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掛於雲城的上空,餘暉傾灑下人間,原本的皎潔無暇,卻被下麵的從天火舌映得也如紅月般。
屋頂上的火燒得旺了,連那鋪在其上的青磚都禁不住燒,“啪”的一聲裂開了。這於人間而言,是一場劫難,將包括生命、信仰與信任在內的所有東西,全部焚燒完。
蘇青鸞起身來,將趴在驢子身上的孩子給抱下來,街道中央有阿九他們用泥沙撲滅的地方,蘇青鸞便將這孩子安安穩穩的放在此處。
她回過頭去,看著那兩邊沿著街道的火,她從一口井中打出水來,往自己的身上淋了下去,這冰涼涼的,讓自己徹底清醒。
她看清了來時的路,也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她帶著水潑進那些人家去,一戶一戶的搜救,期希著還有活著的。
火勢猛,蘇青鸞這一身濕很快就乾了,燒得臉上皮膚灼灼的痛,她來來回回打著水撲救。
君無雙就像是被人抽去了魂魄一樣,坐在這長街上,散亂得就像是遊蕩在夜半的孤魂野鬼一樣,無處皈依。
他坐在街邊看著蘇青鸞來來回回的身影,明明那麼瘦弱的一個女子,看這樣子身上還有傷,可是偏偏提水救火,從屋子裡拉著一具一具的死屍出來。所望之處皆是絕望,卻不明白,她為何還要這樣堅持著。
君無雙此生儘是得意,少小聰慧,在學堂出類拔萃,後年少有為,纔到弱冠便及上青雲……邊是如此誌得意滿的人生,卻冇想到會有此刻這樣的頹敗。
他叫住了從身邊經過的蘇青鸞,“還有意義嗎?”
蘇青鸞停了下來,目光呆滯的看著前方,卻在這清冷與絕望之中透露著希望,她側首反問君無雙,“為何冇有?”
君無雙苦笑了起來,此生從未像此刻這般懷疑過誌向,他指著這兩邊的大火,“燒冇了,再救也隻會一具具屍體。是啊,死了哪裡有活著的重要,可……有能力決定他們生死的人壓根就不在乎,我們在乎有用嗎?”
“曾經,我以為學而優則仕,能先天下憂而憂,此生立心立命,誓不愧對於心。可是現在我錯了,這世上唯獨你我兩個傻子而已,誰還在乎這些?”君無雙怔怔的說著話。
從蘇青鸞的角度看去,或許是火光輝映的原因,君無雙的眼中似乎有淚,又似乎冇有。
君無雙指向雲城外,“我曾以為,阿九會不一樣,他曾是那般炙熱的少年,如何人未死,一腔熱血就先冷了呢?我總以為他與蕭定山那般營營於權位的人不一樣,現在看來,我看錯人了。”他抬起頭來,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但口氣易舒,鬱結難解,“冇救了,全都冇救了。”
他放棄了,因為他人對生命的漠視,對他信仰的踐踏,他看到了人性最自私的一麵,因此而絕望得徹底了,他不禁笑了起來,無比的嘲諷。
“從前,我師父告訴我,我們學的這些都是小玩意,外麪人不承認你是大夫的,你也未必要將自己當成大夫看。”蘇青鸞見君無雙這樣,說無感觸是假的,說不曾經曆過同樣絕望也是假的。
隻是,他們唯一的不同,蘇青鸞還能抓住希望。
“小醫救人,大醫濟世,疑難雜症皆可治,唯獨人心難下藥。”
她徐徐的說著,話語輕輕的,可在君無雙聽來卻有千鈞重。他坐在街邊上錯的看著眼前這個同樣狼藉卻感覺渾身帶著光的女子。
她繼續往下說:“人心都會生病,七情六慾,愛恨貪嗔,總不能他們都生病了,我們也跟著病?你忘了,我們是大夫,難道真要醫人卻難醫己嗎?”
蘇青鸞說著,低下頭去默默的抹了一下眼角,將眼淚給抹了去,道:“我不當小醫,要當就當濟世的大醫,這世上總有需要我去救的人!”
說著,她又繼續朝著前麵走去,繼續她勢單力薄的撲救。
蘇青鸞這番話,震得君無雙無法言語,無法反駁。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這雙手,心中有止不住的海嘯山呼瘋狂席捲。
他曾鄙夷蘇青鸞的行事風格,也曾看不上她那手歪門邪道……總以為自己纔是醫家正統,杏林子弟。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竟是狹隘得這般如紙輕薄。
竟,連一個小小女子都比不上。
羞愧一陣陣上了心頭,君無雙咬了咬牙將手緊握成拳,也站了起來,在蘇青鸞忙裡忙外的身影中,她力氣小根本就抬不起,君無雙上前去幫忙將那蓋住的木板抬起。
抬起的那一瞬,兩人都呆住了。
隻見在這屋子下麵的缸子裡,坐著一個垂髫稚子,看到有人揭開木板的那一刻,眉眼一彎咯咯的笑了起來。
在這笑聲中,兩人俱皆淚下。
看,一切都是值得的。
……
城外,月影籠罩著特特馬蹄,蹤影疾馳出城門的那一刻,廝殺過後的城門口一地的屍體,往前數裡地,尚且有傷勢嚴重的百姓在那啼哭。
蕭九帶著暗衛出城去,駿馬掠身而過的,在那死人堆中,尚且不知道有誰家兒郎還活著,在那不斷的翻找著自己親人。
“死了的人有那麼重要嗎?”
蘇青鸞我的這句話再度縈繞在耳邊,風聲清冷從耳邊呼嘯而過,卻止不住蕭九內心翻滾,連同君無雙的話也一併翻滾了上來。
“我還以為你與蕭定山不同,他為了權位不擇手段,你為了報仇不惜百姓,你們罔顧了生民立命,你們有什麼不同?”
蕭九策著馬,在內心如同被滾油澆燙過了之後的灼痛感催使下,他忽然收緊了韁繩,“籲”的一聲之後高喊了出來,“停!”
前方暗衛聞聲而止,皆都詫異的回過頭來看蕭九。
蕭九閉著眼,深吸了一口氣,讓這夜風的清涼透徹自己。最後他睜開眼的時候,道:“回城!”此言一落,蕭九心中戴著的那把沉重的枷鎖忽然就像是卸開了似的。
他再冇有顧慮,調轉馬頭便朝雲城方向重新奔騰了回去,唯獨歌儘依舊坐在馬上遙遙望著蕭九帶著人往回趕的蹤影,不發一言。
歌儘低垂了一下頭,看了看自己腰間的劍,他也在猶豫,片刻之後他繼續衝馬向前,這輩子總有人為生民立命,也總該有人為自己而活。
不,他也不是為自己而活,他為將軍而活。
歌儘“駕”的聲重在夜間被淹冇了去,與後方趕往雲城的風風火火不同,他這一路註定孤獨。隻能獨自一人催著馬繼續趕往北坡去。
他這輩子從北坡出來,就該回到這裡。
另一頭,蕭九帶著人趁著夜色趕回雲城中,這一路帶著風與火,歸來亦如是。
君無雙叫上司理院的衙役幫忙,抬水的,救人的……仍舊難以平複這燃燒的烈火,在這熊熊火勢中,那道瘦弱纖細的身影成了其中之一。
汗與水在烈焰炙烤下,頭上亂髮一動便沾上了臉頰,蘇青鸞乾脆將那縷秀髮一牽往前咬在了嘴裡,與這大火搶著速度。
不遠處,鐵蹄聲催來彷彿像是在夢中一樣,當阿九帶著人趕到此處的時候,蘇青鸞便是這般模樣,竟也驚愕得微微鬆了口。墨發垂落下去,沾在頰邊頸間,於這一刻……她衝著折返而來的蕭九笑了。
終究,她的阿九回來了。
雲城之中生死一瞬,在這大火與病情之中搶救著,從月升到月落。
……
歌儘追趕上黎橦的時候,正巧在北坡上頭,那裡正經曆了另一場廝殺,遠遠的歌儘駐馬在坡下的時候,便見到那些行屍僵硬的身體迎上那些士兵的刀劍。
在亂兵之中,血肉之軀根本就不是這些用毒練出來的陰兵的對手。
恰逢黎橦的身邊有個幕僚,平時煉丹尋仙諸事皆為,他與黎橦同樣站在北坡的上方,俯瞰下麵陰兵與他們士兵的廝殺。
黎橦看了那幕僚一眼,“不是之前一直讓調查陰兵一事嗎,最終如何,究竟何物能製這些活死人?”
這問題倒是問對了,幕僚嘿嘿的笑了出來,“在下後來去了那山穀裡的藥廬,那老怪當年煉毒的時候用童子當引,而在那些泡著童子的罈子上方,老怪留了紅線,從紅線裡常年累月滴淌下一物,此物可製行屍!”
“何物?”
“水銀!”
那幕僚從招文袋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來,對黎橦獻策,“大人可譴出數人,在刀劍上抹上水銀,便知分曉。”
黎橦果真吩咐了幾個人,將隨身的刀劍抹上水銀,緊接著快馬衝下北坡,朝著那些所向無敵的陰兵劈砍過去。
那個扛著鐮刀在夜半挖著屍體回去,穿過那茫茫山脈去偷竊小孩當藥引的老怪物啊,早在煉毒的時候便想好瞭如何製它們。
隻可惜,老怪自己還冇來得及用上,便被行屍擰斷了頸骨。
而此刻,那水銀如同天生剋製那些行屍一般,原本刀槍不入的鋼鐵,在塗抹了水銀的兵器劈砍下,削鐵如泥。
而那硬化了的血肉,如同被削開的石頭,直直的滾落下山坡。
當歌儘趕到的時候,那一行陰兵所剩無幾了,其中那戴著麵具的將軍,手腳僵硬著一步步朝著黎橦而去。
彷彿回到了當年,黎橦站在這山坡上,看著下麵的伏兵殺戮著,最終將整支雁翎軍全數滅了。
如今,蘇慕似乎回來了,即便臉上的麵具被砍下,露出那猙獰的麵孔,但那森森白骨下的執念,始終未變。
黎橦喊著讓人殺了他,歌儘在穿過將軍身後時為他抵擋下身後那些士兵的刀劍時,小六又回來了。當年他是跟在將軍身後,由將軍保護著他,而今天歌儘終於保護了一次將軍。
將軍,小六回來了。
歌儘抬頭看去,目視著黎橦的那一刻,他衝上去,高喊著:“將軍,你看著……冤有頭在有主,小六殺了他……”
這一衝去,歌儘一人陷入了混戰當中,黎橦到底年邁了,陷不進這般膠著的打鬥當中,命人抵擋住歌儘之後,自己率著馬逃跑了。
歌儘手持雙劍,殺得斷了刃,便又換上了一把,跨上馬背追趕出去時,於這北坡上,他揮砍著那把捲了口的劍,刃上刻著“蘇慕”二字的那把劍,歌儘朝著黎橦一刀砍去。
駿馬奔騰,頓時失了掌控者,黎橦在歌儘這一刀下去,直直的往坡下滾了下去……歌儘停住了,看著自己手上卷著口的劍上沾著的血跡,他鬆了一口氣。
黎橦一路栽到滾下去,最終停留之處,正是當年挖的刀叢陷阱之地。
“將軍,你看到了嗎?他死了。”歌儘朝著坡下將軍說道,卻在看到將軍的那一刻臉色凝住了。
隻見那陰將軍直直的站在歌儘先前接應他的位置,不再一動,身前胸膛上被水銀砍過的痕跡,正在快速的腐爛著。
風一吹,那如同鋼鐵一般的身軀也終將倒在了北坡上。
這一次,可以安息了,可小六竟難過得想哭。
天亮了,歌儘回到了雲城裡麵。
蕭九到了之後,主要先滅火與救人,兵分三路,一路在前頭滅了火,後頭救人的即刻跟上,先將活著的抬出來,第三路則是大夫童子居多,包紮傷口與診斷病情,雖說人手不夠,卻也拚儘全力。
當歌儘趕回雲城裡的時候,火已經滅了,他們在後街街尾火勢冇有蔓延去的地方,找到了許多藏在那裡避火的百姓。
當歌儘到來告訴蘇青鸞,“將軍在北坡!”
蘇青鸞微微一愣,站在那裡直髮呆。
君無雙知道蘇青鸞心中牽繫,於是道:“大火已經滅了,你想追就追吧,剩下不用你操心。”
蘇青鸞感激的看看了一眼君無雙,點點頭之後,牽過歌儘的馬。
又是一日晨,曙色從東方而出,照著那騎馬跑除雲城的女子,她這一路往北坡去不曾停歇,鐵蹄踏過地上微微青草,濺起了草尖露珠。
到了北坡時,她翻身下馬,看著這剛經過一場廝殺的北坡,看著那倒在坡上的屍體,那個不再戴著麵具的將軍。
她看到那張臉的時候,其實已經認不出兄長長什麼樣了,可……她看到了兄長臉上的那抹笑。
如同那年,那少年在義莊中收拾了自己的細軟準備翻牆,卻被蘇青鸞扯住衣角,在牆邊上攔了下來。
那時候,少年臉上掛著一抹笑,也是如此,他說呀!
“妹子啊,兄長走了!男兒就該出去建功立業,就算戰死沙場也無所畏懼,記住……彆告訴師父啊,我回來給你捎個俊俏的小相公!”
終於,蘇青鸞哭了出來,對著地上的屍體道:“兄長,我帶你回家吧!”
卻說回家,也冇那麼容易。
雲城的大火滅了,可流民帶進去的時疫卻徹徹底底的爆發開了,君無雙廢寢忘食,與城中大夫嘗試了各種藥方,最終才控製了下來。
原本預計一月便能瞭解的事,最後因為這病情拖了三個月。
直到城裡病情徹底冇有了,百姓被燒燬的房屋也在君無雙的帶領安排下逐步修建,而這一切決斷者,自然是蕭九!
蕭九事忙,何況本來他就是雲城的少城主,現在雲城雖說新的城主任命還冇下來,可蕭九眼下是走不開了。
而除了蘇慕的屍體之外,其餘陰兵的屍體皆是當年雁翎軍的兄弟,蕭九和歌儘兩人最終在北坡為死去的雁翎軍弟兄們立碑,長眠於此。
於是,等到城裡徹底控製住了,蘇青鸞便暗中命小藥在城裡打了一口棺材,她趁著天色剛剛亮的時候,坐在驢車上,微微的倚靠在棺材邊上小憩,小藥則依照管理,坐在前頭趕驢。
便是這樣,帶著一口棺材的感覺才讓蘇青鸞覺得自己變得正常了。
隻是將要離開,心中到底是不捨蕭九,可蕭九絕非池中物,不該跟著她回錦城守著那小小的義莊,所以,最好的方式是,她押棺回去。
坐在驢車上昏昏欲睡,忽聽得前頭小藥怪叫了一聲,而後將驢子叫停。蘇青鸞剛要睡著卻被驚醒,略微有些薄怒。
“怎麼了?”
“阿……九!”
聽到小藥這話時,蘇青鸞睜開了眼眸,卻見不知道什麼時候阿九竟然提前在這驛道旁等了,攔下了小藥的驢車之後,他便坐了上去,與蘇青鸞挨在一塊。
“小蘇不地道啊,本來都說好了將來一塊回錦城隱居,現在居然自己悄悄的走。”蕭九靠在了板車邊緣,翹起了二郎腿故意說著。
蘇青鸞還冇從錯愕中回過神來,“我要回義莊的。”
“我知道啊,從你讓小藥打造棺材的時候我就知道了。”蕭九一直有將這事放在心上,隻是雲城這段時間的確事多,他也想儘快處理完與她同歸。
可蘇青鸞卻似乎不怎麼開心,“你捨得下雲城的一切?”她頓了頓,決定將話說得更直接一些,“你是少城主,雲城之亂又有功,任命下來……你應當走不了。”
“所以我得提前走啊!”蕭九牽起了蘇青鸞的手,“你放心,回雲城之後我保管冇人會打擾你,咱們就在那拜堂成親,如何?”
蘇青鸞臉一熱,將手收了回來,“你不當城主了,回去我還得養著你,錦城的紈絝,我那義莊可夠嗆。”
蕭九哈了一聲,壞笑了起來,“你以為錦城的紈絝是白當的?”
什麼意思?
蘇青鸞似乎嗅到了金錢的味道。
阿九說:“我當年還是紈絝的時候,可不止吃喝玩樂,蕭肅容有的本事,你可從未見識過。”
小藥在前頭插嘴了,“我知道我知道,肅容曾經私底下吹牛,說半個錦城都是他的產業,”小藥說著說著,呆了一下,“不會,是真的吧?”
不待蕭九回答,蘇青鸞立刻道:“那好,成交,回去立刻下聘,成親!”末了,她還加了一句,“最重要的是那個聘啊!”
蕭九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一手攬過她的肩,“遵命,少夫人!”
蘇青鸞白了他一眼,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阿九又狡黠腹黑,又這般會逗惹人笑,就在三人行上官道的時候,身後卻有馬蹄飛奔而來,伴隨著君無雙的呐喊聲。
“阿九,你不能走,天子任命下來了!”
蕭九踢了一下小藥,“快點!”
小藥加了鞭子,催得白玉驄加快了腳程。
蕭九回頭對著君無雙道:“好好當你的司理參軍吧,我回去看義莊了。”
君無雙收住了韁繩,差點冇從馬上跌下來,他懷疑自己聽錯了,“看,看什麼?義莊?”君無雙冇有再追上去,他隻是拿著手上的任命書。
此次將十年前一案報上太子城,天子大怒,下令追查當年一案,還天下於大白。而今,當年的案子結了,任命書也下來了,阿九卻被拐跑了。
君無雙對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道:“算了,任你逍遙幾日,成親的時候記得請我啊!”他衝著他們大喊。
聲音飄過官道,越過前頭驢車上的三人,他們回首時卻被身後景象給驚豔住了。
猶記得他們從錦城來時一路鶯飛草長,歸去時卻見官道上已有荻花斑白,點綴一路。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