小林綠子之口闡述了一個觀點:有錢的最大優勢,正是可以大大方方說自己冇錢。一如長得漂亮的女孩可以說“我今天臉難看得很,不想外出”,要是換個醜八怪女孩同樣說一句,則會被人笑掉大牙。
保羅·福賽爾和村上春樹二人皆道出了一個微妙實質:將人分出高下的,不在物質,而在心態。數年後,詹姆斯·卡梅隆用《泰坦尼克號》對此做了更進一步的影像化闡釋:窮人隻要心態放平,照樣能擊敗富人。至少在情場上。
一言以蔽之,相較於生活習慣、吃穿用度等,不卑不亢的心態纔是真正的上層建築。
(《泰坦尼克號》劇照)
但無論藝術家們如何提醒,心態問題始終是不少中產階級克服不了的魔障,也是此次“凡爾賽學”的根本癥結所在:太過在意。你如果真處於你所宣稱的位置,那壓根就不會寫下這些擰巴的東西。
時代終究是不斷向前發展的,藝術也會反過來對其所處的時代造成影響。如今,人們對“凡學”大加嘲諷,並不是說人們都道德變高尚了,心態變好了,不再嫌貧愛富了。隻是在日複一日各種“豁胖”變體轟炸下,大家都變得越來越精明,不光能識彆硬通貨,還能從微妙的遣詞造句中識彆出那點可憐的“在意”心態而已。
傳播渠道的變化也起了作用。如今的移動互聯網時代,各個傳媒、社交app的資訊分發邏輯都越來越繭房化。這種人工智慧資訊分發方式,使得每個圈層都發展出了一套特殊的話語體係,使得“富貴歸故裡”的串門行為不僅不再自然,反倒有種探頭探腦的猥瑣感,更進一步強化了“在意”帶來的不適。
麵對這種猥瑣,大眾早已開始了反向解構。以快手和百度貼吧為例:快手上,從天佑到辛巴,雖然內裡都隱藏了炫富邏輯,但卻是普羅大眾剝離掉所有虛頭巴腦的上層建築,隻比對經濟基礎、迴歸本質、返璞歸真的炫富,對小資趣味構成了形式上的反諷;而在“三和大神”、“家裡蹲”吧中,倘若有人膽敢在“大神”、“蹲子”們麵前開嘲諷或炫富,眾人便會立刻排出支付寶賬號,用“大哥您說得真對,打點飯錢吧”的混不吝態度,讓來者倉皇逃竄。
儘管豆瓣、微博還保留著早年pc時代社交廣場的一些頑固特質,但人們的潛意識終究已經改變了,“凡學”的公共表達變得愈發不合時宜。(不過在私人社交場合和某些美妝社區,它依然活得很好)
但流量時代的弔詭就在於:一天之內,“蒙淇淇77”的微博粉絲從14萬飆升至38萬,敲定了10個商務廣告、2個采訪邀約。原本是一場不合時宜的失敗表達,卻意外取得了商業上的成功。習慣於從結果倒推動機的我們,如今已經很難弄清楚當事人究竟是在囈語,還是一開始就有意為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