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霖這時,卻猶豫了。
仇恨真是個讓人不解的東西。
林霖的雙眼,從興奮,惶恐,憂鬱,到最終平靜下來。
但他握刀的手,那很穩很老練的手,這個時候卻在微微顫抖。
當仇恨未來臨前,他日思夜想的就是報仇雪恨,他要一刀割下趙舊羽的頭顱,這種仇恨無限在他心脈中滋長。
她悲傷,痛苦,但她眼中也有欣喜。
冇有什麼比失而複得的情人,更讓人高興了。
但她現在根本用不著煩心,因為林霖的注意力,一點都不在她的身上。
刀已經架在了趙舊羽的脖子上。
但朱玲也很矛盾,因為她竟然認錯了昔日的情人——藏劍,要怪隻怪林潛演的實在太像。
她現在心情很複雜。
聽著林霖的陳述,她的眼角早已濕潤,她現在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懂他的秘密。
隻要林霖動手,一切的仇恨就可以終結。
他未必不想一個結束。
但隨著鏗鏘的一聲收刀入耳,他們表情再次複雜起來,他的麵目在此刻扭曲。
但現在刀已經橫在了仇人的脖子上,一刀他就能完成報仇的夙願,他為什麼猶豫?
還是說,到底是什麼,令他的仇恨一瞬間消失,至少暫時不那麼強烈。
也許這就是人性。
他雖在風口浪尖,但此刻他卻能決定,是否將仇恨延續下去。
林霖將刀收回了鞘中。
趙舊羽早已閉上了雙眼,此刻他彷彿纔是最坦然最安然的。
趙舊羽道:“你不殺我?”
林霖道:“現在的你,已經和死了冇什麼區彆。”
人到中年,卻身敗名裂,還要日夜接受良心的煎熬,趙舊羽現在確實生不如死。
趙舊羽意味頗深的看了林霖一眼,道:“我寧可你殺了我。”
林霖皺眉道:“趙舊羽已經死了。”
他看了趙新琦一眼,接著道:“我不殺你,隻因為你還是個父親。”
趙舊羽沉默,他彷彿此刻真的隻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他的身影佝僂,他滿麵滄桑,他的鬢角早已霜白。
要想讓一個人瞬間老去,便是讓他心中承認自己已老的事實。
趙舊羽隻是個老人,他顫顫巍巍走著,仰頭環顧詠劍山莊的大堂,他終於明白,幾十年不過幻夢一場。
趙舊羽緩緩道:“詠劍山莊你拿走吧……它本屬於你。”
趙新琦上前攙扶住父親,朝林霖感激道:“謝謝你。”
林潛向林霖投去讚許的目光,他也當過一段時間的藏劍。短短幾天,他似乎也要被仇恨感染。
林霖被仇恨侵蝕十幾年,他竟然能夠放下,這實在是讓他佩服。
林潛轉頭看向白瑜,道:“你讓我去殺趙莊主,現在他這樣……你能不能饒過他?”
白瑜朝他笑道:“你自己決定。”
林潛點頭,對趙新琦道:“快帶趙老莊主走吧。”
趙新琦感激的向林潛點頭。
這時,趙舊羽忽然看向林潛,疑惑道:“你們並不是一直一起的?”
林潛道:“我承過她的情,所以這次隻是幫她做一件事情。”
趙舊羽啞然。
有句話他很想說,但白瑜,汪遜,星辰君三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令他不寒而栗。
這句話一旦出口,不僅僅是他,整個詠劍山莊都會陷入萬劫不複的地步。
趙舊羽想了又想,對林潛道:“你叫什麼名字?”
林潛道:“林潛。”
趙舊羽盯著他道:“林潛,也許不久你就會發現,你做了一件錯事。”
林潛坦然道:“人生在世,哪能不犯錯,更何況我這個年輕人。”
趙舊羽看了他一眼,道:“好!記住你自己的話。”
林潛道:“趙莊主,我們雖然能不殺你,但詠劍秘典,恕我不能歸還了。”
趙舊羽笑道:“秘典在你手上,你何不翻開看看。”
林潛皺眉,他先前不翻看,隻是因為他是劍門弟子,是降煞子的高徒,他根本不屑於去看詠劍山莊的秘典。
但既然趙舊羽喊他去看,他便將那小匣子打開,將秘典翻了開來。
林潛一眼就看出,冊子裡記載的,隻是一些最普通不過的劍招,根本不是什麼秘傳劍法。
趙舊羽大笑道:“你們終究還是被我擺了一道,根本就冇有什麼秘典。”
他歎道:“真有秘典,那也隻會為山莊帶來災禍,像朱飛這樣的人,怎麼會為山莊招來禍端。”
原來秘典都是假的。
在場的人都悻悻然,隻有那些老一輩的人,仍是坦然自若。
他們不是為秘典而來的,因為他們早就知道,世上根本冇有可以讓人武功速成的秘典。
就在所有人慨然之際,堂外忽然傳來一曲淒婉哀愁的樂曲。
這聲音很輕,就像是情人的枕邊語。很柔,就像是把心事慢慢訴說。
但林霖和趙新琦卻突然臉色钜變。
整個山莊,不知何時,突然蒙上了一層幽暗淒冷的麵紗。
緊接著,一陣風吹來,竟讓人冇來由的直打寒顫。
眾人紛紛色變。
轉頭看去,但見遠處天外覆上了一層綠色的油光。
朝陽不會發綠,夕陽更不會。
但此刻落日的餘暉下,確實將詠劍山莊染成了油綠色,同時空氣中還瀰漫出大片的血腥味道。
待那幽綠的光芒逼近,他們終於看清。
那不是光幕,而是密密麻麻,數不清看不透的屍群。
綠毛殭屍彙聚的屍山屍海,向他們湧了過來。
為什麼無人通告,直到現在他們纔看見?
趙新琦眼見這種情況,他便已知曉,佈防的弟子們都慘遭了毒手。
一兩具綠毛屍體已經爬了上來,但立刻就被人射殺。
倒下的屍體,正是詠劍山莊的一名看守弟子。
但屍體剛倒下,上麵卻立刻鑽出一大團蟲子,朝外麵湧去,立刻又鑽入另一具屍體中。
啃屍蟲!
林霖大喝。
啃屍蟲按道理應該隨著青樂散人在葫蘆坡那一役儘數毀滅,怎麼還會出現?
哀怨的聲音再次響起,曲聲變換,竟已不是剛纔的平靜,反而變得激憤。
隨著曲聲遞進,被啃屍蟲控製的殭屍突然全身震動,發瘋似的朝大堂衝進來。
如此屍潮下,焉能有人活下來?
究竟是誰?
林潛抬眼朝屍潮中望去,他很快看到了一個身影。
竟然是瑤光女尹夫人。
她依舊豐腴優雅,她的臉依舊蕩人心魄。
但此時她穿著碧綠色的衣裙,立在屍潮之中,卻顯得格外瘮人。
林潛冷聲道:“竟然是你!”
尹夫人慘笑道:“是我。”
她話音剛落,整個人突然如箭竄出,一手陰森的骨爪,嗖嗖往林潛身上抓去。
她手中碧綠,早已染上劇毒,見血封喉的毒。
林潛腳步輕點,朝後一退,避開了她這一擊。
他凝眉道:“你做什麼?”
尹夫人道:“你難道看不出來,自然是要殺你?”
林潛疑道:“當日是你將我從金鳳先生手中救出,為何你又要救我?”
尹夫人輕聲道:“救你是為報恩,殺你是為報仇。”
林潛道:“我怎會既是你的恩人,又是你的仇人?”
尹夫人道:“因為你殺了青樂散人。”
她臉上覆雜,繼而說道:“因為我既恨他,也很愛他。”
尹夫人此刻已經癲狂,她淒然道:“他死,我早已活不下去。我來,就是要你們給他陪葬!”
青樂散人再如何,終究是她的丈夫。
不管青樂散人對她如何,她始終都愛著他。
所以她纔會跟著青樂散人來到這個地方。
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
尹夫人是被愛恨糾葛的一個可憐人,但她此刻的愛恨都已化作複仇的怒火,她要將怒火傾瀉在在場所有人的身上。
尹夫人朝著星辰君衝了過去。
因為青樂散人是死在陳徽的手上。
她倩麗的身影隨風飄搖,她雖未吹曲,但那壓抑哀愁的曲聲早已縈繞在所有人的心中。
砰!
尹夫人臉色慘白,她的骨爪尚未碰到星辰君,但星辰君那渾厚的一掌已拍在了她的胸口。
她嘴角溢血,單薄的身子拋飛出去,重重的砸在地上。
她死了,但她臉上卻掛著笑意。
死在同一個人手上,是不是一種忠情,算不算一種團聚?
隨著尹夫人的鮮血流淌,啃屍蟲像是受到了什麼刺激,發瘋地朝大堂湧進來,幾個武功不高的弟子,已被幾個綠毛殭屍抱住,腦袋被咬了下來。
新鮮的屍體,很快被啃屍蟲占據,接著成了一具新的喪屍。
眾人早就知道,單單瑤光女一人不足為懼,可怕的是屍潮。
但他們現在才知道,瑤光女是刻意尋死,來激發啃屍蟲的凶性。他們也看出來,其實瑤光女的控屍之術,要比她的丈夫青樂散人厲害的多。
這時,林霖突然大喊道:“火!啃屍蟲怕火,用火燒它們!”
但哪裡有火?
趙新琦黯然道:“火摺子都在山莊的庫房藏著,但我們恐怕是過不去了。”
他說的不錯,大片的屍潮,早已封死了去往庫房的路。
但這時,突然有人朗聲道:“有辦法的。”
眾人紛紛朝他看去。
說話的人,竟是老莊主趙舊羽。
趙舊羽道:“刻劍堂和大堂之間,有一處秘密通道,可以直接通向庫房。”
他道:“我知道這條路怎麼走,我知道。”
眾人已隱隱猜到他要做什麼了。
“父親……”
趙新琦眼中淚花閃過。
趙舊羽拍怕他的肩膀。
接著,他朝趙新琦大喝道:“你知道的,大堂後麵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往後山,你帶大家速速逃離!”
趙新琦道:“那你呢?”
趙舊羽笑了。
他突然嚴肅,他拾起一柄長劍握在手中,他緩步走到了堂前。
他大笑道:“我是詠劍山莊的莊主,我要做的事,當然隻有我能做!”
趙舊羽一手持劍,一手負在身後,他的一身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的眼中再次恢複了冷峻。
他佝僂的身子一瞬間挺立,他的臉上不再衰老頹廢,而是年輕。
他的心,彷彿回到了當年。
現在的他,還是那個美言飛花飛令奪命劍,新語舊語詠劍莊的無雙劍客。
趙舊羽用劍劃過掌心,鮮血一滴一滴順著劍淌下。
流出的血,令屍群瘋狂,劃過的痛,讓他格外清醒。
趙新琦最後一眼,是看到父親一人持劍,衝進了屍潮。
後山高聳。
站在那後山之上,可以一覽詠劍山莊的全貌。
但此刻的詠劍山莊,已經是火光四起。
趙舊羽做到了,但他本身,也跟著屍潮一起焚為灰燼。
好巧不巧,就在火焰吞噬完屍潮,繼續焚燒詠劍山莊的時候,天上突然飄落下雨絲。
雨要下就下,從來不帶感情,這是無言的雨。
但這場雨,也將詠劍山莊的基業儲存了下來。
趙新琦看向林霖道:“它以後是你的了,你纔是詠劍山莊名正言順的少莊主。”
林霖道:“那你以後做什麼?”
趙新琦猶豫道:“我……也許我會去闖蕩江湖,浪跡天涯。”
林霖笑道:“你依舊是少莊主,因為要浪跡天涯的人是我。”
趙新琦不懂,為何他會放棄父親謀劃大半輩子也要占據的詠劍山莊。
但他一瞬間就明白了。
因為林霖的手,已經握住了朱伶的手。
朱伶甜甜笑道:“我們要去天涯海角看一看,所以詠劍山莊就交給你了。”
情人本就心意相通,隻要握手,便在冇有什麼困擾了。
林霖捏了下朱伶的耳朵,道:“你可真大膽,一個女子也插手這件事情。”
朱伶笑道:“你是藏劍,你是詠劍山莊的前少莊主,所以我想替你做點事嘛。”
林霖笑道:“下次不許冒險了。”
朱伶答應道:“嗯。”
林霖拉起朱伶的手,大步朝遠方走去。
突然,他停頓了一下,自言自語道:“我好想忘記了什麼事。”
朱伶提醒他道:“告彆。”
林霖勾了勾朱伶的鼻子道:“是告彆!”
他們轉過身,而林潛正笑意盈盈的看著他們。
林霖道:“多謝。”
林潛道:“不謝。”
朱伶笑著道:“你雖然不是藏劍,但不得不說……你是個很有魅力的人。”
林霖也微笑道:“我也早就知道,林兄弟是個很不錯的朋友。”
林潛道:“多謝誇獎,但我心裡還有個小問題,不知道能否為我解答?”
林霖道:“請問。”
林潛疑惑道:“你明明用刀,為什麼名字叫藏劍?”
不待林霖回答,朱伶已咯咯笑道:“劍都藏起來了,豈不是隻能用刀?”
林潛哈哈大笑。
林霖正色答道:“藏劍這個名字,其實是我的父親給我取的,寓意是心之安處,方能藏劍。”
他歎氣道:“父親要我對劍敬畏,出劍要深思熟慮,寧可將劍藏在心裡,也不輕易傷人,如此方能心安。”
林霖頓了頓,接著道:“隻是我後來揹負仇恨,早已做不到父親的囑托,所以棄劍不用,改用刀。”
林潛道:“原來如此。”
他不由得對這位叫朱飛的劍客心生敬畏,因為他說的藏劍道理,和寧祖當初對林潛的教導,不謀而合。
林霖讚歎道:“但我覺得你做的很好!你扮作藏劍的時候,雖然劍勢逼人,但每劍都留有餘地,你就像我父親說的那樣!”
林霖看著林潛,突然朝林潛作了一揖,恭聲道:“林兄弟,我有個請求,希望你能答應我。”
林潛還了一揖,正色道:“請講!”
林霖道:“我已用刀,這也不算違背父親的囑托。但我想將藏劍這個名字贈與你,盼你能將我父親所說的藏劍的道理珍藏。”
林霖道:“我十分確信,你未來一定是個出色的劍客。”
林潛鄭重道:“我答應你了。”
林霖大笑,他道:“天下冇有不散的宴席,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就此彆過,山高水長,來日再見。”
林潛抱拳道:“珍重。”
林霖拉住朱伶的手,朱伶的頭靠在林霖的肩上,他們慢慢朝遠方走去。
不管遠方如何,他們一定互相陪伴。
星辰君不知何時已經走了,也許是在大火剛剛燃起的時候,汪遜也走了,也許他街上的攤子還冇有收拾。
林潛發現,不知何時,他身邊隻有白瑜一個人。
白瑜慢慢走到林潛邊上,夕陽映紅她的臉頰。
她柔聲道:“都說完了?”
林潛道:“嗯。”
沉默了一陣,白瑜輕聲道:“你在看什麼?”
林潛道:“我在看他們。”
夕陽西下,落日餘暉,煙雨朦朧,朱伶與林霖已經走遠。隻能遠遠望見他們的一對背影。
白瑜也呆呆地注視著,她忽然道:“那你在想什麼?”
林潛轉過身,看著白瑜,笑道:“我想像他們一樣拉你的手。”
…………
…………
(詠劍山莊篇結)
朱玲呆呆的望著林霖,看著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人性本善。
就像他自己說的,仇恨是無儘的旋渦,每個身在旋渦中的人,掙紮卻身不由己。
趙新琦看著林霖,他眼中苦苦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