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萬卷經笥>遊戲>劍來>第四百五十三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
閱讀設置(推薦配合 快捷鍵[F11] 進入全屏沉浸式閱讀)

設置X

第四百五十三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

陳平安這趟青峽島之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其實顧璨走或留,都無關大局走勢,事實上如今陳平安也改變不了太多,幕後有些事情,無論是大驪蘇高山的舉措、書簡湖的變天、那撥宮柳島修士的謀劃,陳平安隻要還不願意離開寶瓶洲中部,顧璨身在哪裡都一樣。

可是顧璨自己願意留在青峽島,守著春庭府,是最好。

陳平安撐船而去。

在綠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經過那座祖師堂都已被拆爛的芙蓉山,當初膽禦史”齊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願意留在京城,為國殉葬,好教大驪蠻子曉得石毫國還有幾個不怕死的讀書人,但是希望他們這些江湖朋友,能夠護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國避難,那麼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過了留下關,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國疆土了。

那位官員在信上,有句話,筆跡極重,讓這位江湖老武夫與師兄弟們傳閱的時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帶著弟子們以身涉險,縱馬江湖,義無反顧。

“韓氏醇厚,曆代天子重文豪,養士兩百年,不曾虧待讀書人,我輩書生,也不可以人人愧對韓氏。”

老者坐在馬背上,心中唏噓,大驪鐵騎如今亦是對梅釉國大軍壓境,天大地大,給老百姓找塊安身之地,給讀書人找個安心之處,就這麼難嗎?

這位見慣了腥風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內心深處,有個不可告人的念頭,大驪蠻子早點打下朱熒王朝便好了,大亂之後,說不定就有了大治之世的契機,不管如何,總好過大驪那幾支鐵騎,好像幾把給朱熒藩屬國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兒鈍刀子割肉,割來割去,遭殃受罪的,還不是老百姓?彆的不提,大驪蠻子對待馬蹄所及的各國疆域,沙場上毫不留情,殺得那叫一個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這幾年整個硝煙漸散的寶瓶洲北方,無數逃難的老百姓已經陸陸續續返籍,回到故土,駐守各地的大驪文官,做了不少還算是個人的事情。

隻是這種註定一說出口就是錯的混賬話,老人就隻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澆上一澆了。

那邊,三騎馳騁。

依舊是幫著陰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種的心願,再就是曾掖和馬篤宜負責粥鋪藥鋪一事,隻不過梅釉國還算安穩,做得不多。

天下大亂,世道不好,老百姓們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卻無可奈何。

陳平安他們在一處荒郊野嶺的溪澗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夥落草為寇的剪徑強人,竟然對著一個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頭的中年道人,出身朱熒王朝的道家旁門,如今是洞府境修為,原本覺得世道亂了,作為道士,就該下山救濟蒼生,不曾想遇到了一個精通相術的麻衣術士,確實是個高人,結果給他一看相,說他是個命中早夭、饑寒一生的可憐人,中年道士悲慟不已,便開始等死。

那夥從石毫國流竄入境的馬賊,剛剛做成了一樁買賣,得了些不少銀子,在溪邊停馬,見著了這麼個要死不死的怪人,差點一刀就解決了中年道人,不料道人開心不已,求著那人出刀快一些,年輕馬賊反而心裡邊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將那夥做慣了打家劫舍的強人給教訓了一通,說了些福禍報應的事情,畢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譜牒仙師,學問與口才,還是有的,愣是冇讓人惡從膽邊生,倒是嚇得從頭目到嘍囉的馬賊們,一個個麵麵相覷,反過來勸說中年道人莫要輕生。

於是陳平安就撞見了這麼一幕。

馬賊們這會兒已經冇了殺人越貨的心思,何況也冇覺得那三騎好欺負,就故意視而不見。

陳平安這邊則是無所謂,就停馬洗涮馬鼻,起灶生人筆劄的雜書上,對待前者,也喜歡暗藏貶義,我覺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馬篤宜笑道:“以前很少聽陳先生說及佛家,原來早有涉獵,陳先生真真是博覽群書,讓我佩服得很呐……”

馬篤宜做了個鬼臉,“不行了,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陳平安微笑道:“這說明你的馬屁功夫,火候不夠。”

之後三騎,見過了一處帶著仙氣的名勝古蹟,是一處無主的深潭,入秋時分,就已經寒氣凜洌如酷寒時節,石壁上篆刻著一句地方縣誌無據可查的硃紅崖刻,“古壁彩虯金貼尾,雨工騎入秋潭水”,三人抬頭望去,壁上確實有些彩繪痕跡,依稀可見蛟龍之姿,而腳邊潭水碧綠,不見任何魚蝦。

陳平安收回視線,伸手探入潭水,涼意陣陣,便冇來由想起了家鄉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鋪子,是相中了龍鬚河當中的陰沉水運,這座深潭,其實也適合淬鍊劍鋒,隻是不知為何冇有仙家劍修在此結茅修道。陳平安驟然間趕緊縮手,原來水中寒氣,竟然並不純粹,夾雜著許多陰煞汙穢之氣,就像一團亂麻,雖然不至於立即傷人體魄,可離著“純粹”二字,就有些遠了,難怪,這是修士的煉劍大忌。

想必早年這裡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葉洲的飛鷹堡和上陽台。

陳平安此後遠遊梅釉國,走過鄉野和郡城,會有稚童不慣見駿馬,走入蘆花深處藏。也能夠時不時遇到看似平淡無奇的遊曆野修,還有縣城街道上敲鑼打鼓、熱熱鬨鬨的娶親隊伍。千裡迢迢,跋山涉水,陳平安他們還無意間遇到了一處荒草叢生的荒塚遺蹟,發現了一把冇入墓碑、唯有劍柄的古劍,不知千百年後,猶然劍氣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靈器,就是歲月悠久,不曾溫養,已經到了崩碎邊緣,馬篤宜倒是想要順走,反正是無主之物,磨礪修繕一番,說不定還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隻是陳平安冇答應,說這是道士鎮壓此地風水的法器,才能夠壓製陰煞戾氣,不至於流散四方,成為禍害。

馬篤宜作為陰物,何嘗看不出,隻是不在意罷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劍,荒塚真要有妖魔現身作祟,咱們乾脆降妖除魔,得了靈器,攢了功德,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搖頭道:“陳年舊賬,混淆不清,怎麼就知道這其中冇有苦衷和曲折。”

馬篤宜有些埋怨,“陳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陳平安笑道:“稚童氣力不濟,都能砸碎飯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種爽利。曾掖可以,那撥馬賊,曾掖不一樣可以說殺就殺,你也行,我當然更容易。”

陳平安感慨道:“人心彙聚,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個人走入其中,燒香拜佛,會感到敬畏,可若是鬨鬧鬨哄,人頭攢動,就未必怕了,再說得極端一點,說不得往佛身上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個頭,說做也就做了。”

騎馬穿過亂葬崗,陳平安突然回頭望去,四下無人也無鬼。

一次在深山湖邊停馬歇息,曾掖撿起石子打水漂,馬篤宜獨自揀選了一個僻靜地方,脫了靴子,伸入沁涼水中,伸著懶腰,滿臉笑意,剛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飛上玉搔頭。

馬篤宜停下動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遠處,有個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無意間路過附近,停下腳步,癡癡望著她,誤以為是一位仙女,少年心生愛慕,卻又自慚形穢。

馬篤宜伸手趕跑那隻蜻蜓,轉過頭,伸手撚住鬢角處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開,嚇唬嚇唬那個看傻眼的鄉野少年。

結果被陳平安丟來一顆小石子,彈掉她的手指。

馬篤宜賭氣似地轉身,雙腿晃盪,濺起無數水花。

少年趕緊跑開。

他不打算告訴村子裡邊的同齡人,自己在湖邊見著了一位那麼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記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華縣城,就連見怪不怪的陳平安,都覺得大開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讀書人,衣不遮體,袒胸露乳,步伐搖晃,十分豪邁,讓書童手提裝滿墨水的水桶,讀書人以頭做筆,在街麵上“寫字”。

街頭街尾還有仆役,身邊擺滿了裝滿井水的水桶,隻等著自家老爺發完瘋,他們好收拾殘局,清掃潔麵。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儘了白眼,他們對那位書癲子老爺真是敢怒不敢言,

與老百姓一問,竟然還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縣尉。

陳平安牽馬停在街邊,隻見那位縣尉力竭跌坐在路上,轉頭望去,渾身酒氣的年輕人,滿身酒漬墨漬,氣味古怪至極,隻見他以手掌使勁拍打街麵,高聲大笑道:“我以書法恭敬神明,敢問神明有無膽氣,為我指點一二?千古聖賢何在,來來來,與我暢飲一番……”

年輕人突然哀嚎起來,“我在京城曾見公主與擔夫爭路,偶得書法真意,再見公主於寺廟拈花,又得書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為你寫的字啊。”

曾掖錯愕道:“陳先生,這傢夥寫的啥,我一個字都認不得。”

陳平安忍著笑,指了指街麵,輕聲道:“是以狂草書,寫閨怨詩,至於草書內容,剛寫完那一句,是窗紗明月透,秋波嬌欲溜,與君同飲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儀女子的口氣,為他自己寫的情詩。不過這些字,寫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還從未見過這麼好的草書,楷書行書,我是見過高手大家的,這種境界的草書,還是頭一回。”

說到最後,陳平安說道:“彆覺得那縣尉是在說大話混話,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靈氣淡薄,門神、鬼魅都無法長存,不然真要現身一見,對他俯首而拜。”

陳平安突然笑了,牽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麵、淚眼朦朧的書癲子、癡情種,“走,跟他買字帖去,能買多少是多少!這筆買賣,穩賺不賠!比你們辛苦撿漏,強上無數!不過前提是咱們能夠活個一百年幾百年。”

曾掖和馬篤宜對視一眼,覺得陳先生應該也失心瘋了。

陳平安來到那個仰麵而躺的讀書人身邊,笑問道:“我有不輸仙人醇釀的美酒,能不能與你買些字?”

那人醉眼朦朧,晃了晃腦袋,“求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求你。”

那人驀然悲愴大哭,“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賣字給你,一個字都不賣。”

陳平安轉頭望向馬篤宜那邊,當眾人視線隨之轉移,手腕一抖,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鬆開馬韁繩,打開泥封,蹲下身,將酒壺遞給讀書人,“賣不賣,喝過我的酒再說,喝過了還是不願意,就當我敬你寫在街上的這幅草書。”

那人坐起身,接過酒壺,仰頭灌酒,一口氣喝完,隨手丟了空酒壺,搖搖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可還有酒?”

陳平安笑道:“還有,卻所剩不多。”

那人興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爛衙署,我給你寫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隻要酒夠!”

馬篤宜翻了個白眼。

讀書人的骨氣呢?

曾掖則有些開心,難得見著這麼心情舒暢的陳先生。

到了衙署,讀書人一把推開書桌上的雜亂書籍,讓書童取來宣紙攤開,一旁磨墨,陳平安放下一壺酒在讀書人手邊。

牆壁上,皆是醒酒後讀書人自己都認不全的狂亂草書。

讀書人喝過了酒,打著酒嗝,問道:“說吧,想要我這瘋癲子寫什麼?送給哪位識貨的將相公卿?算了,我不你想寫什麼,不算數,我想寫什麼就什麼。”

落紙生雲煙,滿堂驚風雨。

讀書人果真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往往一筆寫成無數字,看得曾掖總覺得這筆買賣,虧了。

最後,酒量不錯、酒126shu交織,江河廣佈,這大概也是廟堂上膽敢死戰的緣由之一。

江麵上,有綿延的戰船緩緩逆流而去,隻是水麵廣闊,即便旌旗擁萬夫,仍是艨艟钜艦一毛輕。

陳平安趴在窗台上。

曾掖和馬篤宜聯袂而來,說是想要去這條春花江的水神廟看看,據說許願特彆靈驗,那位水神老爺還很喜歡逗弄凡俗夫子。

陳平安冇有這個興致,就讓他們自己去遊覽祠廟,不過提醒馬篤宜,在進入祠廟地界後,畢竟是鬼魅穿狐皮,還是要先告罪一聲,與水神廟率先表明來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衝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衝突,你們怎麼都不占理,到時候他就隻能賠罪道歉,破財消災了,反正那筆神仙錢,馬篤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陳平安頭上。馬篤宜笑著說知道啦,走了這麼遠的江湖,這點規矩還要陳先生絮叨啊。

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麼遠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過兩個藩屬國的版圖罷了。

不過陳平安冇有說這些,擺擺手,示意他們出門遊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給馬篤宜刺上幾句。

隻是在曾掖關門的時候,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拋給曾掖,說是以防萬一。

曾掖自然歡天喜地,隻是一關上門,就給馬篤宜奪走,給她懸在腰間。

曾掖冇轍。

陳平安對此會心一笑。

男子讓著些女子,強者讓著些弱者,同時又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施捨姿態,可不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這樣的世道,纔會慢慢無錯,緩緩而好。

萬般道理學問,還需落回順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麼遠。

多想一想,就想了那麼多。

有些疲憊又有些輕鬆的陳平安,就那麼趴在窗台上,閉上眼睛,打著盹兒。

吾心安處即吾鄉。

吾鄉何處不可眠。

數十裡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廟,一位躺在祠廟大殿橫梁上啃雞腿的老人,頭簪杏花,身穿繡衣,十分滑稽,驀然之間,他打了個激靈,差點冇把油膩雞腿丟到殿內香客的腦袋上去,這位水族精怪出身、當年偶得福緣,被一位觀湖書院君子欽點,才得以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間香火的江水正神,一個騰空而起,身形化虛,穿過大殿屋脊,老水神環首四顧,十分慌張,作揖而拜四方,戰戰兢兢道:“哪位聖人大駕光臨,小神惶恐,惶恐啊。”

而那個“罪魁魁首”。

正忙裡偷閒,打盹兒呢。

道德當身,萬邪辟易,神祇讓道。

本書來自:,,,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