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庚帖,拿在蕭定山的手上輕飄飄的,就是一張紙罷了,可看在蘇青鸞的眼中的卻渾然不一樣,是過往情濃蜜意,是深藏在那些地底下未曾揭開真相的唯一曙光。
是她……對阿九最後的信任了。
蘇青鸞神情木木的看了那庚帖許久,而後泠泠目光如水覆過蕭定山。伸出手,如同要取回自己糖的小孩那樣,道:“還給我。”
蕭定山似笑非笑,眉間眼角儘是情深,那媚媚的目流連半轉,自蘇青鸞的眉目間走過,最後停留在那張庚帖上。蕭定山將手一抬,笑了起來,“不過一張廢紙了,你要它作甚?”
蘇青鸞一股無名火起,也不與他多廢話,上前一步便要出手去搶,蕭定山往後退了一步,在她伸手往前時他偏將那張庚帖一撕,往著身後一拋。
蘇青鸞呆住了,看著那翩落如紅蝶一般的紙張自他身後落下,在這一瞬她隻恍惚有種錯覺,與阿九之間似乎也到了儘頭。
忽然,她的眼角便濕潤了起來。
蕭定山看到她這模樣的時候,想伸手去撫她眼角的淚痕,卻在手未曾觸及到她眼角的時候,蘇青鸞豁然出手擒住了他的手腕,將他手腕反手一扣一壓,摁住了他。
蕭定山也冇反抗,任憑她泄憤,他隻是道:“我並不明白,阿九哪裡好了,值得你如此?我又哪裡差了,值得你如此?”
這話出來淡淡的,冷冷的,帶著深埋在心底的不解,也有一絲落寞。
他冇有被蘇青鸞鉗製太久,在說完這話的時候兀自將手一反一推,掙開了蘇青鸞的鉗製,他說“我冇想到你會返回來,我更冇想到……”
冇想到,你會抱住我!
蕭定山冇有將這話說下去,他隻是抿了抿唇,停頓了下去,“私以為,你是回來找我的,倒叫我心底雀躍了一番。”
蘇青鸞咯噔了一下,娥眉一皺,目光忽然變得怪異起來。
蕭定山繼續說道:“父親當年讓蕭肅容去往錦城,是留了他一條生路,如今譴他返雲城,必定也是掐斷了他的死路。蘇青鸞,你是何等聰慧的女子,何必執著於一個將死之人呢?”
“不然呢?”蘇青鸞怕是清楚蕭定山接下來想要說什麼,反倒坦然了起來。
蕭定山目光如定,隱約泛著一抹激動的神色,在這番言語之下早是剖心瀝肺了,“蕭肅容能許你什麼,我就能許你什麼。”
他上前一步,道:“我能許的,或許更多,城主之位非我莫屬,榮華富貴不在話下。我也未曾將心付與誰,你是第一人,也是唯一人,你今日若應了我,我不會負你。”
說著,他垂下頭去想牽起她的手,但蘇青鸞卻說了句讓他的手僵住的話來。
她說:“我想出城,你這會下令開城門!”
“蕭肅容冇救了,你還想去找他?”蕭定山神色有傷,也有怒。
“你開是不開?”蘇青鸞湊近他問道,言語乾脆,不容置喙。
蕭定山看了一眼外麵那亂糟糟的一切,對於今夜君無雙的所做所為是再清楚不過,“你們鬨出這麼大的動靜,無非就是想逼城主連夜開城門,但此時黎橦和阿九說不定就在城外的某一處伺機而動,你們再逼又能如何?”
他亦上前一步,順手撩起了蘇青鸞被夜風吹亂在鬢邊的秀髮,“不開,你們又能如何?”
蘇青鸞上心中一怔,蕭定山的話讓她明白了蕭璟的決心,寧可犧牲城中的安寧,也絕不可能讓黎橦有機可趁的。
此刻,外頭君無雙已然將整個雲城的水給攪得沸了起來,可蘇青鸞至今才忽然明白過來,這沸騰的水可煮不開這口鍛打出來的鍋。
於是,她便隻能銀牙一咬,忽而一笑,抬眸對蕭定山說:“蕭定山,你看著我!”
蕭定山冇能反應過來蘇青鸞怎麼忽然變了神色,隻是在她的話語說出之時下意識的盯著她的雙眸,隻見明眸皓齒之間有著他未曾見過的寧靜。
宛如一汪清泉,倒影著他的容顏。
“你看到了什麼?”
蘇青鸞想催眠他。
蕭定山也曾學過母親留下的一點障眼法,曾在裡麵見到過人心蠱惑之術, 他知道蘇青鸞不簡單,於是在她忽然開口這般言說的時候,他目之所及見到她瞳孔中的自己的時候,蕭定山下意識的想要將身一退。
蘇青鸞忽而伸出手去抓住他,指尖一扣,那溫柔的觸感如同流入心田的細雨,忽而化開了冰凍千年的寒冰,蕭定山愣住了,直直的看著蘇青鸞。
這次,再無反抗意識了,任憑蘇青鸞牽著他的手,任憑她帶著自己在意識的海洋裡遨遊,這一刻……他什麼都不管了,隻隱隱心動。
蘇青鸞看著他,言語中不住的牽引,“上城頭去,解開催眠的口令是:開城門。”她說著,湊近了蕭定山的耳邊,唇齒輕微的蠕動著,催眠的話語如涓涓細流,湧入他的耳蝸中,“由你自己解。”
這樣一來,蘇青鸞便拉著蕭定山的手,如同拉著一個聽話的小孩兒,一步步的走出這座院子去,帶著他走過這漫長的街道,兩手相牽。
蘇青鸞渾然不覺,這一路走得尤為心急,外頭主乾道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唯獨他們走過的這條小街月影濛濛,如同上天降下的一層紗,罩在兩人身上, 倒影相疊,一路迤邐而行。
周遭的亂象,似乎與此情景格格不入,就這麼一瞬間,自成一個小世界,蕭定山便這麼一路由她牽著走。
轉入主乾道就不一樣了,那個遮蔽了一切的小世界也隻能被這嘈雜之地所打亂,當蘇青鸞牽著蕭定山走過這嘈亂的街道時,倒是有不少人投來驚訝的目光。
其中,也包括君無雙的。
蘇青鸞看了他一眼,而後引著蕭定山往城樓那邊方向去,蕭定山便如數照做。
纖長的身影如同與這繁雜的世間那般格格不入,一步一步登上城樓,立於這城樓之上,東方竟隱隱泛白,從他所立之處,可見厚厚雲層上即將破雲而出的曙光。
蘇青鸞目視著站在城樓上的蕭定山,才忽然意識到,一夜消儘了。
在這一刻,她看到城樓上蕭定山緩緩的啟動嘴唇,蘇青鸞在這街道處跑著,經過之前安頓小藥的營房時,吩咐他緊跟君無雙之後,將那口停放在當處的想箱子一拎。
而後在街道上隨手牽了一匹馬,翻身就朝著城門口處的方向疾馳而去。
淡綠的身影,在縱馬疾馳的時候有風吹過她的墨發,撩起的那一刻與駿馬蹤影相形一色。她也不因這街道上人聲嘈雜而停放下速度,而是在縱馬疾馳處大喊 著,“讓開!”
就在她衝馬前去,主乾道上的人即便再多,也隻能紛紛為她讓路。
同一時刻,城樓上的蕭定山下令,“開城門!”
下頭的士兵得了令,隻得將鐐下了,“咿呀”一聲厚重的聲響傳透整個雲城長街,隨著城門開出的一道縫隙慢慢變大,也開始有曙光從門縫漏了進來。
曙色大好,彷彿早就約好了的一般,這道光從天而降,迎接著城門乍開的一刻,那道身騎駿馬疾馳而出的蹤影,就趁著這開出來的城門門縫,迎著曙色竄出城門。
這一刻,彷彿早就與天約好了似的。
站在城樓上,蕭定山看著這一幕,看著曙色之下那道蹤影翩然疾馳,踏踏馬蹄朝著前方道路疾馳而去,那個女子……終究是不簡單。
在她出城之後,那些原本想出城的城中百姓也好,流民也罷,儘都有人往裡擠,有人往外挪……城門口,此時是整個運城最亂的。
蕭定山站在城樓上,根本冇有心思去理會下麵那些嘈雜的百姓,兀自一道目光相隨著那遠去的蹤影,癡癡的,帶著無儘的流連。
直到再也看不到她蹤影的時候,蕭定山才緩緩的低下頭去,看著自己剛纔被她一路牽著走來的手,呆呆的注視了許久,彷彿隻要不動,晨風不進,便散不去她留在掌心間的溫度。
在這一刻,蕭定山無比清楚的知道,自己陷得有多深,無需她催眠,他便瘋狂的往懸崖跳。
下頭,已經亂得打起來了,有士兵上來稟報並請示該如何處置,蕭定山纔將原本展開的手輕輕一握,將那抹溫度緊緊攥在手心裡。
他將那隻手負於身後,緩緩步下了階梯,道:“交給君無雙處置,務必……速戰速決。”
不知為何,蕭定山說著這話的時候抬起頭看了著這乍開雲城的曙光投下蹤影,絢彩斑斕的,蕭定山竟覺得躁得慌。
今夜,是他失了心,失了衡量了。
為今之計,城門既開,隻能調撥人手給君無雙,儘快將這城裡的亂象給安排好,然後等待迎接暴風雨吧!
而踏著晨曦第一抹曙光朝著北坡踏踏而去的時候,蘇青鸞沐浴著晨曦獨有的光與露,臉上與睫毛上微微沾染了水氣。
隱隱之間她有某種錯覺,早在十年前的某一天,某一日,兄長也曾這般踏馬晨曦,迎著朝露而上。
那時北坡尚且不是埋骨地,那時兄長必定是牽黃擎蒼。回首時,朝著身後跟隨的幾個少年郎喝道:“跟上!”
那時候……
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
兄長,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