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亮了,依然下著小雨,寒意侵人,燕城所在的地區已是一片汪洋,渾濁的烏黑色水麵飄浮著木頭和士兵的屍體,樹林隻剩下一片樹冠,一群群烏鴉在樹林上空盤旋,發出淒厲的叫聲。
燕城也隻剩下一圈城牆,城內的石屋已全部被淹冇,隻剩下幾座倉庫的屋頂,屋頂上和城牆上擠滿了士兵,一個個凍得臉色烏青,渾身發抖,眼睛裡充滿了絕望。
乙支文德裹著一張羊皮,默默無語地坐在城垛上,他無法麵對眼前的這一幕,就彷彿噩夢一樣,但又是這樣真實,這時,一名將領上前低聲道:“大將軍,已經清點完畢,還有五千一百人,糧食隻搶得百餘石,一半人手上有兵器,其他人都赤手空拳。”
乙支文德歎息一聲,嘶啞著聲音道:“去把淵將軍請來吧!”
不多時,同樣有些失魂落魄的淵蓋蘇文快步走來,他坐在乙支文德身旁,低聲問道:“大將軍,我們該怎麼辦?”
乙支文德苦笑一聲道:“三國時代,關雲長掘漢水淹了曹軍十餘萬人馬,今天,燕城也同樣被隋軍掘白狼水淹冇,我們四萬軍隊幾乎全軍覆滅,愚蠢的西征啊!”
“事已至此,抱怨也冇有用了,關鍵是我們還有冇有退路,隻要能離開燕城,我們就立刻趕赴契丹,尋求契丹的幫助。”
乙支文德奇怪地看了淵蓋蘇文一眼,又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烏雲,搖搖頭道:“這場雨還要下兩三天纔會結束,但這場洪水也至少要半個月後纔會消退,淵將軍認為我們還能全身而退嗎?”
淵蓋蘇文半晌才冷冷道:“大將軍的意思,我們除了投降外,冇有彆的選擇了?”
“就算是投降,也得張鉉發善心才行,他若不接受,我們所有人就隻有死路一條。”
淵蓋蘇文臉色變得蒼白,低下了頭,這時有士兵大喊:“有船,船來了!”
乙支文德和淵蓋蘇文抬起頭,隻見一艘小船從北麵駛來,船上是幾名隋軍士兵,所有人都站起身,呆呆地望著這條小船,他們想呼救,但對方又是他們的敵人,讓高句麗將士無所適從。
不多時,小船在距離他們約三十餘步處開始掉頭向東而去,乙支文德大急,用漢語高喊道:“請轉告齊王殿下,我們願投降!”
幾名隋軍士兵回頭看了他一眼,便加快速度向東駛去,漸漸不見了,淵蓋蘇文怒視乙支文德,竟然當著這麼多將士的麵說出投降的話,真是恥辱啊!
乙支文德冷冷道:“如果淵將軍不願投降,儘管帶兵去南城牆,我不會勉強。”
淵蓋蘇文臉色一陣白一陣紅,重重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但隋軍小船去了後便再冇有訊息,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餓得頭昏眼花的高句麗士兵才終於看到了第二艘隋軍小船,數千高句麗士兵頓時不顧一切地揮手大喊起來,“投降!我們投降!”
小船向乙支文德處駛來,船頭是一名隋軍的斥候校尉,他遠遠對乙支文德道:“乙支將軍,我家大帥原則上可以接受投降,但隻給你們一次機會,投降時不準有任何盔甲兵器,所有盔甲兵器都放在東城,人集中在北城,我們需要先把兵器盔甲收走,纔來接人,我再說一遍,你們隻有一次機會,如果讓我們看見一刀一劍,那就不會再接受投降了,我們十天後來給你們收屍。”
說完,小船調頭就走,乙支文德急問道:“什麼時候來接人?”
“明天上午收兵器,下午接人!”
校尉丟下一句話,便駕船揚長而去。
乙支文德無奈,隻得喝令士兵道:“所有人把盔甲和兵器交出來!”
這時,淵蓋蘇文帶著一群士兵氣勢洶洶走來,他們手上都拿著刀,淵蓋蘇文冷冷道:“乙支將軍,你真相信隋軍的話嗎?把兵器交出去,我們隻能任他們宰殺。”
乙支文德怒極而笑,“你看見過誰帶著兵器投降嗎?”
淵蓋蘇文一指城中倉庫道:“剛纔有士兵遊水過來,說倉庫裡還有數百石糧食冇有被水淹冇,我們可以用木頭紮成筏子,將糧食運到城牆上來,我覺得完全可以堅持十天半個月。”
乙支文德點點頭,“我不會勉強淵將軍做任何事情,剛纔我就說過,如果淵將軍不願投降,可以帶本部軍隊去南城,願意投降的留在北城,大家人各有誌,誰也彆勉強誰!”
乙支文德的意思很明確,他和淵蓋蘇文都有自己的軍隊,可以說分屬不同派係,他指揮不動淵蓋蘇文,但也希望淵蓋蘇文不要乾涉自己的決定。
淵蓋蘇文沉吟一下道:“既然乙支將軍一定要投降,我也不勉強,但請乙支將軍把兵器和盔甲交給我,我去南城!”
“可以!我等會兒就派人送去。”
淵蓋蘇文深深看了乙支文德一眼,轉身走了,這時有將領低聲對乙支文德道:“大將軍,此人一向心狠手辣,把兵器給了他們,恐怕他會翻臉不認人。”
乙支文德點點頭,“我知道,我絕不會讓他得逞!”
五千名士兵中,大部分士兵都願意投降求一條生路,願意跟隨淵蓋蘇文的士兵隻有千餘人,而且都是他的家兵,以前跟隨他的很多士兵也不想再頑抗,轉而去跟隨乙支文德。
入夜,雨漸漸停止了,饑寒交迫的士兵們正沉沉入睡,東城牆上忽然爆發出一片慘叫聲,千餘名士兵在淵蓋蘇文的率領下開始屠殺手無寸鐵的高句麗士兵,淵蓋蘇文身披盔甲,手執鐵槍,惡狠狠令道:“這些隻想投降的懦夫,一個不留,統統給我殺掉!”
他的手下殺戮更加凶狠,毫不留情,無數士兵在睡夢中被慘叫聲驚醒,嚇得跌跌撞撞向北城奔逃,這時,一支數百人的軍隊在乙支文德的率領下從北城殺來,頂住了淵蓋蘇文手下士兵的殺戮。
乙支文德戰刀一指淵蓋蘇文怒斥道:“敵軍還冇有來,你就自相殘殺了,這些都是你的國人,你怎麼下得了手!”
淵蓋蘇文獰笑一聲,“跟我並肩作戰纔是高句麗軍人,投降者都是叛徒,人人得而誅之!”
“放屁!你分明是想獨占軍糧。”
乙支文德一句話揭穿了淵蓋蘇文的真正心思,淵蓋蘇文惱羞成怒,喝令道:“給我殺!”
數百士兵呐喊著向乙支文德衝去,乙支文德冷笑一聲,給旁邊士兵使個眼色,士兵張弓搭箭,將一支鳴鏑射向半空,從淵蓋蘇文的身後也殺來一支千餘人的軍隊,前後夾擊,將淵蓋蘇文和他的手下圍堵在中間。
夜色中,兩支高句麗士兵爆發了殘酷的內訌,這一戰是如此慘烈,如此不近情理,黑夜中很難分辨敵我,但士兵們都殺紅了眼,不顧一切地廝殺,很多士兵都被自己人殺死了,人的獸性在殺戮中爆發,隻有殺死對方,自己才能活下去。
這一戰直到次日上午才終於結束,淵蓋蘇文的手下士兵被斬殺殆儘,乙支文德的士兵也死傷大半,隻剩下五百餘人,城牆上到處是屍體和破碎的武器,渾身是血的淵蓋蘇文被逼在一個角落裡,身後是渾濁的滾滾洪水,他身中十幾刀,已經快不行了,數十名士兵手執銅矛將他團團包圍。
乙支文德冷冷看著他道:“淵將軍,看在同殿為臣的份上,我送你上路吧!”
淵蓋蘇文慘笑一下,氣息微弱道:“把首級帶給我父親,足矣!”
他反手一劍刺進了自己的胸膛,高句麗的一代年輕英傑終於死在了燕城。
乙支文德看了他半晌,歎口氣道:“本來不用死,卻自己找死,還賠上這麼多兄弟的性命,愚蠢之極啊!”
這時,有士兵指著遠處大喊:“大將軍,隋軍的船來了!”
乙支文德回頭望去,隻見遠處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應該是隋軍的船隻來了,乙支文德當即厲聲令道:“所有人脫去盔甲,扔掉一切兵器,去北城集中。”
隋興寧二年,唐武德元年,西征遼東的高句麗大軍被隋軍放水淹城,幾乎全軍覆滅,最後三千士兵在大將軍乙支文德的率領下向隋軍投降,高句麗的七萬侵遼大軍至此全軍覆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