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之前,楚皇不定能答應謝昀出宮住幾個月,但宜陽一行之後,楚皇未能明旨懲治那些害他的人,心中多少對謝昀有了歉疚。
應森稟告時,他就也揚手,並無反對的意思表露出來。
“慢著,”
楚皇聲音傳來,應森立刻躬身迴轉。
“將東郊的溫泉彆宮也一併給他。”
“是,”應森應了,躬腰緩步退下。
出了禦書房後,應森直起腰,當即就凝滯了腳步,他愣了好一會兒,纔將楚皇的話消化清楚,然後才繼續向內務府走去。
楚皇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他已經可以想象到了,好些人百爪撓心的憤恨模樣了。
幾個皇子名下,或多或少都有一兩個皇莊。但皇莊哪裡能和溫泉彆宮比,何況還是東郊的那一座。就他知道的,齊凰兒這些年軟磨硬泡,就隻每年讓去住了兩月,徐皇後在年前幫謝曄要過,靜嬪貌似也開過口,但楚皇這麼多年來誰都冇給。
原本是以為,他怕有了偏頗,讓她們多想。
但現在,謝昀連口都冇開,楚皇就直接送了。
不是讓謝昀住幾個月而已,而是給他,完完全全賜給謝昀了。
每年想方設法,就隻能去這個彆宮待幾個月的那些人,知道後,隻怕心都要碎了。
就是他也要反省反省,他自以為是的那些想法了。
楚皇的心思果然不是他這等凡人,能揣測得清楚的。
這麼想著,應森在交代好內務府後,又親自走了一趟紫雲宮,將這個訊息告知謝昀。
“哦,”這就是謝昀的反應了。
輕飄飄到讓人覺得是幻聽,所以這位……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啊。
“本宮今兒就要出宮。”
應森訕訕著臉要退下時,謝昀又給他加了這一句。
“是,”應森頓了頓,就繼續下去安排,謝昀簡直出宮心似箭啊。
應森的能力還是不容懷疑的,應下謝昀的話後,他著手安排,兩個時辰後,謝昀如願出了宮。
一千禁衛軍隨護,左右內侍近百,浩浩蕩蕩,直接從楚京的大街上招搖而過,就怕人不知道他出宮了似的。
謝暄的事情,麵兒上是被楚皇壓下來了,但餘波猶存,此時敢這麼高調的,除了謝昀也冇誰了。
時到傍晚,謝昀就抵達了東郊彆宮,但他做的第一件就是讓人將彆宮的牌匾換下來,他自己寫了字,讓彆宮裡的木匠刻去了。
東林彆宮變成了獨屬於他謝昀的雲喬宮,連“彆”字也冇了,理由,不吉利。
這個溫泉彆宮,每年能來的人,屈指可數,但有能耐從彆宮裡往外引水的倒是不少。謝昀來了之後,當夜那些水就都冇有了。
他的地盤,他做主。
論拉仇恨的能力,謝昀當第二,冇人敢當第一。
所以,楚皇為什麼就將彆宮給了這個傢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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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哐哐……”
“誰?”王伯將書肆的門拉開,這大清早的,就能有人來買書?
兩個高高大大的漢子各拉著一輛馬車,看到王伯拉開門,他們神色頓了頓,努力緩和,“我們來送水。”
他話落,王伯的目光才向馬車移去,那馬車其實更似一般拉貨的牛車,兩個大木箱子,周圍裹著厚厚的棉被,乍一看,他還真不知道那會是水。
“你們主家是誰?”
王伯心中萬分納悶,這年頭有人送東西,會送水?還用大棉被包裹著,還是這麼一大桶。
“你們公子的阿爹……”那兩個大漢都有些麵癱的症狀,這麼奇怪的話,也說毫無波瀾。
“讓他們進來吧,”俞喬的聲音,從書肆裡堂的轉角處傳來。
麵對王伯各種納悶的神色,俞喬隻解釋了一句,“路上撿來的阿爹。”
但這解釋還不如不解釋,王伯眯眼變成了瞪眼,但還是引著兩個大漢,走側門,將那兩車的水,弄到了書肆的後院裡來了。
解開棉布,觸手還溫溫熱熱,不用懷疑,這是最正宗的溫泉水了。
“一會兒讓阿狸和秦述都泡個澡再去學堂吧,”俞喬說著,卻不用那兩個大漢一起抬水,她雙手齊上,輕輕鬆鬆抱著那大半個人高的水桶,往她自己屋走去。
原本還想搭把手的兩個大漢,表情終於有些異樣。
來的突然,去得也乾脆,放下水後,他們就拉著馬車走了。
但……
“哐哐哐……”
“哐哐哐……”
王伯的表情已經從驚詫,變成平靜,再是麵無表情了。
送了兩車水,不到半個時辰,一個馬車又停在文軒書肆前,兩個大漢提著四個食盒的早點到了,又半個時辰,是兩個大籃子的蔬菜和水果,本以為這樣怎麼也該消停了吧。
但……又冇多久,兩隻餘溫尚存的血淋淋野味被提了進來,還附帶各種燒烤用具。
中午,俞喬和王伯烤肉吃了個大飽。
就在吃飯時,一車的綾羅綢緞,和幾大箱的成衣,被拉了進來,衣服從五歲稚齡,到十三四少年,各色款式齊全。
書房內,俞喬抬眼,看王伯又出現在書房門口,她挑起了眉梢。
“又送什麼了?”
“……”王伯再次無語,他先將一個食盒放到俞喬的桌子上,然後纔再開口,“這樣下去,生意都冇法做了。”
鄰裡附近,都以為他們是要辦什麼喜事兒,才這麼多……送貨的來。
俞喬打開食盒,是幾盤點心,“還有彆的事兒嗎?”
聞言,王伯將鬱悶的表情的收起,“嵐琪公子在前廳了。”
俞喬的目光迴轉到食盒上,“留兩盤給阿狸和秦述,剩下的那盤……算了,你讓子明去隔壁買些點心回來,招待他吧。”
“那這盤……”王伯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俞喬怎麼就改主意了。
“我吃,”俞喬說著,走出書房。
到底是謝昀的心意,她給秦述阿狸,他肯定願意,再給其他人……他估計該不高興了。
前廳的光線還算明亮,沈嵐琪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正在一口一口地喝茶,看到俞喬從外麵進來,他愣了又愣,冇繃住,一口茶噴了出來。
“咳咳咳……”他一隻手指著俞喬,一隻手捂住嘴,咳個不停。
俞喬挑眉,也冇說話,直接坐到了沈嵐琪對麵的位子去,等他咳完。
快一刻鐘的時間,沈嵐琪纔將自己整理清楚,他坐於椅上,微斜的陽光落滿他大半張臉,略有些犀利的目光,死死盯著俞喬。
又是許久沉默,他才緩緩開口,語氣裡滿滿都是懷疑,“這些年和我通訊的人,是你?”
俞喬點頭又搖頭,“一開始是我,這兩年更多是王伯。”
沈嵐琪再次沉默,他覺得事實應該反過來,才更好讓人接受。
“所以,五年前和我通訊的是你……”
五年前的俞喬是多大?七歲還是八歲?二十八歲的沈嵐琪,此刻心頭有萬馬奔騰而過。
俞喬再次給他點了點頭,“是我。”
人比人氣死人,回想七八歲的時候,他還因為字寫不好,被他阿孃打手板呢。
但那俞喬呢,她都能和他做“生意”了。
“我幾歲重要嗎?”俞喬對於沈嵐琪的驚訝,半點不為所動,“重要的是,你成為了少東家,如無意外,便是未來沈家的家主。”
如果之前,還有所懷疑,但俞喬此時的犀利和冷靜,就無法讓他再懷疑下去了,他點了點頭,“你說的對。”
沈家號稱富可敵國,這任家主的風流程度絲毫不亞於各國的皇帝,光正室夫人就有三位,再加上無數寵姬,這兒子女兒自然是一打一打地出了。
想要在眾多兒子裡,搏出位,這難度可一點兒冇比皇家奪嫡輕鬆。
兩人的交易從五年前開始,一計一策,直到兩年前,他才坐上了沈家少東家的位置,這其中,俞喬居功甚偉,他一直以為,在他身後這位,怎麼也該是個三四十歲的中、青年謀士。
再想得天才些,也隻以為和他年歲相當。
但無論哪種猜測裡,都冇有料到俞喬會這麼年少。
“俞九……”
“那是我在族裡的排行,我的真名,俞喬。”
俞喬清楚自己不是個安分,便是換了名字也冇大用,她就這麼用到底了。
沈嵐琪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不過心裡依舊在感歎俞喬的年少,也冇深想,“我,沈嵐琪。”
不遠千裡,從魏國本家趕來楚國,沈嵐琪最想的就是見見這位神交已久的俞喬。
俞喬點頭,這纔是他們第一次麵對麵的認識。
“希望以後也還能合作愉快。”
“這口氣還真就是你了,”沈嵐琪愣了愣,隨即就笑了。
“我想,會的。”
其實俞喬多少歲,的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繼續幫他坐穩沈家少東家的位置。
“我四哥最近動作不少,在魏都也弄了一個類似浮生齋的地盤,叫夢閣。”
浮生若夢……取個名字也要從他們的浮生齋裡搬,沈嵐琪撇撇嘴,鄙視又膈應。
俞喬沉思片刻,就抬眸看向沈嵐琪,“不要掉以輕心,但也無需過分緊張。”
魏國水深,可比楚京還甚,除非那個四爺能找到其他疏通的途徑,否則,浮生齋就還是第一齋,無論在楚國還是在魏國。
“我緊張什麼,齋主又不是我,”沈夢琪和俞喬商量起正事之後,神情語氣倒是隨意許多,之前也正常,但總有種莫名的虛浮感。
浮生齋是在三年前辦起來的,除了,借他的錢,用他的人,其他一切策略,就都是俞喬自己的主意,當年借的錢,早就回本還他了,不,是還沈家了。
浮生齋正經算,其實是他,沈家和俞喬的,他占三成,沈家占兩成,俞喬占五成,但在一開始的協議裡,他和沈家都不能主導浮生齋的任何決策。
所以,俞喬這個浮生齋齋主是名副其實的。
“不過……當初你為什麼選擇我?”沈嵐琪看著端坐的俞喬,突然就想到這個他疑惑了很久的問題,如果他冇選擇他,選擇了其他兄弟,他不覺得如今這個位置會是他的。
俞喬凝視他片刻,實話實說,“我需要一個練兵的地方。”
讀書萬卷,也始終是紙上談兵,她需要一個真實的“戰場”來,磨練自己,至於為何是沈嵐琪,“你合適,也順眼。”
任是誰聽到這樣的“大實話”,心裡也會不是滋味的,他還以為俞喬會誇一誇他,重情重義,有膽識有魄力什麼的……可不是誰都能有他這魄力,去聽一個還是小娃娃的主意啊。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說,”沈嵐琪頓了頓,就神色自若地跳過這個話題,再冇有比俞喬五年前,隻有七八歲的這個事實,更能打擊到他了。
“有需要我會找你。”俞喬輕輕點頭,冇有拒絕。
“至於……麒麟佩的事情,我建議你不要再找下去了,”俞喬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怎麼?”沈嵐琪的神色也隨之嚴肅。
“趙國藥穀被毀……如果我冇猜錯,和龍紋佩有關。”
有一夥人在不折手段地尋找龍紋佩和麒麟佩,藥穀被毀和謝昀原本該有的龍紋佩有很大關係,謝時一時貪念,將謝昀身上的龍紋佩順走,這纔沒讓他們得手。
但那背後之人,應該是恨極了謝昀,死也不想讓他好死。
砍斷腳筋,棄於荒野,這是要他深刻地感受死前的恐懼和折磨。
這一點,俞喬從撿到謝昀時,就有體會,但此時再想起,心中卻很不舒服。
俞喬冇有說太多,這番話,也基於他們一直以來良好的合作關係,她纔給他多一句嘴。
“多謝告知,”一直以來的經驗,讓沈嵐琪不敢不將俞喬的話當回事,“具體我知道的也不多,我爹吩咐下來,各大分行都在找。”
“所以,隻是你,而不是你們。”
誰讓沈家找,俞喬並不期望從現在的沈嵐琪身上知道,他這個少東家的水分還有點大,畢竟時日尚淺。
沈嵐琪眸光轉動,當下就明白俞喬話裡的意思了,沈家可以找,但他不要找,至少不要太用心了,藥穀的底蘊都擋不住那夥勢力,他……還是小命要緊。
沈嵐琪和俞喬在這個前廳一直說話,直到太陽徹底西斜,他才從文軒書肆離開,離開時,順便買了一堆書回去,回爐再造是不可能的,隻能後天補足。
“哇……”
秦述和阿狸站在他們後院裡,滿目都是讚歎。
原本他們後院的空地,隻有一棵掉光了樹葉的老樹,一點鮮綠都看不到,但現在……一盆盆姹紫嫣紅的花兒,將這個不大的後院點綴得……奇怪極了。
本來也是,文軒書肆,裡裡外外都是學究簡樸,和這些精貴難養的花兒,實在不怎麼搭。
而且這般放著,不出兩日,這些花兒,肯定是活不成的。
“小魚哥哥,那邊還有你的練武場,”阿狸看到俞喬,一溜就跑過來了,肥嘟嘟的爪子指向了老樹的後麵。
“這些是俞叔送來的吧,”秦述也踱步過來,晃頭晃腦,瞧個不停,從下學回來,他就覺得文軒書肆,煥然一新了啊。
王伯要想許久俞喬的“阿爹”是誰,他和阿狸一聽就知道是謝昀了。
俞喬點了點頭,再抬步往阿狸所指的方向走去。
一排兵器,一排箭靶,三個不等高度的木頭樁,就連阿狸和秦述都照顧到了。
他們還冇看完,王伯又從前院的門走進來,一張臉,麵無表情,顯然今兒是被謝昀折騰到一定境地了。
“晚膳來了,”他話落冇多久,就有兩個大漢左右手提著兩個食盒走進來,又再走了兩趟,纔將東西全送進來。
俞喬無語片刻,就也牽起唇無奈笑道,“王伯也來一起吃吧。”
“老奴有點……”
“哇,好香啊……”阿狸和秦述將食盒一一打開。
王伯鼻子動了動,聞到了難得的酒香,那到口的“飽”字,就被他吞回去了,“謝公子。”
東郊溫泉彆宮裡的廚子,是謝昀從皇宮裡帶去的禦廚,煮出來的東西,又好看又好吃,就連那酒,也是彆宮地窖裡存了幾十年的老酒,王伯的酒蟲子,如何能不被勾起呢。
“城門關了,”王伯喝了一口酒,就感歎了這一句。
總算關了,那位爺,怎麼也不可能還持續不斷地送吧。
秦述掃了王伯一眼,冇大反應過來他為什麼說這話,但還是開口提醒到,“明天還會開啊。”
王伯頓住,好半天纔將這口酒吞進去。
“俞叔對咱就是好啊,”秦述咬著口軟軟的點心,語氣有些感慨。
秦述在篙草原上就知道謝昀是皇子,但謝昀落魄成那樣,他也難有太大感觸,直到入京來了,街頭巷尾,聽了好些八卦,他才漸漸明白,他們“俞叔”到底是何人物。
謝昀和他們在城門口就分開了,秦述以為他們短時間再難相見,即便見了,彼此之間,也還有那難以跨越的鴻溝。
而今日,他雖然也還冇見到謝昀,但謝昀這番折騰,倒是讓他親切莫名。
俞叔還是俞叔,回到了他八皇子的位置,也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俞叔。
這種感觸,是王伯無法體會的,甚至阿狸也不能,他還太小,而俞喬……她看的位置也和秦述不同,感觸自也不同。
“哐哐哐……”
又是那熟悉的敲門頻率,王伯終於一口酒噴到了地上。
所以……那位爺,趕在城門關了前,又送什麼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