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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六章 書上書外

陳平安在陪著茅小冬下山去京城文廟“碰運氣”之前,先安排好了書院裡邊的人手,以免給人莫名其妙就鑽了空子,誘餌彆人咬鉤不成,反而白白送給敵人一出調虎離山之計。

先讓裴錢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謝謝搭理的那棟宅院,與之作伴的,還有石柔,陳平安將那條金色縛妖索交給了她。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會在崔東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上“杜懋”入住,林守一與陳平安聊過後,便乾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子。

陳平安再讓朱斂和於祿暗中照看李寶和李槐。

朱斂,於祿,一個見著了女子就會笑眯眯的佝僂老人,一個臉上總是帶著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誰能想象,竟是兩位金身境的純粹武夫。

李寶和裴錢晚上一起住崔東山的正屋,相信崔東山不會有意見,也不敢有。

謝謝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間偏屋,石柔是陰物,可以擔任守夜一職,李槐則與林守一擠一間屋子。

朱斂不用住在院子,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

但是於祿必須與石柔搭檔,守半夜。

陳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夠應對一些突髮狀況。

反觀於祿,一直讓人放心。

而茅小冬的書院那邊,巡夜的夫子先生當中,曆來就有文武之分,像對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靜,就是一位精通雷法的老金丹修士,還有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更是不為人知的元嬰地仙,與茅小冬一樣,來自大驪,正是那位看守書院大門的梁姓老人,關鍵時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鎮書院。

最後陳平安單獨將李寶喊到一邊,交給她那兩件從李寶箴那邊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龍宮”的玉佩,一張品秩極高的日夜遊神真身符。

李寶有些疑惑不解。

陳平安冇有隱瞞,將自己與李寶箴在青鸞國遇上的事情經過,大致跟李寶說了一遍,最後揉了揉李寶的腦袋,輕聲道:“以後我不會主動找你二哥,還會儘量避開他,但是如果李寶箴不死心,或是覺得在獅子園那邊受到了奇恥大辱,將來再起衝突,我不會手下留情。當然,這些都與你無關。”

李寶有些情緒低落,隻是眼神依舊明亮,“小師叔,你跟我二哥隻管按照江湖規矩,恩怨分明……”

李寶說到這裡,問道:“小師叔,那我可以給我大哥寫封信嗎,讓他勸勸二哥收手?”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可行。”

李寶剛要說話,準備將玉佩和符籙贈送給陳平安。

小師叔此次下山之前,已經跟他們說了當下的處境。

李寶就想著讓小師叔多兩件東西傍身。

陳平安已經笑道:“我在獅子園跟一位很厲害的法刀女冠,聯手擒拿了一頭極其罕見、相當於一隻活的聚寶盆的妖物,收穫頗豐,那位女冠獨占了妖物,作為補償和報酬,她給了我六十二顆穀雨錢。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不是買,是借,有點類似當鋪,隻是我們反一下,你將符籙當給我,我給你這些穀雨錢。因為這張符籙品秩極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種,能夠反覆使用,隻要神仙錢支撐得起,那兩尊日夜遊神就可以一直存在於世,甚至被打散靈氣金身後,隻要畫符之人,有本事為那符膽畫龍點睛,依舊能夠敕令兩尊神祇現身。說實話,六十二顆穀雨錢,是一筆很大的錢,但是購買這張價值連城的符籙,仍是不太夠。所以我不是買符……”

憋了很久,李寶實在忍不住,一本正經道:“小師叔,你這麼跟我見外,我很傷心。”

陳平安耐著性子解釋道:“我跟你,還有你大哥,都不見外,但是跟整個福祿街李氏,還是需要見外一下的。你在小師叔這間臨時當鋪當掉符籙後,那筆穀雨錢,可以讓茅山主幫忙寄往龍泉郡,你爺爺如今是我們家鄉土生土長的元嬰神仙,各類法寶之類的,多半不缺,畢竟咱們驪珠洞天要說撿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長,可是神仙錢,你爺爺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雖說家中壓箱底的法寶,也可以賣了換錢,肯定不愁賣,隻是對於練氣士而言,除非是與自身大道不符的靈器法寶,一般都不太願意出手。”

李寶眉開眼笑,“原來小師叔還是為我著想啊,是我錯怪小師叔了,失禮失禮,罪過罪過。”

李寶開始有模有樣地向陳平安作揖賠禮。

陳平安在李寶站直後,伸出雙手,捏住她的臉頰,笑著打趣道:“趁著小寶還冇長大,這會兒趕緊捏捏。”

李寶站著不動,一雙靈動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兒。

陳平安最後看著李寶飛奔而去。

去往書院山門那邊,茅小冬等候已久。

兩人離開書院,走過大街,拐入那條白茅街,陳平安這才悄悄將那張符籙交給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中。

高大老人以心湖漣漪問話陳平安,“這張符籙不曾見過,材質也古怪,有說法?”

陳平安則以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回答道:“是一本《丹書真跡的古老符籙,名為日夜遊神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上,書上說可以勾連神祇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籙派敕神之法靠著一點符膽靈光,請出的神靈法相,形似多餘神似,這張符籙是神似居多,據說蘊含著一份神性。”

之後陳平安詳細解釋了這張符籙的駕馭之術和注意事項。

茅小冬越聽越驚訝,“這麼寶貴的符籙,哪裡來的?”

陳平安略過與李寶箴的私人恩怨不提,隻說是有人托他送給李寶的護身符。

茅小冬笑問道:“你就這麼交給我?”

陳平安道:“在茅山主手上,物儘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冇有學會那本《丹書真跡正宗法門,所以很容易傷及符膽本元,任何符籙被我開山點靈光後,都屬於涸澤而漁。”

茅小冬說了一句奇怪言語,“好嘛,我算是親身領教了。”

陳平安有些莫名其妙。

茅小冬也冇有說破。

不愧是給崔東山說成送財童子的小師弟,真是見人就送禮、散財啊?

兩人走在白茅街上,陳平安問道:“小寶為了我這個小師叔,逃課那麼多,茅山主不擔心她的學業嗎?”

茅小冬說道:“李寶纔是我們書院學得最對的一個。學問嘛,山崖書院藏裡那麼多諸子道:“你大概是想問我判定人心深淺、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實則世事難測,人心起伏不定,說不定一場變故,就會產生諸多臨時改變,仍是麻煩至極,而且極難精準,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學問,對不對?”

魏羨點頭,冇有否認。

崔東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上山修行,除了長壽之外,這裡也會跟著靈光起來。”

崔東山隨後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錢在幾案上,“我先所說的幾大人心劃分,可以輔以諸子法,茅小冬並不是刻板酸儒,豈能出現紕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講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滅亡,否則絕不敢對李寶和李槐動手。”

崔東山直愣愣看著魏羨,一臉嫌棄,“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過你的,站高些看問題。”

魏羨心中一震。

崔東山伸手搓著臉頰,冷笑道:“大隋皇帝在於國祚,可幕後人,會在乎大驪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嗎?如果說刺殺一兩個人,就可以決定一洲格局走勢,你魏羨會不會心動?商家門生會樂見其成,打仗嘛,發死人財,賺得纔多,至於……喜歡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後的縱橫家高人,更會!”

魏羨心情激盪,雙手竟是有些顫抖。

這纔是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真正嚮往的世道!

大亂大爭!

什麼山上山下,帝王將相與仙師神祇,全部都要被裹挾在大勢洪流當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隻是崔東山似乎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抹了把臉,慼慼然道:“你看看,我有這麼大的本事和學問,這會兒卻在做什麼狗屁倒灶的事兒?算計來算計去,不過是蚊子腿上剮精肉,小本買賣。老王八蛋在樂嗬嗬謀取整座寶洲,我隻能在給他看家護院,盯著大隋這麼個地方,螺螄殼裡做道場,家業太小,隻能瞎折騰。還要擔心一個辦事不利,就要給先生驅出師門……”

崔東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然後魏羨看了看在屋內滿地打滾的白衣少年,再低頭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說成可見真性情的落第詩。

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大隋高氏優厚善待文人,這是自開國以來就有的傳統。

更彆提是章埭這樣的新科狀元郎,雖然暫時仍在翰林院,可已經在京城有了棟十間屋子的三進院落,是朝廷戶部掏的錢。

這天黃昏,章埭在空蕩蕩的宅院散步,餵過了大缸裡邊的幾尾紅鯉魚,就去書齋獨自打譜。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在縣試鄉試的製藝文章寫得可圈可點,卻算不得驚才絕豔,隻是在殿試上一鳴驚人,得以魚躍龍門。

成為狀元郎後,搬來了這棟宅子,唯一的變化,就是章埭聘請雇傭了一位車伕和一輛馬車,除此之外,章埭並無太多的酒宴應酬,很難想象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是大隋新文魁,更無法想象會出現在蔡家府邸上,慷慨出聲,最後又能與開國功勳之後的龍牛將軍苗韌,同乘一輛馬車離開。

這一切,蔡豐也好,苗韌也罷,都認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擁有一個很值錢的狀元身份,是名聲傳遍朝野的大隋四靈之一,身份卑微卻清白,一腔熱血,所以易於掌控,覺得此人願意為了家國大義,身先士卒。

章埭聽到敲門聲,停下圍棋打譜,抬頭說道:“進來。”

是那位借住在宅院裡邊的老車伕。

老人站在略顯陰暗的書房門口,緩緩道:“茅小冬已經帶著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離開了書院。”

“他們不是嚷著誓殺文妖茅小冬嗎,隻管殺去好了。”

章埭麵無表情道:“你讓書院裡邊的內應找個由頭,讓趙軾和白鹿一起離開書院,找個僻靜地方,打暈了藏匿起來,控製住那頭白鹿後,你切記不要讓看門的元嬰修士梁任思起疑心,隻要順利進入書院,動手果斷一點,一定要死一個,死兩個更好。”

老人點點頭。

章埭猶豫了一下,“我今晚就會離開大隋京城。”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這樁事情,公子回到中土神洲,定能鵬程萬裡。”

章埭不置可否。

在老人離開後。

章埭放下手中棋譜,俯瞰著棋局。

縱橫捭闔。

寶洲東南,青鸞國京畿之地的邊緣,一處名聲不顯的私人宅邸。

作為大驪綠波亭諜子頭目之一的年輕人,臉色陰沉。

堂上眾人身份各異,都是青鸞國官場、文壇的筆刀高手,當然更是被大驪王朝拉攏的心腹。

李寶箴看著地麵,手指旋轉一口茶水都冇有喝的茶杯。

眾人戰戰兢兢。

他們之所以彙聚在此,是做一件事。

將青鸞國的斯文宗主、文壇領袖,那位已經歸隱獅子園的老侍郎柳敬亭,憑藉一支支筆,將柳敬亭打入泥濘中去,要讓此人萬劫不複,再難對那些倉皇遷徙的南渡衣冠們形成凝聚力。青鸞國依舊需要一座文風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獨秀的柳敬亭。

隻要柳敬亭的名聲毀於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會分崩離析。

大驪願意見到這一幕,甚至就連青鸞國皇帝都會覺得各有利弊,不至於被那群分不清形勢的外來戶掣肘,天天被這群不懂入鄉隨俗的傢夥,對青鸞國朝政指手畫腳,每天吃飽了撐著在那兒鍼砭時事,到時候唐氏皇帝就可以與大驪坐地分贓,分彆拉攏那些世族豪門。

可是今夜在座十數人,動用了所有家世和勢力,對柳敬亭大肆攻訐,幾乎將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出來,詩詞,公文,逐字逐句尋找漏洞。

不曾想效果不顯著不說,還引起了青鸞國士林絕大多數文人的公憤,一些個原本與柳敬亭政見不合的在朝官員,還有許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開始替柳敬亭發聲說話。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憤,為柳敬亭四處奔走,以至於連柳敬亭即將重返廟堂中樞、升任禮部尚書的小道訊息,都開始在京城蔓延開來。

李寶箴抬起頭,笑道:“大家不用緊張。這樁事情做得不好,開門冇紅反而一抹黑,摔了個大跟頭,第一個挨刀的,是我李寶箴,之後才輪到你們。如果國師大人體諒,說不定會覺得我們情有可原,換個棋盤,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不說這些“安慰話”還好,李寶箴這麼一講,所有人都覺得背脊發涼。

毛骨悚然。

大堂內燭火搖晃。

李寶箴當然惱火萬分,一群酒囊飯袋!

就在此時,大堂那邊出現兩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門外。

看著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寶箴有些無奈,本以為繞開此人,自己也能將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裡能想到是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緩緩道:“在座各位,已經做成了一半,接下來還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暫停向柳敬亭潑臟水的攻勢,掉轉過頭,對老侍郎大肆吹捧,這一步中,又有三個環節,第一,諸位以及你們的朋友,先丟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對此事進行蓋棺定論,儘量不讓自己的文章全無說服力。第二,開始請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辭越肉麻越好,天花亂墜,將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噓到可以死後搬去文廟陪祀的地步。第三,再作另外一撥文章,將所有為柳敬亭辯解過的官員和名士,都抨擊一通。不分青紅皂白。措辭越惡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須是將所有人形容為柳敬亭的幫閒之輩,比喻成幫腔走狗。”

起先堂上眾人聽到此人的第一句話後,皆心中冷笑,腹誹不已。

隻是越聽到後邊,越覺得……章法新穎!

那人繼續道:“第二步,靜等一段時日之後,重新調轉矛頭,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與根腳,一律在‘雖然’、“即便”這些措辭上,例如‘雖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所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門下弟子出了許多人才,然後你們可以一一列舉出來,殺機在於那一個個令人眼紅的顯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績平平,可到底還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動半洲的獅子園而已。”

那人解釋道:“為何要如此?因為對於旁觀者而言,這些文章表麵上還算心平氣和,也是在為柳敬亭辯解,許多原本不摻和這場文壇筆戰的中立之人,無形之中,都開始默認了那些假定事實,加上之後暗藏殺機的所謂辯解,便是雪上加霜。”

堂內眾人麵麵相覷。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請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筆優劣,隻需要噱頭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風雨夜宿尼姑庵的豔事,又比如老漢扒灰,再比如獅子園與俏麗婢女的一枝梨花壓海棠,順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詩,編成說書故事,請說書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開去。”

那人看到眾人既震驚又不解,依然耐著性子解釋道:“彆覺得冇有用處,冇有功名的落魄讀書人,愛看這個,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就愛聽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處,聚蚊成雷。”

那人最後笑了,掏出一張紙張,走到李寶箴身前,遞過去,環顧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曉版刻一部豔情書籍的門路、價格,以及請那些說書先生應該支付多少銀錢,種種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我都寫在了紙上,免得諸位不小心當了冤大頭,而且許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雖然位低,其實頗為狡黠聰慧,各有各的一套處世之道,一旦給他們在錢財上占了大便宜,說不定還要輕視諸位。”

這人告辭離去。

臨近門口,他突然轉身笑道:“諸位珠玉在前,纔有我在這顯擺雕蟲小技的機會,希望多少能夠幫上點忙。”

所有人怔怔看著那個人離去。

李寶箴口乾舌燥,死死攥緊手中紙張。

其餘諸位,更是頭皮發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風。

正是柳敬亭嫡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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