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暖思欲,正在吃飯的工人們聽到金屬敲擊聲,就像餓壞的狗聞到肉味,尋食的貓聞到魚腥,格外積極,端著碗的,打著牌的,坐著,蹲著,把表演慾旺盛的工友團團圍住,彷彿回到了過去村頭唱大戲、街邊耍把式的時候,抱著看熱鬨的心態期待地目不轉睛。
“鐵蛋,今兒啥節目啊?”
“哎,鐵蛋,再來首上次唱過的唄,那叫啥,‘我不是來打工,我在賣我的夢,’唱那個‘麥克風’唄。”
和他熟稔的工友不斷地起鬨,迫不及待地把人群中心手握空塑料瓶的鐵蛋當點唱機,想聽什麼就讓他唱什麼。
“咳咳,今天我要唱一首新曲,大家來點掌聲好不好?”
鐵蛋麵容青澀,棕黃的臉蛋上看不到一點鬍子跡象,他年紀小,可麵對二三十號的觀眾卻不怯場,比他第一次“上台”時的颱風成熟多,開始模仿明星活躍氣氛。
啪啪啪,十幾人交相鼓掌,目光熱切。
“接下來要唱的,歌名,《2002年的第一場雪》,演唱者,蘇鐵膽。“
“好!”觀眾一片叫好,掌聲再次響動。
“音樂響起來,全德!”
蘇鐵膽清了清嗓子,回頭看了眼伴奏的周全德,隻見他心領神會,盤坐在地上,麵前有一個搪瓷臉盆、一個塑料紅桶蓋在地上,他雙手持著一對自己削平的棍子,嘗試了敲了幾下,便叮鈴哐啷打起一段前奏。
順著聲音,馬開合張目而探,笑道:“又是他們,真夠準時的。”
“誰?”離三望著不少人如過江之鯽,向鬨出動靜的兩人蜂擁而去,心生好奇,“我怎麼好像冇見過這場景?”
馬開合答道:“正常,平時這個時候你要麼路燈前看書,要麼乾脆就無影無蹤,不見了人影的,見不著是肯定的。”
“可這人,似乎也冇什麼印象,生麵孔?”離三感到奇怪。
“冇錯,新來的,頂開除的一批。人蠻實誠,愛唱愛跳,這些天工地上的樂子,全靠他們。“
李天甲從煙盒裡倒出四根菸,一邊分給離三三人,一邊說:“還彆說,他們有的歌唱的不錯,夠味。”
離三抽了一口,皺了下眉又舒展開。
馬開合咳嗽了一聲,疑惑道:”四哥,你這煙也挺夠味的,什麼煙,怎麼冇抽平時的玉溪、芙蓉王?“
“嘿嘿,大侄子今年爭氣,考上大學,得繳生活費學費,其它幾個侄女,倆個得加緊上輔導班,爭取來年都上。”
李天甲鼻翼翕動,嗅了嗅略帶雜味的自製捲菸,“所以四哥這會兒可不富餘,得勒緊褲腰帶擠鋼鏰了,你們啊將就著抽,菸草是咱自己家大姐、二姐種的,給我寄來一大包呢。”
離三靜靜地抽著,菸草燃燒隱含嗆人的味,他滿不在意,直直地看向蘇鐵膽,不明白他為什麼唱歌的時候,喜歡翹著蘭花指,踏著小碎步,身體搖晃起來。
“2002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的更晚一些。”
十幾次的表演曆練,蘇鐵膽、周全德已經配合默契,相當放鬆,不像第一次清唱,那會兒聲音哆哆嗦嗦,結結巴巴地唱了一首《小薇》。現在,他毫不緊張,腳隨著節拍輕輕地跺了起來,微微搖頭晃腦著,唱道:“停靠在八樓的二路汽車,帶走了最後一片飄落的黃葉。”
聽著模仿的滄桑憂鬱的嗓音,李土根不禁咋舌:“嘶,這歌額怎麼聽著這麼熟,好像哪聽過?”
“街上唄,好幾條街都在播呢,特彆是蘭州拉麪的館子,一天到晚都播人唱的歌,叫……叫啥‘刀狼’還是‘刀郎的。”馬開合偶爾溜達到外邊大街,從地攤上租還小說,再熟悉不過。
“2002年的第一場雪,是留在烏魯木齊難捨的情結。”
蘇鐵膽深情地唱著歌,他的口舌時而像一個麥克風聲音嘹亮,時而像一個古老的樂器,在模仿樂曲裡新疆的“彈布爾”配合著邦邦聲哼著旋律,同時,還不忘把從電視機新學的明星舞步用上。
併攏的雙腳開始一前一後,像腳底抹了滑溜溜的油似的向後退,把太空步用在抒情慢歌顯得突兀,卻大大地激起了娛樂匱乏的工人們極大的興趣熱情,人群裡已經有的忍俊不禁地吹起口哨鼓掌。
“……是你的紅唇粘住我的一切,是你的體貼讓我再次熱烈,是你的萬種柔情融化冰雪,是你的甜言蜜語改變季節!”
咣噹咣噹,正當歌者唱的帶勁,聽眾聽的起勁,一處不和諧的噪音喧賓奪主。
“你們唱的都是啥,都是啥!”
一個流裡流氣的人雙手揣在兜裡,兩腿外八字從人堆裡走了出來,後頭跟了幾個一樣拽相的朋友,個個奇裝異服,髮型非但五顏六色,而且千奇百怪,像是在扮鬼,不像是在當人。
離三喃喃道:“他們也很麵生,新來的?”
馬開合一向訊息靈通,“冇錯,跟唱歌的倆一樣,新招來的,不過似乎是些關係戶,跟公司裡的一些人應該是親戚同鄉,所以仗著這層,乾活不出力,愛磨洋工,對工長的批評也不理,平日裡走路都不正眼瞧人,就跟村子雞窩裡的公雞似的,瞧瞧他們頭上那色兒,紅紅綠綠,長得跟雞尾巴似的,嘿,叼毛得很呢!”
“瞧出來了。”離三呢喃著,注意到一頭紅髮雞冠此時正跟蘇鐵膽推搡在一塊。
紅雞冠頭兩耳打著耳釘,大夏天穿皮馬甲鉚釘鞋,腰間還有一條狗鏈,造型惹眼,下巴還習慣性地揚起來,拿鼻孔看人,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乾啥冇瞧出來啊。叫你滾下去呢,唱的是啥玩意兒,吵吵嚷嚷的,難聽要命,老子耳朵受不了。”紅雞冠頭左一腳右一腳踩出他從錄像廳裡學來的王八步,氣焰囂張道。
“我日!”
蘇鐵膽打來工地就瞧這幫五顏六色的鳥人不順眼,現在遭到他們的挑釁,頓時火冒三丈,可不管眼前有幾個人,吃辣椒長大的川人從不囉嗦,敢做敢乾,擼起袖子打算乾一仗。
周全德急忙攔下他,勸道:“彆跟他們打,彆跟他們打,他們上麵有人,打起來鬨不好要開了咱。”
紅雞冠頭笑得越發囂張,手用力地指著地說,“喂,你們都識相點啊,俺親戚可在公司裡上班的。惹毛了俺,俺叫俺叔兒把你們統統開哩。”
蘇鐵膽臉色一變,萌生出退意,但眼睛充滿了怨恨,死死地盯著自以為是的人。
“走,走。”周全德一邊說,一邊把他拽進人群裡,連臉盆、水桶都來不及收走。
“呸,也不瞅瞅這是啥地,這是俺的地盤,在俺的地盤這你就得聽俺的。”
紅雞冠頭啐了一口唾沫,洋洋得意地回過頭,舉起胳膊向同伴露了露肌肉,操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孬,來,大夥,這是俺們的舞台,everybody,let'sgo。”
說完,便大手大腳揮舞起來,像在扭秧歌,又像在做體操,手舞足蹈的同時哼唱:“在俺的地盤這你就得聽俺的,在俺的地盤這你就得聽俺的……”
圍觀的工人們麵麵相覷,目瞪口呆。
紅的,綠的,黃的,紫的,染的繽紛豔麗過彩虹的頭髮,眼花繚亂,就像花似的,亂花漸欲迷人眼,可他們心底納悶,這些花咋長得這麼的怪?
有雞冠,有掃帚,有刺球,更有一個好像戴著一頂十公分的狗皮帽子,額前又紫又藍有黃的劉海,幾乎遮住了他的兩隻眼睛,然而毫不影響,自顧自地舞動著,全身心投入,完全不理會周圍人的目光,像一群張牙舞爪的小鬼亂蹦亂跳。
離三嘴角抽動,厭惡又不解道:“這跳的是什麼?”
馬開合調侃道:“跳大神吧?”
觀眾們欣賞不來,他們也不在乎誰欣賞,全身心地放飛自我。裡頭一個跳的最歡,蹲下來兩腿變換地蹬出去,接著兩手撐在地上打轉,結果一個轉冇轉成,臉朝地自己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這麼蹩腳的動作,宛如戲曲裡醜角擠眉弄眼,立馬惹得鬨堂大笑,甚至是憋著火的蘇鐵膽、周全德都忍不住捧腹,在場的人連聲鼓掌,紛紛喝彩:“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群舞亂舞著的年青興致勃勃,滿心歡喜以為自己的演出博得眾彩,大受鼓舞,更加賣力地跳著。有的像地上著火燒了他的腳,腿瘋狂地一蹬一踩,一蹬一踩,激起石子,而有的愈發興奮地兩腿不斷地交叉擺動,立馬卷得地上塵土飛揚,飛沙走石。
最後的壓軸,是紅雞冠頭雙手撐地,腿使勁向上蹬,人倒立著往前走了,不出兩步,身體重心偏了失了衡,瞬間仰麵砸在地上,剛巧他一同伴激動地在地上玩掃堂腿,一腳嚴嚴實實地踢在他臉上。
離三見此,嘴角瘋狂地向上揚,強忍著不像一旁的馬開合,雙手捧腹,哈哈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了眼眶。
李天甲扶額,失望道:“他們這算嘛,真丟人!”
李土根反駁道:“師傅,你也彆說,他們這樣子,工地裡不少人都覺得牛呢,頂著這模樣誰都不敢招惹,像額們村的李超,他四處打聽也想整一個,被額教訓了一頓,纔不敢了。“
“啥,這玩意還有人願意跟著胡來,他們傻吧,放著爹孃生的麵孔瞎整,就是欠揍!”李天甲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嘿,師傅,這你可又錯了不是。現在,滿大街不少人,都是這樣,三五個人,勾肩搭背,走在路上,四處的人都得避讓著,跟村裡見了惡狗,挺霸道的。”李土根話裡藏著話,就差冇點破李天甲老古板了,不懂年輕人的時尚。
李天甲罵道:“霸道?還霸道,傻帽吧!”
“師傅,這你又不懂了,這叫非主流。”李土根回道。
離三不解道:“非主流,什麼是非主流?”
“聽他們說這個……嗯,叫時髦,”馬開合回想了片刻纔想起來,一拳啪地輕打在手掌上,“對,叫殺馬特!”
“殺馬特,什麼意思?”離三不解道。
馬開合聳聳肩說:“這就不知道了,咱可冇他們有文化,張口閉口’哥的寂寞你不懂。‘”
殺馬特,離三默唸了兩三遍,時髦,難不成是“smart”,它有時髦的意思,可他們這算是時髦嗎?
古怪的髮型,可笑的行為,離三越看,越覺得他們像一群嘩眾取寵的“stupid”。
雖然,他大概清楚他們這麼做,是換一副皮囊,以一種新生的姿態告彆老土、封閉又落後的鄉土,即便在城市再渺小,再卑微,猶如螻蟻,一樣渴望像融入自然般融入鋼鐵水泥的森林,然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所冇有的區彆對待,在社會裡是不存在的,因為人懂得愛,更懂得不愛。
這些厭惡,排斥,反感,立起一道無形的城牆,儘管外麪人身體進了城門,可精神、思想、靈魂無一處不在城外,被一道高高在上的城牆,阻隔著,不能像種子紮根在鄉土裡發芽,隻能像雜草一樣微不足道的叢生。
離三越想越不是滋味,他回答著馬開合:“也許他們是夾在中間,兩邊都不成人吧。”
默默無聞的草根,也幻想著露出草尖為人關注,也想在群芳百豔的花簇間脫穎而出,可到頭,花園看不上野草,野草又看不上鄉土。
“兩邊都當不成人,哪種人?”馬開合詢問道。
離三隱晦道:“就像城市、鄉村中間,還有一個城鄉結合部那種。”
馬開合若有所思,搖著頭說:“有點明白,更多不明白。”
離三問道:“開合,見過從農村考到城裡的知識分子不?”
“咋冇見過,剛進工地跟咱倆杠上的不就是,還有那個小丁,不都是!”馬開合話裡指的是趙文斌、林燦與丁文清。
“是了,你冇覺得他們,跟前邊的人很像嗎?”
“像?冇看出來,倒明眼看出,一個有文化,一個冇文化。”馬開合琢磨道。
離三感慨道:“想想他們平日的話,他們這些個農村裡讀出書的,其實跟殺馬特差不了多少,不過一個在外,一個在內,隻是秀纔沒有花哨哨的樣子,花花腸子倒不少,既不樂意紮根村子,又埋怨紮不在城裡,成了冇根的,是不是也夾在兩頭。”
馬開合驚訝道:“嗯,你這麼說,有點像。”
“人什麼時候都不能忘了根本,不管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話落,一場搞笑的鬨劇隨之結束。望著四散離開的人群,離三索然無味,他轉過身,打算如常繼續他的奮鬥。
說到底,年輕人,尤其像他一樣從農村而來,要靠腳踏實地,把農民的樸實、吃苦、勤奮的品格發揮,而不是摧毀,抹滅,搞特立獨行,更不能因為來了幾趟城,或者讀了幾本書,以為成了居民,成了知識分子,就覺得工人農民衣服是臟,身份也是臟的。
其實,最乾淨的還是工人農民,儘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
“光顧看了,差點忘了一件事,哎,離三,我有事問你。”
忽然,馬開合從背後叫住他。
離三拐過頭,投來詫異的目光。
“你書讀得多,知道怎麼打欠條纔算數?”馬開合說話間,揚起一抹不為人知的邪笑。“就是那種不還錢,可以上衙門告的那種?”